“我的位置在云上”:美国诗人布劳提根的身后事

我坐在这里

在一颗星星的

完美的结局里

看着光

将它自己泼向

——布劳提根《星洞》

1965年,布劳提根与女友贾尼斯·迈斯纳 作者供图

1965年,布劳提根与女友贾尼斯·迈斯纳 作者供图

美国诗人、小说家理查德·布劳提根(Richard Brautigan)是一位被美国当代文学批评遗弃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学偶像。但他的作品近年在中国的境遇则完全不同。继广西师大出版社分别于2018年、2019年推出的《在美国钓鳟鱼》《布劳提根诗选》进入不断重印与畅销,今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的长篇小说《在西瓜糖里》,加之各大出版社抢购他其他作品的版权,一时间布劳提根成为了一个中国出版界、文学界的“宠儿”。然而这些荣耀布劳提根自己无法享用了,因为他已于1984年将一把左轮手枪塞进嘴里并扣动了扳机。作为第一位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反文化运动在作家中的最佳代表,他的死留给全世界读者的不仅是错愕、惋惜、怀念,还有谜团、惊喜与意外。

坐在一颗星星的完美结局里:死亡时间

1935年1月30日,布劳提根出生于美国华盛顿州塔科马,他是德国移民后代伯纳德·布劳提根和玛丽·卢的独生子。出生证明上虽然注明了父亲的名字,但伯纳德是在布劳提根死后从记者口中,才知道自己有一个被称为“美国二十世纪最著名的诗人、小说家”的儿子。伯纳德和玛丽·卢在布劳提根出生之前就分居了,而后者故意隐瞒了孩子出生的事实。布劳提根的死讯传来时,距离他们母子上一次联系也已过去了整整二十八年。玛丽·卢曾生活游动不定,其间换了多位男友或丈夫。布劳提根经历的贫困、游移且父爱缺位的童年对其写作具有根源性影响。痛苦的磨炼使布劳提根小说中的人物变得举止优雅,性情冷漠。而他虽然有不少朋友,但一直都维持了一种习惯:与朋友们保持距离。正是这种与朋友安全又不显寡淡的距离,使他具体的死亡时间至今成谜。

1984年10月初,邻居被布劳提根厨房里开到最大音量且日夜不息的收音机所扰,敲门,无应答,于是找到电闸,掐掉了房间的电。布劳提根曾经提到十月可能要去蒙大拿狩猎,所以无人在意。10月23日,曾获金球奖最佳男主角的著名演员彼得·方达的妻子贝基·方达在数周没有收到布劳提根的消息后,要求旧金山的朋友、私家侦探大卫·费希海默去查看布劳提根的情况。费希海默告知她说,三周前他已经去过布劳提根家,看到灯、收音机开着,但没有强行进入。朋友们开始相互联络,分享信息,并且都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时布劳提根有一个很讲义气的叫鲍勃·君施的朋友,决定挺身而出。10月25日早上,他和助手来到布劳提根的小屋。独户小屋临山坡而建,曾经是著名女作家玛丽·伊丽莎白·帕森斯夏季度假之地。君施在山坡上,透过一段不带窗帘的窗户,瞥见屋内的地板上似乎流有液体,还看到了一只阿迪达斯模样的鞋。由于厨房门紧锁,君施在助手协助下爬上二楼。他猛地拉开没有上锁的两扇落地玻璃门,几乎被一股恶臭冲倒。一具尸体躺在床边的角落里。布劳提根的面部特征消失了,颅骨上现出可怕的洞。

病理解剖虽然提到了尸体上大量蛆的活动,但警察与验尸官似乎对布劳提根具体的死亡时间不感兴趣。但朋友们聚集在一起,纷纷来讨论布劳提根离开人世的时间和原因。

布劳提根和女儿艾安西

布劳提根和女儿艾安西

9月16日晚上是布劳提根最后一次与朋友联系的时间。他打电话给老朋友唐·卡彭特。卡彭特在电视上看足球比赛,对被布劳提根打断感到很生气。预料到通常会有一连串报复性的抱怨,但卡彭特惊讶地听到布劳提根以一种和蔼可亲的方式毫无怨恨地说话。布劳提根称他为“亲爱的”。他一直这样做,但只是在喝醉的时候。理查德说了两件卡彭特以前从未听到过的事情。最后布劳提根说了一句“我爱你,再见”,不等卡彭特回复,就挂了电话。之后的一个多月,无数朋友尝试电话联系他,都无人接听,后来连答录机的电池电量也渐渐耗光。于是,很多人都认为是在9月16日晚上布劳提根开枪自杀。

然而这个说法被波利纳斯当时的居民凯茜·卡特所否定。她回忆说,她相信在布劳提根生命的最后一天看到了他。她说那一天是博利纳斯异常炎热的一天,没有风,强烈的赤潮散发出可怕的恶臭,瀉湖的水是红色的,里面密密麻麻地充满了窒息而死的小鱼。她看见布劳提根他从长凳上移到一块岩石的较低处,趴着,脸朝下,离水很近,盯着垂死的凤尾鱼看了很久,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她看到布劳提根低头朝房子走去。她已经忘记具体是哪一天,但她认为布劳提根自杀肯定是在白天,而不是晚上,因为那天白天的景象是她在波利纳斯住了37年未曾见过的,太有可能最大程度加深布劳提根得抑郁症了。而且波利纳斯当时以半公共和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而闻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较疏离。在凯茜·卡特的回忆里,那一天码头附近没有任何人,只有她和布劳提根。在其他人出去工作的白天,在收音机的最大响声里,开枪自杀,无疑对布劳提根来说意味着一种平静。

以死锤向美国文学之门:自杀原因

有人怀疑布劳提根之死源于谋杀。其尸体旁的左轮手枪注册在旧金山北滩的一位餐馆老板名下,且名字被雕刻在枪柄上。但这位餐馆老板他辩称在1984年的三月或四月将枪租借给了布劳提根。因为与布劳提根并无利益冲突,餐馆老板的嫌疑被排除。又有人说,布劳提根提到他与著名垮掉派女诗人乔安妮·凯格一起卷入了与越战退伍老兵的争执。布劳提根反越战,曾对也生活在旧金山的越战退伍老兵报以鄙视性评价,于是有愤怒的退伍老兵提着枪来找布劳提根麻烦。不过有朋友说此事早已了结。

第二种解释是布劳提根因为经济问题而自杀。布劳提根的律师告诉警察他最后一次与布劳提根通话是9月13日,布劳提根向他咨询售卖在蒙大拿的房产的事情。他暗示布劳提根最近为了筹钱,已经抵押了他在蒙大拿松溪的房子。布劳提根唯一的女儿艾安西·布劳提根证实了布劳提根因经济问题而自杀的可能性。她提到父亲最近他不惜变卖最后的房产并开始借钱。而且他的父亲已经意志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五年他酗酒严重。他还常说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能活那么久,扬言要用一把枪结束自己。

对待金钱的态度上,布劳提根确实与众不同,甚至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疯子。他喜欢给人一种金钱对他毫无意义的印象。有时他吝啬到会索要购买泡泡糖的发票,但有时慷慨到会为5 美元的出租车车费给予 50 美元的小费。他公寓的地板上散落着零钱,就像许愿井的底部一样。他以慷慨大方著称,但当他不得不向朋友借钱时,偿还速度却很慢。他经常试图用“鳟鱼钱”来支付他们,即他在纸片上潦草地画一张鱼的图像。他认为它们会非常有价值,因为它们是由理查德·布劳提根签署的。

还有人暗示布劳提根之死源于他的精神问题。布劳提根二十岁时,曾因扔石头砸警察局,被送入俄勒冈州立精神病院,诊断为偏执狂精神分裂症,并接受电击治疗,出院后即离家出走。又据布劳提根母亲说,她丈夫的四个兄弟姐妹中,两个死于自杀,另一个在24岁时死于醉酒,这成为了布劳提根之死是由于其携带“最疯狂家庭”基因的证据。但关于被送进精神病院,布劳提根早有辩称,是因为受到好友的抛弃,情绪崩溃,害怕自己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求助于警察,希望自己被锁起来,警察说只有罪犯才能进监狱,于是布劳提根在大街上找到了一块石头,又回到了警察局。在精神病院事件前后的其他时间里,除了抑郁症的问题,布劳提根并没有其他精神问题。

事实上,布劳提根的财务状况并没有恶化到只求一死的地步,至少他还有波利纳斯的房子、利文斯顿的三处房产出租的收入以及他在日欧获得的版税和资助。而且他的精神状况并非完全崩溃。其律师认为那时布劳提根虽然面临着财政问题,但依旧被当时做的工作所振奋,其中有电影公司在为他的小说《在西瓜糖里》《梦见巴比伦》的电影版权进行商洽。于是一种最有力的观点认为,十年以来美国文学评论界对他评价的转向,才是他自杀的真正原因。1975年以后,虽然随着越战结束、反文化运动退潮,他在美国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评论界对他表现出漠视,并推翻了之前对他的评价,这对他的精神世界造成了极大伤害。

在1965年拉里·基南?拍摄著名的“垮掉派最后的聚会”系列摄影中,很轻易就能辨认出右边布劳提根戴着白色帽子的高大身影。中间的大胡子是艾伦·金斯堡

在1965年拉里·基南 拍摄著名的“垮掉派最后的聚会”系列摄影中,很轻易就能辨认出右边布劳提根戴着白色帽子的高大身影。中间的大胡子是艾伦·金斯堡


布劳提根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死亡意识与强烈的文学意识与相伴相随的人。1955年12月,20岁的布劳提根在给朋友信里如此说道:“我会在23岁前离开人世。我永远无法让琳达爱上我。(我对她胜似春天般勃发的爱意很快会将我毁灭。)如果明年我还不被当作一位美国天才,我将遭到毁灭”。在他看来,爱情上的失意和在文学上的不被承认都能毁灭他,特别是后者。在这一时期的手抄本诗集《不知名的诗人为何依旧不知名》里,布劳提根通过墓碑、十字架、棺材、吸血鬼、上帝等意象,让死亡像插在诗歌中的一把旗帜,引导着读者经历他的爱恨与文学雄心。

为了成为真正的作家,布劳提根放弃读大学,而来到了美国西部的文学之都旧金山,并且很快参与到垮掉派运动中。在旧金山,他受现代主义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原始主义诗学的影响,创造了“无知且有声”的后现代原始主义诗语陌生化方式、小说化的诗歌叙事结构,还以在小说领域的一系列后现代主义文学实验,创立了超然第一视角、自传性、散文化、松散结构的“布劳提根风格”,成为了“第一位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和“反文化运动在作家中的最佳代表”。他的小说《在美国钓鳟鱼》成为世界名著,在美国本土就卖出300多万册。

但死亡似乎一直是他写作的底色。布劳提根曾多次对朋友说起过他将在五十岁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他表达了他羡慕自己的偶像海明威的死法:用一把枪结束自己。他甚至还幻想过自己可能获诺贝尔文学奖,并将此作为对自己偶像海明威的“报复”。他这种死亡意识与文学意识的纠缠,在小说《在西瓜糖里》里有充分的展现。故事发生地就被命名为“我的死”(I Death),而在这里生与死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甚至讲述者平静地看着老虎吃掉自己的父母,然后再请老虎帮他做算术作业。然而小说背后隐藏的却是布劳提根对美国后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各种力量角力的讽喻。

1970年代中期以后,国际政治与国内文学评论界的气候变化,将单纯、自恃清高的布劳提根推向了对自己生命进程的规划,推向了将自杀作为自我完成的最后仪式,虽然那时他在日本和欧洲依旧极其受欢迎。作家基思·艾勃特认为布劳提根计划了自己的自杀,而侦探大卫·费希海默有相似的想法,他说:“我想一年前他就决定这么做。这个夏天他变得更为平和,就像他已经越过了一道阻碍。”

我的位置在云上:葬于何处

1984年10月28日,布劳提根剩余的尸骨在加州塞巴斯托波的“快乐之山”火葬场被火化。并没有举行正式的仪式,其母亲玛丽·卢也没有被通知参加葬礼,其父亲此时还不知道、也不相信自己在这世上有一个儿子。布劳提根的骨灰存放在一个日式的骨灰陶罐里。一年前,当布劳提根去欧洲和日本旅行时,他将这个神秘的容器交给了作家托马斯·麦瓜恩保存,一起的还有他的枪和渔具。他回来后,麦克古恩将该骨灰盒运到了加州。从这个骨灰罐看来,布劳提根的自杀早有预谋,而且很可能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此外,验尸官曾截取布劳提根变黑的手和上下颚当作调查证据封存,但最后都不知去向。

不知道什么原因,迟至2011年,即布劳提根死亡27年后,他的骨灰依旧没有安葬。这个日式骨灰罐与一瓶清酒,一同安放在他女儿艾安西家里梳妆台最高的一层抽屉里。一个板条钉在墙上,以防止承载骨灰的抽屉被拉出来。

关于布劳提根骨灰的归宿,艾安西在回忆录《你无法抓住死亡》中写道:“我在加州北部多岩海岸的一个海滨小镇附近的一个小墓地里,为我父亲买了一块地。一位老人,墓地的义务管理员,帮我完成了该交易。墓地一侧有一个牧场,另一端有一片桉树林。我购买的地块在山坡顶部,靠近几棵吱吱作响的树的树荫。我父亲花了太多时间来躲避阳光,我也不想看到他受到午后阳光的直射。我应该给父亲一个标记、一个位置。但是,放置墓碑需要知道我想要在石头上刻什么……我已经决定选用白色大理石,我已经决定我不会轻易说出最后一句话。”看来,那时艾安西并没有想好用一句什么样的话,来为他的父亲盖棺论定。

疑似布劳提根墓地所在的博德加的加略山天主教公墓

疑似布劳提根墓地所在的博德加的加略山天主教公墓


近期有消息传来说,布劳提根的墓地可能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博德加的加略山天主教公墓,靠近山顶的桉树树荫下,但还没有竖立标记。据说艾安西以Robert G. Brautigan的名义,在这个墓地购买了一块地。Robert G. Brautigan这个名字令人费解。布劳提根原名Richard Gary Brautigan,那么Robert是谁?其唯一的女儿艾安西1981年与电影导演保罗·斯文森结婚,育有一女,且随父姓。那么是否意味着布劳提根其实还有非婚生子女?

在该墓地的山顶,可以望见太平洋和云。布劳提根曾经写道,“我们所有人在历史上都有一席之地。我的位置在云上”。

来自州立精神病院的情书:手稿重现

布劳提根诗集《请种植这本书》(1968)

布劳提根诗集《请种植这本书》(1968)

至去世时,在美国本土,得年49岁的布劳提根出版的作品包括10本诗集,11本长篇小说,1本短篇小说集,还有1本选集,数篇非虚构作品,以及1本诗歌录音唱片专辑。

由于布劳提根早期多本诗集出自令人惊叹的诗集形态实验——例如诗集《请种植这本书》收录了8首诗,其中4首关于花卉,4首关于蔬菜。它们被印制在8个颜色各异的种子袋上,正面印制诗歌,诗题与袋中所装种子的种类一致,反面印制种植指南,然后被插放在一个“对开包装”的文件夹里。该诗集出版后,布劳提根戴着独特的帽子站在市中心拥挤的街角,像散发广告传单一样,向匆匆走过的陌生人分发这本诗集,并喊道:“请种植这本书!”——且由于独立出版,数量稀少,在他死后,其手稿在收藏市场上的价格节节攀升。而在这样的情景下,他早期手稿的接连重现,不仅再度推高了他手稿的价值,还补足了读者和研究者对他早期写作的认识。

第一份重现的早期手稿来自澳洲。1956年布劳提根来到了旧金山。8月27日,在欣赏他的奥利凡特出版社老板文森特·史密斯的赞助下,布劳提根向旅居悉尼的英国无政府主义诗人哈里·霍顿邮寄了一份他最新的极简笔记本小说《火星人的上帝》的复印件。霍顿在悉尼编辑了一本名为《21世纪》的小型文学期刊。然而,该杂志来不及出版准备刊登布劳提根作品的第二期就夭折了,接着五年后霍顿去世。这份早期手稿与霍顿的一些论文,直到布劳提根死后才重新被发现。这部作品共 20 个章节,但只有 600 个单词。由于该手稿目前仍未发表,具体内容我们尚不得而知。

另一份重见天日的手稿的经历颇为传奇。1991年,布劳提根的传记作者、著名编剧威廉·乔兹堡为写作《大赦年的搭便车旅行者:布劳提根的生活和时代》而去访问布劳提根早年的亲友。乔兹堡在其早年好友皮特·韦伯斯特和暗恋对象琳达·韦伯斯特的母亲埃德娜·韦伯斯特处,意外地发现了六本布劳提根早年的笔记本,里面都是他从未发表过的早期诗歌、小说作品,以及早年没有公开过的照片、高中文凭等。其中一些作品是在1955年11月3日之前写成的,但大部分是在布劳提根从俄勒冈州立医院获释后(1956年2月19日)与1956年6月离开俄勒冈州尤金前往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之间写成的。这些作品展示了布劳提根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和极简主义,对布劳提根可谓影响至深。海明威说,“只要作家写得真实,读者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写出来似的”。

在学生时代,布劳提根这些以手抄本形式出现的所谓“小说集”和“诗集”在极简方面的尝试已充分展开。例如,小说《来自州立精神病院的情书》描述的是一个三岁男孩的生活片段。其首尾章节分别命名为A和Z,各只有5个单词;A和Z似乎暗示了该小说应有24章,但A和Z之间却被减缩成10章,且每章均只有一个句子。评论家认为这部小说“已经显示他在文本的布局和设计上希望获得辨识度”。更极端的尝试是小说《我曾见世界悠悠而别》,他将之分为了两卷,前者26章,后者57章,但每章均不超过一个句子,甚至只有一两个单词。

1956年6月,21岁的布劳提根去旧金山前,将这些手稿赠送给了埃德娜·韦伯斯特,并告诉她:“当我富有和出名时,埃德娜,这将是你的生活保障。”为此,布劳提根还写下了一张简短的便条,授予埃德娜对他的作品的独家所有权。埃德娜全然不在意,将它们锁在保险箱里,而且把钥匙弄丢了,直到乔兹堡请来锁匠将保险箱撬开,从而发现了美国后现代文学被遗失的一处宝藏。

1992年10月,埃德娜将这些手稿以不菲的价格,卖给了善本经销商詹姆斯·穆瑟和伯顿·魏斯。1999年这些手稿中的大多数被整理为《埃德娜·韦伯斯特收藏的布劳提根佚稿》正式出版后,多数原始手稿和其他资料被送往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班克罗夫特图书馆收藏,在那里它们成为“理查德·布劳提根文库”(该图书馆曾于1987年入藏了布劳提根一部分其他手稿)的一部分。其他手稿仍在詹姆斯·穆瑟和伯顿·魏斯手里。

村上春树心目中的“一生中反复阅读的20世纪美国作家”:翻译与传播

布劳提根逝世之后,作为一个文学与文化符号,相对于被政治引领的众声喧哗的年代,他的功效和影响力毫无疑问下降了。但他的“非正常死亡”也作为一种诱因,推动着更多拥有强烈好奇心的人们去认识和探寻他的心路历程,以及将更深的目光朝向他的作品。更重要的是,伟大的作品天生就具有一种在时光中逐渐被辨认、被厘清的品质。然而三十余年来,美国文学评论界对他的冷淡并没有改变,而从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开始,布劳提根作品在国外的影响力超过了国内的影响力。首先,在欧洲,他持续保持着巨大影响力,作品不断被翻译和阅读。其次,在地理意义的“东方”,从日本开始,其作品的影响逐渐扩展到中国、伊朗等亚洲大国。

布劳提根的作品以其独特的风格,借助反文化运动,在美国、英国等英语世界里的流行自不待言。但他的主要诗集同时被译成了法语、德语、俄语这三种欧洲的主要语言,则意味着他进入了颇具影响力的国际诗人的行列。在德国,《避孕药与春山矿难》的德语版本《避孕药与春山矿难,外104首诗》于1980年出版,分别于1987年、1995年再版。在俄罗斯,2002年,包含《在美国钓鳟鱼》《从大苏尔来的邦联将军》《请种植这本书》以及58首选自《避孕药与春山矿难》的诗歌的合集Lovlya Foreli v Amerikye首印了7000册。对于人口仅1亿余的俄罗斯来说,这算是一个非常乐观的印刷数字。

在法国,布劳提根的诗歌不仅推出《一只乌龟来到了他的阳台》《恋爱中的雨:布劳提根诗歌精选》等多个诗歌选本,Le Castor Astral出版社更是在2016年11月,出版了一本英法对照、厚达780页的《这就是我要宣告的一切:理查德·布劳提根诗全集》。这些均昭示着布劳提根的诗歌在当代欧洲生生不息的影响力。此外,布劳提根所有小说在欧洲都得到了4种以上语言的翻译,其中《在美国钓鳟鱼》更是得到了惊人的24种以上语言的翻译,还有《在西瓜糖里》《堕胎》《鹰形巨兽》《梦见巴比伦》均得到了10种以上语言的翻译,可见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布劳提根被欧洲的读者和图书市场所拥抱。

从1970年代至今,布劳提根在日本持续保持着影响力。从1975年著名翻译家藤本和子第一次翻译《在美国钓鳟鱼》开始,布劳提根10本诗集、的11本长篇小说、1本短篇小说集都有了日译本。《埃德娜·韦伯斯特收藏的布劳提根佚稿》也于2010年出版藤本和子翻译的单行本。2013年,日本东京大学教授、翻译家柴田元幸在刊载于《纽约客》的一篇访谈中说,“理查德·布劳提根和冯内古特如今在日本依然远比约翰·厄普戴克、菲利普·罗斯以及托尼·莫里森这些知名的当代主流作家更为出名。”

村上春树从《在美国钓鳟鱼》开始,就很喜欢布劳提根,并直接影响了他在1979年出版的处女作《且听风吟》。他把布劳提根与雷蒙德·钱德勒、杜鲁门·卡波蒂、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库尔特·冯内古特并列在一起,称他们为“一生中反复阅读的一群20世纪美国作家”。布劳提根逝世后,日本著名诗人谷川俊太郎写作了《与理查德·布劳提根的交游》一文,自陈自己的写作一度受到布劳提根的影响。他解释布劳提根的诗歌在美国被认为是“异端”,而在日本比较受欢迎的原因,是因为布劳提根的诗是介于诗与小说之间的短句,而日本是一个喜欢俳句和短歌的民族,对他的这种创作模式较能接受。

布劳提根首次在中国被译介,是在1984年7月由《世界文学》编辑部编辑的《美国当代文学》(内部发行本),其中“实验小说”一章中,以千字左右篇幅论及了布劳提根的小说。1989年7月,彭予编译《在疯狂的边缘——美国新诗选》一书,首次将布劳提根的三首诗译成中文。本选集里选入的垮掉派诗人较少,只有艾伦·金斯堡、加里·斯奈德、格雷戈里·科索以及布劳提根等4人。2000年4月,王伟庆译的布劳提根长篇小说《在西瓜糖里》作为“美国后现代主义名作译丛”的一种,由北师大出版社出版。从2004年开始,借助网络,布劳提根短小、轻松、自然的诗开始在中国较为广泛传播,其中诗人伊沙、肖水、范静晔、阿齐、陈汐、潘其扬等人成为主要的译者。

2016年成为布劳提根在中国传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一年。5月,独立出版机构“联邦走马”复制了布劳提根诗集《请你种下这本诗集》,免费分发和出售共计3万余套,引起广泛关注。继而广西师大出版社分别于2018年、2019年推出的肖水与陈汐合译的《在美国钓鳟鱼》《布劳提根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21年推出王伟庆译的《在西瓜糖里》修订本,相继掀起了对布劳提根的阅读热潮。此外,布劳提根的小说集《草地的报复》、长篇小说《从大苏尔来的邦联将军》以及诗文集《埃德娜·韦伯斯特收藏的布劳提根佚稿》也已经完成了版权交易和翻译,预计在2022年推出中文本。

另外在伊朗,计有《在美国钓鳟鱼》《在西瓜糖里》《鹰形巨兽》《梦见巴比伦》《从东京到蒙大拿的快车》(选章)等5本小说,《草地的报复》1本短篇小说集以及《搭顺风车的加利利人》等8本诗集被译成了波斯语。虽然伊朗与美国1979年断交后,两国的关系一直笼罩在战争的威胁里,但伊朗年轻人热情地拥抱布劳提根的作品,试图从中寻找有关自身、社会与世界的灵感。2005年,伊朗图书市场推出《草地的报复》之后,迅速推出《在美国钓鳟鱼》,短时间内就刷至第3版。在人们不太关注阅读的伊朗,这被认为是巨大的成功。

布劳提根死后,出于某种追忆,他们的一些朋友曾经去过他的房子探访。那个地方依旧被警方查封。他们爬上二楼的露台,从窗口往里看。他们清楚地看到布劳提根尸体蚀刻在地板上的痕迹。他的朋友,诗人、小说家、剧作家迈克尔·麦克卢尔,看到了老朋友举起左轮手枪塞进自己嘴里时所在的地方;转动,他也看到了布劳提根最后看到的事物。十几年后,当他再次想起此事,他慢慢举起自己的手,食指伸长像一把枪的枪管,泪就从眼睛里涌出。

就像电影里的鬼魂一样,布劳提根的形象大概会永久地盘桓在这座古老的木屋里。据说房屋的新主人试图擦掉地板上的印记,但化学溶剂或清洁剂都竟然无效。最后,他们不得不租用砂带磨光机去擦除这位诗人最后留给世界的有形记忆。美国小说家肯·凯西称布劳提根为“美国的松尾芭蕉”。他说:“此后五百年,当我们所有人都被遗忘,人们还在阅读布劳提根。”

布劳提根照片

布劳提根照片

(本文作者肖水系诗人,译者,上海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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