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生”和“离骚”如何英译:读《管锥编》札记

1961年7月9日,夏济安在给夏志清的信中写道:“在旧金山又寄出两本文言书的白话注释本,对你也许有些用处。我本来想寄大套的线装书,后来想这对你也许暂时用不着。那天寄出的两本书,注解似乎不错。如《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中的‘寤生’我直到看到那篇注解才知道怎么讲。”(《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四,574页)信中提及的“两本文言书的白话注释本”究竟是什么书,夏济安语焉不详,夏志清随后的回信中也未提及,我等读者无从知道,这里姑且不论。我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的是:以夏济安的中文修养,怎么可能不理解“寤生”一词的意思呢?《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被选入各类古文选读的读本和教材中,比如《古文观止》《大学语文》以及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等,读者对这个故事耳熟能详,对“寤生”作“难产”解也并不陌生,难道“寤生”还有别解不成?

《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四,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7月版

《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四,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7月版

带着这个疑问,我首先找出书架上的《古代汉语》,在该书第一册第8页中有一个对“寤生”的注释:寤,通“牾”,逆,倒着。寤生,胎儿脚先出来,等于说难产。接着我又查阅了《辞源》,《辞源》里对“寤生”的解释有三:一、胎儿刚生下来便能张目而视,见《太平御览》三六一汉代应劭所作《风俗通》;二、产母睡时儿生,醒来才发觉,见杜预《春秋经传集解》。此处有必要稍作解释,自东汉以来,为《左传》作注的很多,现在最通行的是《十三经注疏》中的《春秋左传注疏》,注者为杜预,疏则出自唐代孔颖达之手;三、难产。寤,通“牾”。《史记·郑世家》:“(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难。”即以寤生为难产。《辞源》对第三义进一步解释说:或谓产子头先出的为顺生,手足先出的为逆生,即寤生。如此看来,“寤生”一词确非只有“难产”一解。

为了慎重起见,我想找出英译本来看看,因为英译者要翻译必先有彻底的理解。理雅各(James Legge)的The Chinese Classics一书中正好有这篇文章的翻译,便于读者对照,我录出文章的开头一段: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相关的英译文是:Duke Zhuang was born as she was waking from sleep, which frightened the lady so that she named him Wusheng (born in waking), and hated him. 不难见出,理雅各对“寤生”的理解取《辞源》中的第二义,即杜预所注的意思“寤寐而庄公已生”。

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的注释中还特别提到了“寤生”即“难产”的解释:“依黄生说,见《义府》卷二。”循着这个注释,我们找到黄生在《义府》卷上反驳杜预的注释:“寤而已生,此正产之极易,何必反惊而恶之?‘寤’当与‘牾’通;逆生,则产必难。”应劭《风俗通》里说:“儿生而能开目视者,曰寤生。”黄生认为“此亦一说”。笔者请教了妇产科医生,胎儿生下来即能张目而视,在现实生活中不乏其例。还有人把“寤生”解释为“遌生”,黄生认为不确,“遌生”应为“迎逆”而非“反逆”。据医学界朋友说:“反逆”应该就是胎儿的脚或臀先出来的“难产”,而“迎逆”是胎儿的脸先露腭后位的生产过程,也属“难产”,但不如前者危险。唐五代时期王景晖所著史书《南燕录》中记载:慕容皝夫人昼寝生慕容德,慕容皝说:“此儿易生,似郑庄公。”可以反证庄公寤生非难产,而如杜预所注“寤寐而庄公生”,即“产母睡时儿生”,是“产之极易”的。不过,依照常理,产母生产时似不可能是睡着的,尤其庄公又是头胎,生产应该是极为不易的。

《管锥编》第一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12月版

《管锥编》第一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12月版

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第168页对“寤生”一词也作了详细解释,认为“黄解是也”,并且认为“慕容皝之言,尚沿杜注之误耳”。钱先生继而引全祖望注:“寤生,牾生也。”全注与黄注“暗合”。为了做出进一步解释,钱先生还特意引了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六世》(第三部第五幕第六场)中摄政王格劳斯特公爵说的一句话:For I have often heard my mother say,/ I came into the world with my legs forward. 这位弑篡得登宝位的王子,“自言生时两足先出母体”。钱先生还特为加了一句“今英语谓之breech presentation”。英语中关于“寤生”或“难产”的说法有多种,首先是医学上的专门用语dystocia,源自希腊语的dystokia,其次还有difficult labour, difficult delivery; breech birth, breech born, breech delivery等。在朋友的帮助下,我有幸读到华盛顿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左传》英译本Commentary o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译者为Stephen Durrant, Wai-yee Li, David Schaberg三人,拜读之下极为叹服。在这个译本中译者对“寤生”一词的处理是恰当的:Lord Zhuang was breech born, and Lady Jiang was shaken. For this reason, she named him Wusheng (Breech Born) and consequently hated him. 

关于《离骚》篇名的解释,最早见于《史记》:“故忧愁忧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到了东汉,班固作《离骚赞序》则解释为:“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另一东汉时人王逸在《离骚经章句·序》里说:“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者也。”唐代的颜师古只解释了“骚”:“忧动曰骚。”南宋王应麟在《困学纪闻》中据《国语·楚语》解释为:“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而远者距违。”韦昭进一步注释为:“骚,愁也;离,叛也。”认为这是楚人之语,骚离即离骚,因为屈原“离畔为愁”。骚离的意思是动荡涣散。

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一节里首先认为,以上解释“均是单文孤证,窃亦郢书燕说,妄言而故妄听之可乎?”然后做出了自己的解释:“‘离骚’一词,有类人名之‘弃疾’、‘去病’或诗题之‘遣愁’、‘送穷’;盖‘离’者,分阔之谓,欲摆脱忧愁而遁避之,与‘愁’告‘别’,非因‘别’生‘愁’。”钱先生进一步指出:“忧思难解而以为迁地可逃者,世人心理之大顺,亦词章抒情之常事,而屈子此作,其巍然首出者也。”钱先生还认为:“逃避苦闷,而浪迹远逝,乃西方浪漫诗歌中一大题材,足资参印。”所以,钱先生认为,“离骚”的“离”就是“离去、脱离、摆脱”之意。叶圣陶先生《阅读与讲解》中有“再谈文言的讲解”一文,其中讲到了“离”字:《诗·小雅·渐渐之石》中有“月离于币”的话,咱们现在说起来,“离”是离开,“月离于毕”是月亮离开了毕宿(星宿)。但是这个“离”字并不是离开,它的意义正与离开相反,是靠近。“月离于毕”是月亮行近了毕宿。紧接着,叶先生解释《离骚》中的“离”也不是“离开”之意,是遭遇,“遭遇与靠近是可以相贯的”(《阅读与讲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62页)。陈子展先生在《诗经直解》里也将“月离于毕”翻译为:“月亮靠近了毕星。”(《诗经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845页)

综上所述,《离骚》篇名的解释自东汉至今众说纷纭、迄无定论,但大致可以有三解:班固的“遭忧”(叶圣陶先生的“遭遇”说同);王逸的“因别生愁”或“因离生愁”;还有钱锺书的“脱离或摆脱忧愁”。

我们再来看看英译情况。据我手头掌握的资料,西方最早翻译《离骚》的是法国人乔治·马居列斯(Georges Margoulies),时在1826年,他把《离骚》的篇名译为Tristesse de la Separation(《分离的悲伤》);第一个德译本是1852年由A. 普菲兹梅耶尔(A. Pfizmaier)博士在维也纳出版的;第一个英译本则是英国驻华公使、汉学家E. H. Parker于1879年在伦敦出版,篇名译为The Sadness of Separation(《分离的悲伤》),显然袭用了法译本的译名。厦门大学首任校长林文庆(Lim Boon Keng)于1929年在上海出版了《离骚》英译本,他把篇名译为:The Li Sao : An Elegy of Encountering Sorrows。英国著名汉学家、剑桥大学教授翟理斯(Herbert Giles)在给林文庆译本写的序言里批评说,把《离骚》译为The Sadness of Separation是彻底错误的(hopelessly wrong)。翟理斯充分肯定了林译本,将它和泰勒(Brewitt Taylor)的英译本《三国演义》一道誉为二十世纪初叶的两部英译佳作,足以稳固大英帝国在汉学研究领域中的领导地位(Both achieved in the early part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seem to me to go far to leave the British Empire precisely where it was.)。杨宪益1940年代在国立编译馆任职期间和夫人戴乃迭联袂翻译了《离骚》,篇名直接用汉语拼音译为Lisao,杨先生自传White Tiger(中译本《漏船载酒忆当年》,薛鸿时译)在讲述《离骚》翻译经过时也径用汉语拼音。但杨戴译本给篇名作了一个注释:The name “Lisao” has been interpreted by some as meaning “encountering sorrow”, by others as “sorrow after departure”. Some recent scholars have construed it as “sorrow in estrangement”, while yet others think it was the name of a certain type of music. 孙大雨先生在《屈原诗选英译》里把篇名译为Lee Sao: Suffering Throes。企鹅中国经典丛书的《离骚》英译本出自英国当代汉学家、《红楼梦》译者David Hawkes之手,他译为Encountering Sorrow。宇文所安在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一书里都译成Li Sao。直接用汉语拼音Lisao来译篇名自然是省事之举,但英语读者读完译文未必能心满意足。

把《离骚》译为Encountering Sorrows或者Encountering Sorrow的,是按照班固的理解,将“离”理解为“遭”或“遭逢”,王力《古汉语词典》里对“离”字的第五条解释是:通“罹”,遭逢。孙大雨译为Suffering Throes也是照此理解的。有人翻译为Sorrow After Departure,或者Sorrow of Departure,都是按照王逸的解释,因为离别而生悲愁。按照钱锺书先生的解释,则离骚应该译为Departure from Sorrow,离开忧愁。

以上仅仅是罗列了“离骚”篇名的种种解释和英译,我本人更倾向于钱锺书先生的解释,至于本人的英译是否恰当,祈请读者批评指正为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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