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丢勒之旅”,如蒙灰的图书馆

丢勒(1471—1528)是德国中世纪末期、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油画家、版画家、雕塑家及艺术理论家,有“北方的达·芬奇”之称。日前,位于伦敦的英国国家美术馆正在举行展览“丢勒之旅:一位文艺复兴艺术家的旅行”,试图通过油画、素描、版画和信件,再现丢勒的欧洲之旅,探索他同尼德兰和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理念的交流。然而,展览缺少生动清晰的叙事,没能触及丢勒的艺术核心,只是以一种迂腐的形式陈列了艺术家的作品,如同一座“布满灰尘的图书馆”。

在阿尔布雷特·丢勒(Albrecht Dürer)的版画《水怪》(Sea Monster)中,一个女人躺在某个奇异怪兽的背上,神情愉悦。那怪兽从她身边游过,他的身体有鳞,布满胡须的脸上伸出一双触角。女人只戴了一条项链,什么也没穿,手搁在自己丰满的臀上,看着海岸边的人们尖叫,在她对面,童话般的城堡坐落在崎岖的山上。

丢勒,《水怪》

丢勒,《水怪》

这是一幅古怪又美妙的场景。而这也是国家美术馆在这场关于丢勒漫游的展览中试图呈现的感受——确切地说,如果他们能做到的话,你会有这样的感受。丢勒的这幅画大约刻于1498年,当时他渴望将几年前首次前往意大利所见到的风景刻画下来。丢勒1471年生于纽伦堡,父亲是金匠,他刚展开自己的艺术生涯,就越过阿尔卑斯远赴威尼斯。

丢勒自画像

丢勒自画像

在威尼斯,丢勒发现了一种崇尚性的文化,高级妓女在其中扮演了突出的角色,被异教神话合法化。但是丢勒并非仅仅将文艺复兴带回德国。他做了广泛的改造。例如,《水怪》吸取了奥维德的欧罗巴和公牛的故事,将其中长着犄角的男性角色替换成了出自北方森林民间传说的怪兽。

在不远处的一幅木版画中,他将《圣经》里的“巴比伦大淫妇”直接描绘成一个真正的威尼斯性工作者。但是这并不能推断丢勒是异性恋者。在他下一次的威尼斯之旅中,他对于士兵的体格与风格非常仰慕。他的德国朋友取笑他模仿意大利艺术家(在德语中,“佛罗伦萨”可以指同性恋),开玩笑说他留胡子是为了给学徒留下印象。

丢勒,《启示录:巴比伦大淫妇》

丢勒,《启示录:巴比伦大淫妇》


丢勒,卢卡斯·凡·莱登(Lucas van Leyden,荷兰画家,1494—1533)肖像画

丢勒,卢卡斯·凡·莱登(Lucas van Leyden,荷兰画家,1494—1533)肖像画

遗憾的是,在展览“丢勒的旅行”中,这些经历没怎么体现出来。这听起来会是一个很好的想法——透过一位热爱旅行的艺术家之眼,呈现文艺复兴的微缩历史,这位艺术家起先去了意大利,之后到了繁忙的安特卫普大西洋港口,在那里与欧洲以外的人和艺术相遇。然而,展览没能很好地讲述这个故事,或是让人感受到这双眼睛的穿透力。

与其说这是场神奇之旅,不如说是平静而缓慢的前行。它将给那些传统主义者留下深刻印象,因为这是对艺术史的深入钻研,它避开了那些声讨过去的展墙文字,只是提到了丢勒《基督和医生》中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反犹太漫画,并解释说画面中那些邪恶的学者“在这一时期通常以犹太人的漫画的形式出现”。显然,对于这位来自纽伦堡的艺术家来说,对于犹太人的仇恨在今天不可能掀起共鸣。

尽管展览非常严肃,却无法带你走向丢勒艺术的核心。它甚至让我怀疑我对其艺术的崇敬之情。展陈散发着过时陈腐气息——一些展间涂了棕色和砖色,让你感觉仿佛来到了一座布满灰尘的图书馆——这种气息无法掩盖清晰论证的匮乏。

丢勒,《圣杰罗姆》

丢勒,《圣杰罗姆》

展览的问题甚至从丢勒“出发”前就暴露出来了。无论他行得有多远,他总是会回到自己的起点,纽伦堡。然而我们感受不到那里的圣湖是什么样的:围墙之内的社会举行祷告和节日;不那么上台面的当地集市,丢勒不愿意让母亲在那儿卖他的木版画。

丢勒,《Saint Eustace》

丢勒,《Saint Eustace》


丢勒,《Saint Jerome Penitent in the Wilderness》

丢勒,《Saint Jerome Penitent in the Wilderness》

这种场所感的缺失也弥漫在关于他第二次威尼斯之旅的大展厅里。你必须努力才能联想到,当丢勒1506年在威尼斯时,乔尔乔涅画下了他著名的《年轻女子(劳拉)》,而提香初露锋芒,正成为乔尔乔涅年轻的劲敌。从展览上单调的油画来看,你没法明白为什么丢勒要去那里,或者那里有什么值得一看的。

尽管展览充满眩人眼目的学术氛围,却彻底忽视了丢勒威尼斯旅程的重点。事情是这样的:丢勒不仅被威尼斯的自由和声色犬马所触动,意大利打动他的还有艺术家的新理念。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和乔尔乔涅一样在走向巅峰。周围有这么多天才,一个人得重新定义“天才”本身——天才艺术家不再是像丢勒的父亲那样卑躬屈膝的工匠,而是要像神一样拥有创造能力。

从外部观察了文艺复兴之后,丢勒开始发展自己的道路。他是最早意识到文艺复兴生活的艺术家,并清晰地拓展了现代艺术家——天才的概念。这一点在展览中几乎被丢弃了。但是你能从他的版画《忧郁I》(Melencolia I)中看到这一点。在这幅令人难忘的绘画中,丢勒将天才描绘成一个女子,她的面庞在阴影中,手撑着脑袋,瘫坐在一对数学和雕塑工具之间。这是对于他的意大利同代艺术家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的深刻演绎,他们都以艺术的未完成为豪,证明自己拥有自己的心智,而非工匠的技术。丢勒赞美了天才等待灵感降临时具有创造力的忧郁。

《忧郁I》(Melencolia I)

《忧郁I》(Melencolia I)

接下来,我们离开威尼斯,走向安特卫普和布鲁塞尔。但是丢勒自己北海之旅中的新鲜感和即时性被迂腐的素描陈列消磨殆尽。而且,国家美术馆就不能放松一下,给这久远的过去赋予生命力吗?至少,他们就不能放点物品,让我们感受一下那个地方的奇妙吗?丢勒正是在低地里看到了蒙特祖马(Moctezuma)的珍宝,这些珍宝被科尔特斯(Cortés)当成战利品送给了新皇帝查理四世。大英博物馆中的一些阿兹特克艺术品本可以为展览增光填色。

丢勒,《狮子》,1494

丢勒,《狮子》,1494


丢勒,《圣母和圣婴》

丢勒,《圣母和圣婴》

如今流行的是抨击展览将过去带入当下,让人想到18世纪的英国曾有奴隶贸易,从而让人感到不适。但是过去也可能被掩盖成严谨的保守主义所毁灭。

有时候,我在这里找不到丢勒。他在日记中写道,沿北海岸旅行时,他和其他旅行者一起被困在一条船上,船突然被一阵大风吹到了海上。每个人都瘫软地站着,而他驾驭了船只,直到所有人安全上岸。这个展览和每一个将文艺复兴的激动之处埋没的展览一样,而这个炫目的时代与我们渐行渐远,仿佛丢勒没能救下那艘船,而我们只能看着他消失在迷雾中,他离场时不是放弃,而是带着对旧时代恭敬的啜泣。

丢勒,《Lot and His Daughters》,1496/1499

丢勒,《Lot and His Daughters》,1496/1499

展览将持续至2022年2月27日。

(本文编译自《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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