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岁村上春树写《第一人称单数》,仿佛他“永远不老”

当我在朋友圈分享已经七十岁的村上春树新书《第一人称单数》的阅读感受时,许多朋友都表达了对村上年轻的恍惚感,原来不知不觉中,曾经那个让我们迷恋不已的《挪威的森林》作者已经进入老年。

在我们的印象里,村上似乎永远是不老的,而导致这一印象的最大原因或许就是他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村上就像是日本那些一辈子专精于某个特定工艺的手艺人一般,在其小说创作中,少男少女们的情爱纠葛与由此而来的苦恼、少年的成长与苦涩以及关于充满人生中的那些偶然、恍惚和遗憾等主题层出不穷……恰恰是这些似乎永远“年轻”的气质以及其小说所特有的品味,让我们对村上春树产生一种似乎“永远也不老”的感觉。

《第一人称单数》[日]村上春树 / 著 烨伊 / 译?

《第一人称单数》[日]村上春树 / 著 烨伊 / 译 


而七十之年的这部小说集,更是如其所言的“再一次站在最初的位置上,迎接全新的挑战”。其中一个最典型的特征便是再次使用其在《挪威的森林》、《且听风吟》与《寻羊历险记》中出色的“第一人称叙事”,以今日自我作为所有故事的开始与故事的结局,来展现已经在时光中消逝的过去种种。“第一人称”再次成为回忆的主体,通过讲述重现那些充满了奇异、偶然和精彩的瞬间。而作为读者的我们,在作者第一人称的带领下被重新带回故事发生的现场,观察着看似日常和充满必然性的生活里的惊异,以及由此所塑造的未来,即我们的现在。

《第一人称单数》共收入8篇小说,有意思的是它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分享着相似的叙事结构,即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出发,回忆往事;而这些往事如今大都被遗忘了,因为某些意外才又重新想起。就如村上在第一篇《在石枕上》开头所写的:“我要写的,是一个女人的故事。不过,我对她的了解几乎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就连她的名字和长相也想不起来”。恰恰是因为记忆的模糊才导致这些回忆充满了暧昧和某些不可见的部分,于是惊诧的瞬间便频繁出现。这些奇异之事或相关的经历在当时或许看来无足轻重,因此并未在记忆里留下过深的痕迹,但在回忆这一空间中,它们却重新显示出新的面向,而让作为回忆者的“我”感到生活表层下的波澜以及充满我们人生中的种种意外与偶然。

在《奶油》中,“我”被一个不是很熟的女生邀请去听她的演奏会,但按照邀请函上的地址寻找最终却是一处深山而一无所获。“我”觉得自己是被恶作剧了,但也恰恰是在下山途中遇到的一个陌生老人,以及和他的一席对话,让整个看似无趣且毫无意义的故事出现转折。并且更重要的是,让“我”突然在这个原本糟糕的午后灵光乍现般地意识到关于人生和生活的某些真谛。正是这些“灵光”时刻,让这些原本看似稀松平常且朴实的故事中显露出深藏其中的美玉宝藏。

而区别于村上之前的“第一人称”故事,《第一人称单数》里的作品大都采取倒叙的回忆模式,从而使得整个故事事先充满了一股被结局早已注定的宿命感。而这恰恰是我们回忆的特定运作方式,而村上这些故事企图对抗的也恰恰是这一看似无法扭转的既定性,从而对那些在我们生活和人生中匆匆而过或是惊鸿一瞥的时刻注入更多的目光,并由此发现在线性时间之流中我们曾经被赋予的另一种可能和选择的机会。

在《和披头士一起》中,有两个女孩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或许连主人公自己都无法意识到的印痕。一个是在走廊抱着披头士唱片的长裙女孩,另一个则是后来恋爱的女孩。这两个女孩在“我”之后的人生中变成旧日记忆储藏中的一部分,无足轻重,但当偶然回想起时,以后见之明看到的东西却远远超出了曾经所以为的,并且始终潜移默化地塑造着“我”之后的人生,从过去到现在然后通向未来。

当多年后“我”偶然在东京街头遇到曾经只有一面之缘的恋爱女孩哥哥时,后者告诉了主人公女孩之后的自杀悲剧。而恰恰是这一偶然仿佛是人生之神所希望由此向他透露些什么,但对其的参透最终也始终都是模糊不清且模棱两可的。就如村上在小说中所写的:“那不是普通的闲谈,其中含有某种暗示——某种类似于人生活于世的意义之类的暗示。但追根究底,这暗示不过是在偶然之间凑巧发生的”。这一切都并不会因为回忆的回溯性溯源而整合出某种必然性或人生规律,村上在这些小说中所企图展现的似乎恰恰是他在自己这个年纪所感受到的人生之谜:没有什么是可以事先知晓的,无论是其给个体带来的影响,还是在关于人生和生活的某种真理上,我们都迷茫且一无所知。普遍性的迷思,我们难以勘破,而偶然性或许更加扑朔迷离,但似乎正是因为这一未知所引起的恐慌、焦虑和憧憬,才构成了人生丰富多彩和值得过的理由。

在《<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中,那个叫“村上春树”的作者亲自出场,回忆着自己一直以来对棒球的喜爱,以及在看棒球途中所写的一部诗集。在这篇小说中,我们似乎无法也不必企图去分清哪些情节所谓“真”,而哪些情节是“假”,因为无论如何它们都是无数可能人生中的一束支流。对于他人来说,无论是对爵士乐的爱好,还是对棒球的痴迷都可能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但恰恰是这些小事让原本并无意义的生活充满乐趣。

因为就如村上在《狂欢节》这个故事的末尾所说的,这些或许只是“走了点弯路的插曲,就算它们不曾发生,我的人生大概还是和现在一样,几乎不会有什么变化”,然而真正让这些“插曲”充满生机和对人生有了新的意义的,恰恰是对“它们的回忆”。是回忆令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弯路插曲”产生了光芒,而之所以回忆能具有如此大的力量也正是因为我们意识到自己“老之将至”。

回忆在村上的小说里几乎成了一种对抗成长、世故、衰老和死亡的武器,即使是那些处在人生最繁华时期的少男少女们似乎也在回忆的耽溺中品味着爱情的飘忽、人生的无常以及个体存在的虚无。

或许正是这一点让村上春树的“苦咖啡”文学被无数的青年追捧和喜爱,因为相比于那些过分宏大的家国天下,爱恨情仇和遗憾失落对每一个个体都有着足以致命的诱惑与伤害。而在《第一人称单数》中,已经老去的村上如二十三岁写作《且听风吟》的作者一样,再次捕捉这些无常与失落,而相比于曾经,此时的故事早已经简洁清明到令人难以沉湎,也不会再无法自拔,而是在作者举重若轻的笔触和叙述中渐渐释然与接受。

因为这样的遗憾就是组成我们生命跳动的重要部分,就如《品川猴的告白》中那只无法向自己所迷恋的人类女人表达爱意,而只能偷走她们名字的品川猴。人生的空虚需要爱来填满,但爱似乎却又总是转瞬即逝且无法持存的,因此渐渐变得越来越像人的品川猴才会意识到孤独和寂寞的不可避免以及愿而不得的痛苦。

《品川猴的告白》和《狂欢节》都构成了这本小说集中最热烈的部分,在欲言又止和节制之间,我们看到那些自始至终贯穿于村上小说中的主题,以及他对于个体存在于世所必然遭遇的危机的体认与理解。

但即使如此,村上却似乎变得更加豁达,从8个短篇中我们都能感觉到一股举重若轻的气质以及他小说里迷人的浪漫。就如那只来自《东京奇谭集》里的品川猴,虽然老了但却如村上一样依旧春心永存。而在其他几篇的回忆故事里,似乎也恰恰是那些遗憾、错过和求不得让它们在苦涩的时光流逝中变得浪漫,变得像一首悲伤却不会令人绝望的情诗。这是村上那些看似轻轻的故事里的迷人之处,哀而不伤,怒而不怨。

这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始终会觉得村上依旧年轻的原因,他仿佛“永远也不老”,但却不像白先勇笔下那个如幽灵般的尹雪艳,淡漠地旁观着尘世中贪嗔痴者的沉溺与无法自拔,而是始终都积极且真挚地“爱这个世界”(汉娜·阿伦特语)——在《第一人称单数》里,村上尽情地展现着自己对爵士乐、摇滚乐和古典乐的喜爱,以及对棒球的着迷——以一种青春的、具有体认且理解的方式,书写着个体在人生、情感和生活里的碰撞与无奈。在他七十岁时写的《第一人称单数》里,我们再次见到那个写《挪威的森林》时的年轻作家,通过其干净利落的故事疗愈着现代都市中迷惘和虚无的个体心灵。

也许“关于它们的回忆有时会走过漫漫长路,来到我身边,然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撼动我的心。就像晚秋的夜风一般,卷起森林中的树叶,吹倒芒草丛生的荒原,有力地叩响家家户户的大门”。村上春树的小说就是这阵风,吹在我们日渐荒漠化的心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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