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周叔弢先生学选书:谈乾隆刻本《歙砚辑考》

作为一个古籍善本的业余爱好者,我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基础知识是很不够的。好在今日出版繁荣,资料比较易得,我就经常阅读各种善本书目和前辈藏书家有关古籍善本的书籍文章,如《自庄严堪善本书目》《西谛书话》等,从中学习了很多前辈藏家学者的宝贵经验,开阔了眼界。比如周叔弢先生从数十年的藏书实践中,总结出关于古籍善本的“五好”标准,生动而形象,对我就有很大的启发:第一要版刻字体好,等于一个人先天体格强健;第二,纸墨印刷好,等于一个人后天营养得宜;第三,题识好,如同一个人富有才华;第四,收藏印记好,宛如美人薄施脂粉;五,装潢好,好比一个人衣冠整齐。当然,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我们不可能再有周先生当年的机会,见到那么多宋元珍本,也没有周先生的眼力和财力,得到那么多珍罕的古籍善本。但收藏的目的应该还是类似的,就是要努力去发现并珍藏有特点的佳本珍籍。学习周叔弢先生的“五好”标准,即使不能全部达到,也至少要具备其中某几条,而不是去追逐毫无特色的大路货。

周叔弢先生这个五好标准,其实还有未曾明言但视作当然前提的另外两点:书本身一要少见,二要其内容有价值。这也是我拜读《自庄严堪善本书目》和《弢翁藏书题跋》的一点心得。有些宋元本,虽然年代久远,弢翁却未必看得上,反而有些明清刻本,因为其内容重要,流传也少,他却郑重指出。比如乾隆二十八年德聚堂原刻初印本《玉溪生诗文集笺注》,周叔弢先生亲笔题跋曰:“世间通行是乾隆四十五年修订者,此为乾隆二十八年最初印本,刻镌精美,极罕见。赵万里先生颇重视之,选入《中国版刻图录》,不以有舛误未改正为嫌也。”(《弢翁藏书题跋》,241页)此文要介绍的《歙砚辑考》,在当下也是符合弢翁选书标准的一部清刻善本。

歙砚为我国四大名砚之一,为历代文人墨客所钟爱。端砚号称四大之首,但历史上一直存在着“端歙之争”两派不同的意见。如欧阳修就说:“若论二者之优劣,则龙尾远在端石之上也。”龙尾即歙砚之别称,因石产于龙尾山,故得名。苏东坡评价歙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榖理,金声而玉德”。黄庭坚一生爱好名砚,他曾亲自到歙砚产地考察,写下了著名长诗《砚山行》,其中有“日辉灿灿飞金星,碧云色夺端州紫”之句。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现存古砚精品中,端砚之数量远过于歙砚。酷爱古砚收藏的乾隆皇帝命纪晓岚等人根据内府所藏编成《西清砚谱》,其中收端砚一百多方,歙砚仅九方。这大概是因为历史上歙石开采曾长期中断。歙砚约兴起于唐,而盛于宋。元代以后,基本上中断开采近五百年,直到乾隆时期,酷爱歙砚的乾隆皇帝又命人“抅求精砚”,“凡绅士家藏古式与砚山居民所存之老坑旧石,悉用重价征取,搜罗几遍”。当时主持这项工作的就是徐毅,他根据亲身访求歙砚的经历,编写了这部《歙砚辑考》。后来仍不能满足乾隆对歙砚的需求,又开坑取石,“以备方物之贡”。在文房之中如此重要的歙砚,历史上有关的研究著作却很少,查《中国古籍总目》,不过寥寥数种:宋代有《歙州砚谱》,元代有《歙砚说》和《辨歙石说》,明代《歙砚志》,然后就是徐毅这本《歙砚辑考》。

徐毅《歙砚辑考》

徐毅《歙砚辑考》

《歙砚辑考》一卷,清徐毅撰,乾隆五年刻本。每半页八行,行十八字,白口,左右双边。前面已经谈到,徐毅当时正“出守新安卫”,因为乾隆皇帝对歙砚的爱好,他奉命在当地搜求歙砚及“老坑旧石”。在此期间,他广泛地实地调查,获得了很多第一手的资料。这部著作,以他的亲身考察经历结合历代有关著述,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绩。比如黄庭坚的长诗《砚山行》,就是他发现了石刻资料。他还通过亲自调查访问,反驳了歙石出“歙狱井中”的荒谬传说,正本清源,为歙砚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

这样一部重要的歙砚研究书籍,成书距今不过二百多年,流传却非常稀少,公私书目多无著录,目前仅知上海图书馆藏有此书。古籍拍卖二十多年来,市面上也从没出现过,其罕见程度可说是不在某些宋元旧本之下。这样内容重要且罕见的书籍,拿弢翁的标准来打个比方,也可以说是一个人先天身体强健了。上图本现已列入《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出版,比较易得。对比之下,发现我藏有的此本比上图本更为初印。某些断版之处,我这本较为轻微,上图本比较严重。更确凿无疑的证据是,卷尾的“东谷李之彦砚谱”后,上图本又增刻了一段“附辨歙端法”,见文中附图。

卷尾的“东谷李之彦砚谱”

卷尾的“东谷李之彦砚谱”


上海图书馆影印本《歙砚辑考》增刻了一段“附辨歙端法”

上海图书馆影印本《歙砚辑考》增刻了一段“附辨歙端法”

更为难得的是,此书是近代大收藏家、古砚收藏第一人徐世章先生的旧藏。徐世章是民国总统徐世昌之弟,早年留学比利时列日大学,1912年学成归国,曾任交通部次长、全国铁路督办、交通银行副总裁和币制局局长等要职,1922年辞职后寓居天津。他一生博雅好古,致力于文物收藏。尤其是藏古砚号称当世第一,精品众多,总数达一千多方。如明顾从义摹刻石鼓文砚、明十八罗汉洮河石砚等,都是稀世珍品。他于1954年去世,家人遵照其生前遗嘱,将所藏古物三千余件全部捐献国家,现藏天津博物馆,其中历代古砚近千方,所藏真可说是“富可敌国”了。现在收藏界还流传着许多徐世章先生当年的佳话,比如他曾不惜重金,用一块地换了一方砚台(他当时正从事房地产业),这种不惜千金购买精品的勇气和魄力,实在令人赞叹。而身后毅然化私为公,捐献于公立博物馆的胸怀,也永远值得我们敬佩。此书函套为徐世章先生亲笔题签“歙砚辑考渠阳徐毅著三韩李世倬注濠园题”,落款濠园即其号。卷首有其朱文印“徐世章濠园收藏记”。这也正符合弢翁所说的第四好:收藏印记好。

卷首有朱文印“徐世章濠园收藏记”

卷首有朱文印“徐世章濠园收藏记”

再说说这个通篇朱墨批注的“三韩李世倬”。李世倬(1687-1770),字天章,号谷斋,清代前期著名画家,汉军正黄旗(一说正白旗),辽宁铁岭人(一说辽宁沈阳人,或三韩人,画史记载有分歧)。父李如龙,曾任湖广总督,舅高其佩,清初著名画家。李世倬幼年即从高其佩学习绘画,后又随父宦游江南,得王翚指导,画艺大进。画史评价他“善画山水人物花鸟果品,各臻其妙”。他历官湖北布政使,通政使司右通政等,亦曾任职于太常寺,所以又被称作李太常或李奉常。乾隆皇帝甚赏其画,曾多次命李世倬作画并亲自题跋,乾隆御制诗初二集中都有御题世倬画的诗作,如《题李世倬疏林亭子》一首云:“胸中常有万里意,一溪一壑亦无穷。契乎妙者倪云林,近来董李颇能工。”李世倬当时名列“画中十哲”,为娄东画派重要画家,与董邦达齐名,号称“今之李、董”。现在故宫博物院,辽宁博物馆,上海博物馆、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等均藏有其作品。

李世倬无别集传世,也并未留下有关歙砚的论述。但从其通篇批注中可以看出,他本人即收藏歙砚,见闻甚广,而且对古砚有比较深刻的认识。如他在“苏文忠公砚说云,予家有歙砚,底有款识,云吴顺义元年处士汪少微铭……”条眉批曰:“此砚曾在苏州见过,乃马退山亲家徐氏所藏,欲得重价,留两日。古甚,黑色。长不及四寸,宽二寸余。”按,马退山即马昂,清初画家,吴县人,以山水名家,李世倬曾从其游。又如“水波坑产瓜子罗纹,不可多得。与罗纹下坑相近,久失其详”条李注曰:“枣心瓜子,生平未一见,予却得之于吴会,吴人不知。适石孝廉讳倩同览,彼见而讶之。遂予一画一字易归,快事也!”其偶然得宝的欣喜跃然纸上。还有“庙前坑在罗纹山古庙前,石如紫玉,色间以金星。景祐时发取石数块,即迷其处,至今失传”一条,李世倬眉批曰:“闻观学使曾得庙前紫,且背有汴宋内府印,云是庙前红,非紫也。观讳保,现为掌院。”这里李注提到的观保,乾隆二年中进士,后官至礼部尚书,影视剧《新还珠格格》中也有观保这个角色。从这些批注中,可见李世倬见闻之广博,收藏之精。

李世倬的眉批

李世倬的眉批

除了这些收藏见闻,李世倬还写下了很多他的思考。如在第十二页(文长不录)注曰:“古之品评不可不备涉,然不可不以所见而质之,便有不可尽信者,端石亦然,大抵非拂拭而试之久,未便信也。”这个看法就非常实际,非深有体会者不能言也。其他批注尚多,就不一一转录了。总之,李世倬所批,又为本书增色不少,这就是周叔弢先生所说的第三好:题识好。书中李世倬钤印多方,有“世倬”朱文印、“李”“世倬”连珠朱文印,以及一方“清禄阁”朱文印。此“清禄阁”印未见于《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记载,但传世的李世倬作品中可见此印,如嘉德2013年春拍第1536号拍品李世倬“芍药图”立轴,即有此印记。此画作于康熙甲午年(1714),是李世倬青年时代的作品。

李世倬的朱墨批注

李世倬的朱墨批注

还值得提出的是,李世倬与曹雪芹很可能也有比较密切的交往。2011年,《文汇报》发表了朱新华《关于曹芹溪的一则史料》,该文介绍了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所著录的“李谷斋墨山水陈紫澜字合册”,其第八幅陈浩跋云:“曹君芹溪携来李奉常仿云林画六幅质予,并索便书。秋灯残酒,觉烟云浮动在尺幅间,因随写数行。他时见谷斋,不知以为何如也。”按,此跋语中的“李谷斋”和“李奉常”就是李世倬。显然陈浩跟李世倬是熟人,所以有“他时见谷斋”之语。那么,这里的曹芹溪是否就是曹雪芹,他和李世倬又是否相识呢?

根据朱新华文章的线索,沈治钧先生又进行深入研究,写出了“读陈浩《生香书屋诗集》书后”一文,发表于《红楼梦学刊》。沈文指出,陈浩的好友周立崖(1721-1779),跟曹雪芹好友敦敏敦诚也是来往十分密切的好友,且周立崖结识二敦在曹雪芹去世前三四年,这样一个同在京城的朋友圈,就把这几人联系起来了。对证明曹君芹溪就是曹雪芹,是一个有一定说服力的旁证。

再看这个周立崖的仕宦经历,他也曾在通政司和太常寺任职,跟李世倬正好是一样的。当然李比周年长约三十岁,两人曾是同事的可能性不大,但互相认识的可能性却不小。如果这里的曹君芹溪的确是曹雪芹,以曹雪芹当时的财力,他能得到“李奉常仿云林画六幅”,很可能不是购买所得,而李世倬本人赠送的可能性更大些。李曹两家同为汉军,祖籍亦不远(曹家祖籍也有沈阳、铁岭等说),当时两人又同在京城,且都爱好书画艺术,并有一些共同的友人,互相熟悉的可能性很大。再举一个例子,曾引起红学界广泛关注和讨论的王南石绘《雪芹独坐幽篁图》,其上有观保题跋,这个观保就是李世倬批注中提到的“观学使”,“曹雪芹朋友圈”似乎又扩大了,这也算个小小的旁证吧。

这部乾隆刻本《歙砚辑考》,流传极罕,又经名家递藏,名家批注,数美兼备,在当下来说,无疑是符合弢翁藏书标准的佳本。李世倬注亦颇具真知灼见,以后若有机会,当将此本影印出版,公之于世,以供广大研究者与古砚爱好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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