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之神宿在语言细节上”，一言一行，一字一词。
在日本电影《编舟记》中，几个编辑用 15 年的时间“一条路走到底”——编撰一本世人看起来很无聊的辞典。主编最初从业的热血来自于前辈的一段话：“词语的海洋浩瀚无边，辞典是那片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人类靠着这叶名为辞典的扁舟渡海，搜寻最能表达自己心情的言语，那是独一无二的言语奇迹。”
喜爱日本文化？何不就此架上扁舟！什么“恶妻”、“忘年会”、“花见”......这些词或许在我们中国人的口语中，也能觅得踪影呢。
【 新 欢 】
高一的儿子说： 这周六将有个“新歓”，不在家吃晚饭。请不要以为我养着个小流氓，他说的“新歓”是“新入生歓迎会”的日语简称。
电影《横道世之介》中的“新欢”
如今的日本高中有好多次“新歓”。最初是四月中旬，新生刚入学不久，全校九百六十名学生加上老师共约一千名，租下东京府中之森艺术剧场大礼堂，从上午到下午，花好几个钟头来欣赏表演。上舞台的是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长学姐们，分别代表各社团演出各种节目，以示欢迎新生入学。
【 忘 年 会 】
每到阳历年底，日本到处有人举办“忘年会”。忘年会是年底办的宴会。平时常见面的同事啦、朋友啦，年底的某一晚约在餐馆、居酒屋，一起吃喝玩乐，不一定回顾过去的一年，也不一定展望要来的新年。即使活动内容跟平时的宴会没有任何区别，只要大家称之为“忘年会”，就是忘年会了。
“忘年会”这个名称，好像表现出日本人面对过去、面对历史的态度。每到年底，大家就要透过共同吃喝狂欢一晚来忘记快要过去的一年里发生过的种种事情，包括好的、坏的、光荣的、丢脸的。所谓“付诸流水”日文里的意义等同于“一笔勾销”。
【 恶 妻 】
中文有“贤妻良母”的说法，到了日语里便是“良妻贤母”了。日语也有“悪妻”的说法，翻成中文则是“坏老婆”“懒媳妇”了。世界历史上最有名的“悪妻”，大概是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的太太。苏格拉底曾劝年轻友人娶媳妇道： 结婚吧，若娶到了好妻子，你会很幸福；若娶到了坏妻子，你会成为跟我一样的哲学家。
近代日本文坛上，两个大文豪夏目漱石和森鸥外的太太，都被世人贬为“悪妻”。森鸥外的第二任妻子，跟婆婆以及继子的关系不融洽，使鸥外的老朋友们看不惯。他们纷纷写信给当时一个人在外地工作的鸥外，打了她的小报告。至于夏目漱石的妻子，本是富家千金，婚后很不习惯早早起床为丈夫做饭。漱石赴任九州熊本中学教书的时候，虽然她也一块儿去了，却闹起神经衰弱来，一度跳进河里要自杀，使漱石睡觉时非得用绳子把两人手腕绑在一起不可。
日剧《夏目漱石之妻》
【 心 中 】
近松门左卫门（ 1653—1725 年）是日本江户时代最有名的人形净琉璃（傀儡戏，今天称文乐）、歌舞伎剧作家。他的作品至今仍经常在大阪的国立文乐剧场或者在东京的歌舞伎座、国立剧场上演。在近松留下的大约一百部剧本中，有以郑成功为主人翁的《国性（姓）爷合战》等历史故事，也有不少恋爱故事。当年的日本社会采取严格的士农工商身份制，男女结婚亦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几乎不存在自由恋爱。结果，文艺作品中的情侣大多是妓女和嫖客。但是，社会上又不允许良民男子娶妓女为妻，使得当年的恋爱故事，往往以殉情落幕。
净琉璃（傀儡戏）《曾根崎心中》最后一景中著名的一段
近松的代表作《曾根崎心中》《心中天网岛》等比比皆是殉情故事。标题中的“心中”两字就指双重自杀。从十七世纪初到十九世纪中的江户时代，经常发生妓女跟嫖客殉情的事件，而每次发生此类案件，就马上被剧作家写成戏，搬到舞台上去演出，获得了观众喝彩。可见，过分严厉的社会体制歪曲人性，本来健康的老百姓都要去看殉情故事过瘾一番了。
明治维新以后，身份制被取消，经过坎坷不平的道路，整体社会也逐渐民主化、自由化了。如今日本的情侣们似乎没有了殉情的必要，电视上的八卦新闻节目报道的，很多都是“母子心中”“一家心中”等疾病、贫困引发的家庭悲剧了。
【 ZUZU 瓣 】
2011 年 3 月发生了地震、海啸、核电站事故的东北地区，处处出现方言复生的现象。
住在海边的灾民们往往原本不认识，一般就用标准日语交流。可是，用官方语言交谈，许多人觉得无法把心里话说出来，要表达自己真正的感情，难免隔靴搔痒。当地的NHK电台分局，便把广播体操节目中的口号声，改为东北方言播送出去了。结果，听众们的反应特别强烈。
日本方言分布
日本东北地区的方言，一般称为“ ZUZU 瓣”，因为这种方言里没有 ZI 和 ZU、SI 和 SU 之间的分别，结果要说 ZIZU 就变成 ZUZU，要说 SUSI すし sushi（寿司）也变成 SUSU すす susu（煤烟灰）。
语言是文化的寓所，也是自我认同的依据。被 ZUZU 瓣的体操口号声鼓励，灾区也出现了 ZUZU 瓣诗集，乃用自己的方言记录并表达受灾的经历和感受的。近代以后的日本社会一切均向首都东京一边倒，从前的东北人也不敢在陌生人面前讲 ZUZU 瓣。如今人们却认识到了方言具备的疗伤效果，听到 ZUZU 瓣也不再觉得好笑，反而觉得好温暖了。
【 中 吊 】
日本首都每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平均有一点零一公里的铁路。那么多人天天都在车厢里消磨不少时间，聪明的商人就不会错过向他们推销商品的机会。于是出现了从车厢天花板挂下的“中吊广告”，简称中吊。
中吊广告往往夸大内容，用大号铅字来强调抢眼的字词。有个电视节目，把各份杂志的中吊广告集合在一起，比一比各自的内容和推销效果，最后决定当周的“中吊大赏”，可见此类广告媒体被日本人接受的程度。
【 节分与花见 】
早已失去阴历年概念的日本人，倒是至今不忘立春。立春前一天的“節分追儺”仪式，跟情人节一样流行。日本的“節分追儺”一定在阳历二月三日晚上举行。在全国各地的神社或家庭，大家抓炒熟的黄豆往外面撒，并喊出“鬼は外、福は内”（鬼出外，福到内），然后每人吃跟年龄一样数量的黄豆，以祈身体健康。
丰川稻荷东京别院举办的节分追傩仪式
日本的鬼跟中国的鬼不同，是一种头上长着两只角的怪物，要么是全身红色的“赤鬼”，要么是全身蓝色的“青鬼”，一般只穿着虎皮做的小裤，赤着上身，抓着铁杖，系《桃太郎》《一寸法师》等传统日本童话中不可缺少的负面角色。有些幼儿园，由男老师戴着鬼面具扮起怪物来，使小朋友们害怕并当众发誓从此一定做个好孩子，然后被他们撒豆而驱走。
至于下一个纯日本大节庆，则得等到四月初的“花見”，即赏樱宴会了。这也似乎受着中国清明节的影响： 中国的寒食相当于日本的“花見瓣当”；踏青跟赏花有回到大自然间去体会一下天人合一之感觉的共同点。
2017 樱前线
那一段时间的天气预报，每天都公布：明天哪里的樱花会初绽。从日本南部的九州，经过京都、东京，直到北海道，因为纬度和气温之不同，开花的日期前后会相差一到两个月。地图上连接了开花地点的一条线，天气预报员用气团的比喻称为“桜前線”。虽然日本的许多文化传统都来自中国，可是把人文和科学的精髓凝集为地图上的一条线，在每晚的天气预报里宣布它之逐渐北上，说不定是日本人独特的行为了。
【 樱 祭 】
“祭”字的原意是祭祀、祭奠。传到日本以后，却扩大成一切节日活动的意思。
除了“夏祭”“秋祭”等能追溯到农业社会信仰的庙会、赛会以外，各级学校的文艺活动也叫做“文化祭”“体育祭”“学園祭”，社区或商业组织举办的季节性活动，亦称为“梅祭”“桜祭”“紫陽花祭”“藤祭”“菊祭”等，而都不具有祭祀的意思。
日本青森县夏日睡魔祭
每年春天各地举行的“桜祭”都定在四月初，樱花提前绽放开来，难免令人尴尬。毕竟“桜祭”跟其他的活动如“梅祭”“藤祭”“菊祭”等，在日本人心目中的重要性不同。一年里只有“桜祭”之际，人们在树下铺开席子，边赏花边跟亲朋好友聊天，尽情享受一顿野餐。
冬天刚过去，春天要来的日子里，大家出外享受野餐，好像是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的传统习俗。汉族人过清明节，春游寒食是其中之一吧。有一年春天去意大利佛罗伦萨，我也得知当地人过完复活节后，第二天就要举家郊游吃野餐的。日本人逢“桜祭”吃的“花見瓣当”，虽然可说精致美丽，但是就分量而言，只能说在儿戏之列了。
简单可爱的花见便当
【 乌 贼 素 面 】
“烏賊素麺”，实际上跟面条沾不上边，而是既白又细的生乌贼丝看上去很像手拉素面。先拿掉乌贼的脚部，再去除躯干里的软骨，并撕开三角形头部。案板上的乌贼躯干，先切开一边，用干净的布剥掉皮，在乌贼表面浅浅地切斜格花刀，这样吃的时候容易咬断。最后，把乌贼躯干切成上下两半，从一端起切成丝状即可。
切丝的生乌贼，看起来确实像刚煮好的面线。放在长方形盘子上，由白色萝卜丝、绿色紫苏丝、葡萄色蘘荷片陪伴，美极了。佐料一般用山葵酱油或者姜泥酱油，不过蘸着乌贼肝酱吃，无疑是最好的吃法了。
【 赤 饭 】
“赤飯”是跟红豆一起蒸熟的糯米饭。传统上日本家庭有喜事，如孩子出生、过生日、升学、毕业、就职、结婚等等，家里就蒸锅“赤飯”全家人一起吃。
把糯米事先泡在红豆汤里，使得蒸好的米饭呈美丽红色，看起来喜气洋洋，当喜事大餐中的主食很合适。作法并不复杂但是费事费时间，这些年头多数人就跟店家订购吃现成的。总之，至今日本人都觉得庆祝场合非吃“赤飯”不可。
为什么吃“赤飯”呢？你问日本人恐怕也得不到答案。一般日本人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可说是例行公事，盲目地按照老规矩做下去罢了。你问立春前一晚为什么撒豆驱鬼？人家也会摇头说： 是老风俗吧。
实际上，吃红豆饭、撒豆驱鬼的习俗，应该都传自中国。众所周知，华夏文化里红色有辟邪的作用，于是过年过节娶嫁等场合都贴上红色对联，拜神拜祖先烧的香都常用红色的。至于豆子具有的神力，可以从吃腊八粥、八宝粥的习俗中窥见到。
【 飞 梅 传 说 】
在公元九到十世纪的日本，前后担任了文章博士和右大臣的菅原道真，在一场政争之中失败，被流放到九州大宰府（衙门）去了。不可思议的是，本来种于他京都宅院的梅树，想念主人之余，竟飞行六百三十公里，自行出现在大宰府了。这就是在东瀛人人皆知的飞梅传说。
位于福冈县的太宰府天满宫，直到今天都有棵树龄超过一千年的白梅树，被誉为神木。据说，在院子里总共六千棵的梅树中，每年二月领头开花的一定是那棵树。
太宰府天满宫的飞梅
也有传说道： 道真在京都的宅院里，除了梅树以外，其实还有樱树和松树。可是，主人走了之后，樱树悲哀不堪，最后枯死。至于松树，虽然跟梅树一样起飞了，但到了现今的神户市板宿町就精疲力竭，不能再飞下去了。当地至今有飞松天神社。
【 御 灵 信 仰 】
日本的学问神是公元九世纪的文章博士菅原道真。全国各地共 3953 所天满宫都供奉着他。每年二、三月，各级学校举行入学考试的日子里，考生们纷纷去家附近的天满宫祈求学问神保佑能够顺利升学。
菅原道真是书香门第的子弟，家势庞大。时任左大臣的藤原时平害怕菅原家的势力将会压倒藤原家，私下进行诽谤，导致年轻的醍醐天皇误信而剥夺道真的官位，并把他左迁去九州福冈大宰府，也把他四个儿子流放到各地去了。
日本四大怨靈之一，被称为日本孔子的菅原道真
道真离开京都的时候，作了一首和歌： 东风刮起来了，该飘香啊梅花，虽我从此不在，别忘记春天了。谁料到，道真到了大宰府，原来种于京都宅邸院子的梅树都飞行远路，出现在流放地了。
过两年，道真去世，京都发生许多诡怪事件： 流行疫病、天皇公子们陆续去世、朝廷开会时忽然落雷造成死伤多名、三个月后醍醐天皇也去世。人们认为一切都是道真冤魂所致。朝廷给他平反，不仅恢复了右大臣位阶，而且追赠太政大臣位阶，也作为北野天满宫的天神供奉起来了。
因为害怕，所以当神供奉，这就是日本传统“御霊信仰”，即冤魂崇拜的机制。菅原道真被供奉为学问之神，一方面由于他生前书念得特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死后发挥的破坏力量非常显著。人们相信： 若能成功地使他息怒，会翻身为镇护之神保佑社会。
“东京十社”之一的知名神社“神田明神”因为成为《 LoveLive！》的动画舞台，成为新生代的动漫圣地
同样被当神供奉的冤魂在日本并不少见。首都东京的镇护神社神田明神，离御宅族圣地秋叶原很近，就供奉着公元十世纪的逆臣平将门。他公然反抗朝廷，一时统治了东日本，自称为新皇，可不久就战败，被割掉的脑袋在京都示众。不料，那脑袋三天后忽然飞起来，在三百六十八公里外的现东京中心区落地了。当地居民生怕祸祟，建设了将门首冢，至今在皇居附近保留下来，周边公司的职员们天天参拜，香火从来未断过。
【 隐 家 】
日语“隠家”，翻成中文是躲藏处，本来意味着被通缉的嫌犯藏身的地方，或者主动离开世间的隐士之寓所。
这些年头，“隠家”这个词颇受男性媒体之宠。有份杂志就叫做《男人的隐家》。它以中年以上有点闲钱的族群为读者对象，每期推出有关美食、美酒、旅游、铁路、飞机、建筑、图书、文具等男性爱好的专题。杂志名称就公开谢绝女性读者翻阅，内容亦甚少涉及女性。天天工作劳累的日本男人，到了周末，往往没力气跟妻小过家庭生活，宁愿一个人打开杂志去梦想： 如果有自由时间去实现这样悠闲的生活会多么好。
日本《深夜食堂》剧照
“隠家”一词，对不同的族群，会引起不同的联想。如果是婚外情侣，大概就会想象出不易被别人发现的拍拖处。如果是内心不成熟的男人，则是回想小时候跟朋友玩的秘密基地之类。对一群大学女教员来说，该是可以无所顾忌地谈男老师或者问题学生的地方了。
【 仿 冒 制 服 】
日本中学生爱穿的仿冒制服，因为不是学校指定的，一个人可以拥有好几套，每天轮流地穿都不妨。他们认为，仿冒制服有两个优点。首先，因为是制服，不需要每天换，也不需要花时间去研究不同衬衫和裤子、裙子、背心、领带、袜子等的搭配。其次，因为不是制服，可以选择合自己口味的式样、颜色等。
日本电影《天使之恋》剧照
我在这儿用的仿冒一词，日语原文是“ナンチャッテ nanchatte ”，乃口语里，半开玩笑地自己否定自己之前言行的时候用的。
据传说，1970 年代的东京铁路山手线车厢里，频频出现了一个穿着短裤、戴草帽的老头子，他跟小孩子一般，背着身跪在长座位上，打开窗户看风景，忽然间草帽被风刮走，就开始捂住脸大哭。当别人开始担心的时候，他就放开双手，伸出舌头说“ナンチャッテ（开玩笑的）”，并拉绳子把草帽从车外拉回来戴上就走。这是一则在日本非常有名的“都市传说”，当年在传媒上经常被介绍、讨论。后来，那老头子用的 “ナンチャッテ” 一句话，被大众用来形容各种假装、仿冒、半不认真的行为和东西了。曾经爆红一阵的早安少女组合有一首歌叫做《 nanchatte 恋爱》，指的就是半不认真的男女关系。
传说中的 “ナンチャッテ” 失踪已将近 40 年了。这个老俚语重新获得了生命，无疑是它跟女中学生服装相结合的关系。因为日本社会文化的恋童癖蛮严重的，已超过法定婚姻年龄的女青年似乎都得被迫假装为少女。花格短裙和深蓝色棉袜，本来是合适于十二三岁女孩子穿的，到了十七八岁还穿的话，难免有身份错乱的嫌疑。但如果那是学校指定的制服，或者服装专门店挂着“学校系列”的招牌出售的商品，个人则会被免责。
【 坊 主 头 】
日语的“坊主”是和尚的意思，“坊主頭”则意味着和尚一般的光头了。光头在很多社会是对犯人的刑罚。欧洲的光头党，又是对主流社会不满的种族主义者集团。在日本，传统上剃光头的只有佛教和尚。明治维新以后，新政府首先用法律禁止了平民男性绾发髻，接着施行征兵制，一旦当兵就得穿上军服，并理个“坊主頭”了。
如今，强制中学球员剃光头，意义在于要求他们把全部时间和精力花在练球上，而不要去想，更不要去做别的事情，例如： 研究时装、谈恋爱。该可以说： 光头是服从的标记。
位于水木茂大道上的“海坊主”，意外地萌
因此，前一段时间，有个 AKB48 组合的女成员，违规跟男朋友过夜，被狗仔杂志曝光后，为表示已改过自新，马上自行剃光头，并把“坊主頭”画像放在网络视频上，引起了社会的争议。那女孩以及广大日本社会，都明白剃光头等同于鞭打自己。
有趣的是，高中手球队的新生中，以前属于棒球队，升学后却拒绝剃头而改行。他们选择自己的发型，也选择自己的服装，结果整个人都开朗快活充满自信起来。
《你一定想知道的日本名词故事》
作者：新井一二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