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初到日本留学时曾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寺院里或者路边小道两旁,经常能看到头戴红帽或者围着红围嘴的小佛像,少则一两尊婉然结跏趺坐,多则几十个大小不一散列站立,或左手拿宝珠,或右手持锡杖。这些孩童样貌的小佛像有一种天然的萌感,不仅深受日本民众喜欢,也总能成为各国游客镜头下象征着日本佛教之生命气息的特写。后来才知道,如此可爱的小佛像竟然是孩子们的守护神——育子地藏(日语:子育地蔵)。不由得心生疑惑:地藏菩萨为什么变成了孩子的模样?“育子地藏”与中国常见的抱着男童的“送子观音”有什么关系吗?
一、走出地狱,走向人间
“地藏”一名译自梵语K?itigarbha,其中k?iti是“大地”“住处”的意思,garbha则为“含藏”之意。玄奘(600/602-664)译《地藏十轮经》中说:“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是对“地藏”一名的极佳解释。
在汉传佛教中,地藏菩萨发愿拯救六道众生,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慈悲大愿著称。如果读完实叉难陀(652-710)翻译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就会有三点深刻印象:一、无数无量世界的所有地狱中都有地藏菩萨的分身,即地藏菩萨遍在于各个地狱;二、地藏菩萨可以示现各种各样的身形来教化、度脱地狱中的众生;三、释迦牟尼佛嘱咐地藏菩萨到娑婆世界去,直至弥勒菩萨出世以前,调伏那些因业报而堕入地狱的罪苦众生,使他们离苦得乐。显然,“地狱”是围绕着地藏菩萨的最醒目特征。
地狱的观念通过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再随着佛教的传播遍及日本。日本和中国一样,民间普遍都有“生前做坏事,死后下地狱”的说法;关于地狱的描述也大同小异,比如十八层地狱的各种酷刑。但是,在日本最流行的有关地狱的传说中,增加了一种特有的民间传说:
日本的地狱中有一个叫做“赛河原”的地方,是夭折孩子的集聚地——为早亡而不孝者专门设计的场景。夭折的孩子为了报答父母之恩或者寄托对父母兄弟的思念之情,必须不停地堆石塔,但每当快要堆成的时候,恶鬼就会把石塔推翻。地藏菩萨看到孩子们不得不周而复始地重新开始堆石塔,觉得他们很可怜,就让孩子们躲在他的袈裟里听他诵经,躲过恶鬼。这同时也是为早亡的孩童积聚功德,引导他们早日再次投生人间。
这则故事被认为是自江户时期流传至今的地藏信仰的典型代表,而作为夭折孩子救赎者的地藏菩萨甚至可以说是当代日本佛教的最大亮点之一。
众所周知,在汉传佛教中,地藏菩萨是无佛的黑暗世界的救世主、导师,护佑一切众生,但并不特别是孩子们的保护神。《地藏菩萨本愿经·地神护法品》中说烧香供养地藏菩萨的画像、雕像等,能获得十种利益:“一者,土地丰壤;二者,家宅永安;三者,先亡生天;四者,现存益寿;五者,所求遂意;六者,无水火灾;七者,虚耗辟除;八者,杜绝恶梦;九者,出入神护;十者,多遇圣因。”
虽然列举功德时没有专门提到对孩童的利益,但同经《如来赞叹品》中有这么一段话,可以看作是日本信仰地藏菩萨救赎孩童的经典依据:
若未来世中,阎浮提内,刹利、婆罗门、长者、居士、一切人等,及异姓种族,有新产者,或男或女,七日之中,早与读诵此不思议经典,更为念菩萨名,可满万遍,是新生子,或男或女,宿有殃报,便得解脱,安乐易养,寿命增长,若是承福生者,转增安乐,及与寿命。
把这里的“新产者”“新生子”与前述地狱传说相结合,不仅可以圆满解释地藏菩萨为何会出现在赛河原(地狱)专门救赎夭折的孩童,还可以使地藏菩萨“走出”地狱,成为人世间所有孩子的保护者。“安乐易养,寿命增长”正是人们对后代的最朴素而根本的期许。换句话说,当日本佛教特别关注并提炼出地藏菩萨与孩子之间的特殊关联时,很容易与“死后再生”的轮回观念相结合,再加上伴随孩童成长的各种生理与社会需求,就可以使地藏菩萨的主要功能从单纯的亡灵救赎,转变为对孩子们的终身护佑。
因此,出于对子女成长的期盼与担忧,即使在地狱和轮回等传统观念被不断淡化的当代社会,日本民众对地藏菩萨的信仰也没有减弱:祈佑子女避免小到伤风感冒、大到麻疹“新冠”等病毒的侵扰,能够健康成长;同时,随着社会的发展,还需要地藏菩萨长期陪伴孩子,兼任保佑学业优秀、交通安全、事业成就、姻缘圆满等直到成年的“全过程”“全方位”的保佑加持。
一如日语里称新生儿为“赤子”(赤ちゃん)的民俗意涵,江户以来孩童样的地藏菩萨最常拥有的配饰是红色小帽或者红围兜,而不是念珠、锡杖等汉传佛教惯用的法器,这大概源自日本民众对“赤色”的信仰——象征着太阳与生命的起源,同时红色还被认为具有辟邪的功能。
二、从育子地藏看送子观音
有一种比较普遍的说法认为,佛教传入日本后,古老的“子安神”信仰与观音、地藏相结合而形成“子安观音”“子安地藏”。“子安观音”常常是抱着幼儿的慈母像,被认为是受到了中国“送子观音”思想的影响。在日本,信奉观音的功德利益主要有安产育儿,消除火灾、厄运、盗贼等等。其中,“安产育儿”是观音与地藏的共通职能。但实际上,自江户以来,“子安地藏”(子育地藏)要远远兴盛于“子安观音”,这与中国佛教只有“送子观音”而无“送子地藏”的信仰模式形成了强烈反差。
“送子观音”思想可以在《法华经·普门品》中找到依据,如鸠摩罗什(343-413)所译:
观世音菩萨有如是等大威神力,多所饶益,是故众生常应心念。若有女人,设欲求男,礼拜供养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设欲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宿殖德本,众人爱敬。
“求男得男、求女得女”的利益功德在中国古代显得尤为重要,因此,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全能型”的观世音菩萨形象,在某种程度上被局部放大成了专门“送子”的年轻慈母。
虽然《佛说药师如来本愿经》和《大方广十轮经》中也表达了类似的“送子”思想,如经文分别有:“如所思念,如所愿求,一切所欲,皆得圆满,求长寿得长寿,求福报得福报,求自在得自在,求男女得男女。”“一切药谷诸福田,乃至欲求男女等,皆当归命于地藏,令彼所愿悉满足。”但是,不管药师佛还是地藏菩萨的这种“送子”功能,都没有被中国佛教徒广泛采信而形成“送子药师”或“送子地藏”等特殊的信仰传承。
因此,在中国佛教传统中,与孩子有特殊关系的菩萨一般只是“送子观音”,但“送子观音”的职能重点在于“送子”,没有像日本的“育子地藏”那样发展出对孩子成长进行“全过程”“全方位”护佑的功能。这可能与中国传统孝道思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关。也就是说,汉传佛教的“送子观音”送来的虽然是“子嗣”,但其本质上取悦的是“家长”甚至“先祖”;“送子观音”是为实现“善事父母”之“孝”而来,并不真正关注所送之“子”本身的成长。这或许是“送子观音”与“育子地藏”所蕴含的两国家庭人伦思想的最大不同之处。
三、借钱地藏脸,还钱阎魔面
日本有一句著名的谚语“借钱地藏脸,还钱阎魔面”(借る時の地蔵顔、済す時の閻魔顏),意思是,向别人借钱时如地藏菩萨一般笑容满面,等到还钱时却变成了狰狞凶恶的阎魔王。不光是借钱,求人办事、借东西的时候,一般都是慈眉善目、满脸堆笑,而返还时大多拉长脸、不情愿。这句从室町时代开始流行的谚语,用地藏菩萨的慈悲脸与阎魔王的凶恶面作对比,一语道破了人间冷暖。同时,这谚语里还隐含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地藏菩萨和阎魔王是什么关系?
一般俗称的“阎魔王”或者“阎罗王”来源于古印度的“阎魔”(Yama)。在吠陀时期,关于阎魔所统治的阎魔王国主要有两种传说:一是处在天界一隅的乐园,被接引到那里的“移民”(人间死者的亡灵),无有痛苦,但享欢乐;二是地狱,即痛苦的渊薮,被引导到那里的死者亡灵,只受万苦,无有欢乐。因此,在印度的神话传说或宗教文化中,阎魔王的形象要远远早于佛教的地藏菩萨。
阎魔王被认为是地藏菩萨的化身这一观念很可能始自《地藏菩萨发心因缘十王经》,即民间常说的《十王经》。该经由成都府慈恩寺僧藏川所述,叙说人死后,于冥途中经过秦广、初(楚)江、宋帝、五官、阎魔、变(卞)城、太(泰)山、平等、都市、转轮等十王殿(十殿阎罗),受生前所造善恶业审判的情形,并讲述地藏菩萨发心之因缘与本愿,明示阎魔王即地藏菩萨。一般认为,这部经是中国民间冥府信仰与印度佛教地藏形象相结合后产生的。
“借钱地藏脸,还钱阎魔面”这句日本谚语,用人情叙事把阎魔王和地藏菩萨统一于同一人身,也隐含了阎魔王是地藏菩萨的一种分身形式的思想。但实际上,除了这一著名谚语之外,日本的地藏菩萨几乎没有以阎魔王之可怖形象出现的场景,反而逐渐变成如《八大菩萨曼荼罗经》中所描述的“面貌熙怡寂静,愍念一切有情”的和蔼可亲的和尚模样。“熙怡寂静”的表情雕刻在幼童样貌的身形上,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联想到阴森可怖的地狱,这意味着以阎魔王为代表的丑恶化身在日本的现实信仰中被不断削弱。
此外,常见的地藏菩萨造型除了可爱萌童外,还有头戴斗笠的“笠地藏”,这是佛教文化与日本民俗相结合,促使地藏菩萨进一步“走出地狱、走向人间”的一则佳例:
很久以前,有一对贫穷而善良的老夫妇以卖斗笠为生。有一年除夕晚上,老爷爷冒着大雪出门卖斗笠,回来路上看到了一座地藏菩萨像,光秃秃的脑袋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老爷爷就把自己的斗笠给地藏菩萨戴上,然后顶着飘雪回家了。第二天,也就是新年一早,老奶奶看到戴着斗笠的地藏菩萨把年糕和正月的供品放在门口后缓缓离开……
这个故事一方面讲述了地藏菩萨所戴斗笠的来源,另一方面也起到了“善有善报”的教化作用。从此民间传说开始,很多日本民众认为地藏是最亲切、最可亲近的佛教菩萨,故不再称其为“地藏菩萨”,而代之以“お地蔵さん”“お地蔵様”等更为亲切的人间称呼。在避恶趣善的信仰心理的作用下,本土文化的民俗色彩逐渐覆盖了外来地藏原本携带的黑暗恐怖的地狱底纹。
地藏菩萨这种深入民间、随时化现不同身形帮助有困难之人的形象,显然类似于中国佛教中救苦救难、有求必应的观音菩萨。
四、向死而生的日本地藏
日本的地藏信仰由源自古印度的地狱神话奠定基调,提供主要的叙事背景与框架,佛经中出现的地藏菩萨之“地狱救赎”形象给民众以神圣性、权威感。在此基础上,结合本土民间传说进行具象化叙事——地藏菩萨在赛河原专门救赎夭折孩童,并由此发展出具备全能护佑功能的“育子地藏”。这种以民间信仰为新切入点,对既有的经典叙事进行结构性扩张的手法,一旦契合于人类的心理需求和社会的发展趋势,就能立即彰显出独特的生命活力。因此,赛河原故事是日本地藏信仰流传过程中的“神来之笔”。
再者,由民俗文化渗透形成的“笠地藏”使地藏菩萨从原本佛经中解救轮回众生的形象,演变为一种“接地气”的乡土神(仙),并从“救赎孩童”这一特殊聚焦点回归到“度脱众生”,使地藏信仰更具普适意义。与此同时,从一开始就伴随着地藏菩萨的阎魔王形象渐次在世俗化的过程中被淡化,即在人间的信仰环境中,阎魔之恶只是作为对立面来衬托地藏之善而已。
日本的地藏信仰浓缩了神话传说、宗教义理、民间信仰、民俗文化等人类社会长久而多元的文明要素,很好地体现了日本佛教的本土化与世俗化。这种滚雪球式的多层“讲故事”法所创造出来的现实表达,既具备厚重丰富的历史感,又拥有流动不息的时代感。“走出地狱、走向人间”的地藏菩萨成了“生”与“活”的信仰对象,而“育子地藏”所给予的、所护佑的正是科技高度发达的当代日本社会仍然需要的一种人类本能而终极的精神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