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一个人最后的旅程》是继女性问题之后,上野千鹤子关注的又一重要社会领域。在这个超老龄化社会中,老年人的晚年是否可以在家中安度?他们与子女的关系究竟如何?社会医疗和保障机构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上野千鹤子通过深入的社会调查和思考,对上述问题提出了独到见解,并提出了具有可操作性的养老规划方案。本文摘自该书,讨论单身老人的社会孤立问题,澎湃新闻经浙江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单身老人的社会孤立
只因我是一名独自生活的高龄女性,所以逢人便会被问到:“你一定很孤独吧?”这已经成为他们同我打招呼的一种方式。正是针对这种情况,我才写下了《一个人最后的旅程》,为的是告诉他们“不劳您费心”。如果是一位高龄男性一个人生活的话,问候语除了“你一定很孤独吧?”之外,恐怕还会再加上一句“你的生活一定很不方便吧?”幸运的是,都筑响一先生的《独居老人风格》(筑摩书房,2013年)一书,让我了解到不受家人拘束的老年人们如何自由地过着独居生活。所以,我们是时候抛弃“一个人=孤独”这种武断的想法了。
话说回来,独居老人真的孤独吗?
社会学者河合克义先生早在20多年前就预测将来单身老人会成为社会问题,所以他一直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他在《大城市的独居老人与社会孤立》(法律文化社,2009年)这部著作中,进行了一项“恐怖”的调查。
2004年,他对居住在东京都港区的约1000名老人进行了调查。调查数据显示:回答“有在世的子女”的人占49.3%,不到半数;回答“没有”的人占44.7%;没有做出回答的人有6.0%。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因为少子化的关系。回答“最多生2个孩子”的人占73.2%,与回答“最多生3个”的人加在一起的比例为91.9%。现在的老年人经历了“人口转变期”,他们正是实现了“最多生2个”孩子这一目标的少子化时代的父母。
如果超老龄化现象持续发酵的话,那么年龄已经80、90岁的人的孩子,也将面临老龄化的问题。子女先于父母离世的事已经屡见不鲜。我们称之为“高龄逆缘”。
据二战后不久的“家庭生命周期”显示,日本人的平均寿命为50岁。最小的孩子尚未成年,父母就离世了。在超老龄社会中,若想自己高龄时子女还活着,就必须在40多岁甚至50多岁时,生下第3个或第4个孩子才行,但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体力上,这都是不被允许的。少子化是“少生优育”时代的产物,抚养一个孩子直至成年的成本在显著增加。
事实上,我很在意“没有回答”的那6.0%的人群。这个比例并不低。有没有孩子?孩子是否在世?明明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他们却刻意避而不答。河合先生推测其中很有可能包含了膝下无子的人。“没有孩子”对很多人来说是不光彩的,因此不想问答这样的问卷调查也无可厚非。除了这个原因,我认为离婚率的增加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像电影《入殓师》中呈现的那样,父亲在孩子尚且年幼的时候就有了外遇而离家出走,与原来的家人断绝了关系。那么,日后即使与成年的孩子偶然相遇,也会因为关系淡薄而形同陌路吧。社会学家有责任根据这样的数字,推测其背后隐藏着的种种故事。
作答的老人,是兄弟姐妹众多的“多子社会”的产物。他们就算独居也并不孤独,如果子女还在世,可以与子女家来往;若没有子女,也可以与在世的兄弟姐妹走动。这个年代的人的父母,给他们留下了兄弟姐妹这一资源。但是下一辈的人,本身就属于少子化的一代。兄弟姐妹少的话便无法互相帮助,而且他们的孩子是很少有七大姑八大姨和表亲堂亲的。
河合先生还做了另一项“可怕”的调查。
都说单身老人是社会孤立的,真的如此吗?由于衡量社会孤立没有固定的尺度,所以河合先生设计了这样的提问——“正月头三天你是一个人过的吗?”在2006年的这一调查中,居住在横滨市鹤见区的3848名老人给出了回答。
正月是家人团聚的时刻,但对于单身者来说却十分煎熬。有家人的人都会与自己的家人共度,所以如果正月头三天不与任何人见面、一直独自度过的话,可以说是社会孤立的表现吧。虽然最近便利店在元旦期间也营业,但是在便利店里就算不开口也可以买东西,这无法被算在“与人见面”的范围内。针对河合先生的上述提问,在65岁至74岁的独居男性中,居然有61.7%的人回答“是一个人度过的”。而女性作答者中只有26.5%的人回答“是一个人过的”,不及男性的一半。男性的社会孤立程度之高可见一斑。这个比例到了75岁以上的老年人反而有所下降,为46.8%。这或许是因为65岁至74岁的独居男性的不结婚和离婚比例在日渐增加,而75岁以上老人的结婚率较高,就算是独居,也有分开住的家人,至少正月是一起度过的。反观75岁以上的女性,回答“一个人过的”的比例却反而上升了,为32%。这说明年龄越大丧偶的比例也会越高。我们可以推测,在这个年龄段孑然一身的独居女性,因家人皆已离世而被单独留在世间。回答“不是一个人度过的”的人,大多是与子女和孙子女一起过的正月。在75岁以上的老年人中,与女性相比,男性与子女和孙子女一同度过正月的比例较低,这是因为正如预测的那样,他们要么没有子女和孙子女,要么已经与其断绝关系了。
另一方面,从相对贫困率来看,独居女性半数以上为贫困者(所谓的相对贫困率,是指低于平均收入一半的人的比例,该比例显示了社会的贫富差距)。与独居女性相比,独居男性的贫困率较低,可见女性比男性贫困。樋口惠子女士造了一个词——BB-贫困奶奶,揭示出女性的贫困是伴随终生的。年轻时即已贫困的女性,上了年纪后只会更贫困。例如在依靠生活补助金生活的人中,老年人占了39%(2011年),其中多半都是单身。或许跟家人住在一起可以解决贫困问题,但事实上,不贫困的是丈夫和子女,并非女性自己。一旦离开了家庭,女性转眼间就会沦为贫困阶层。因此,依靠生活补助金生活的人的比例之所以高,是由于高龄贫困阶层,尤其是女性的“贡献”。如果想降低这一比例,就必须采取措施使女性不陷入贫困,但是现实中年轻女性的贫困人口正在不断增加。贫困的年轻人,不久将会变成贫困的老人。
社会孤立与孤独
那么社会孤立与孤独是一回事吗?单身的人不但是孤立的,也是孤独的吗?
河合先生在书中介绍了他在1995年做的调查中的一则“令人震惊的自由式回答”:
75岁的我切身感受到独居生活是寂寞的,悲伤得让人想哭。我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外孙,但是他们很忙,所以很少见面。一个月差不多见3次吧。我希望有人与我住在一起,但是很难实现。因为精神上一直紧张,所以感到疲惫。我想找个身心都能依靠的人。我本来有个儿子的,但不在了,我非常想要一个儿子。70岁时得了脑血栓,之后病倒过3次,所以我非常担心。每天都提心吊胆,一刻也不能放松。想这想那,感觉脑子都要不听使唤了。我觉得自己快要得抑郁症了。我该怎么办呢?请帮帮我吧。
河合先生介绍完这则自由式回答后,写道:“这位女士每个月与女儿见面3次,客观地说,在家人的支持这一点上是具有标准水平以上的生活条件的。”确实,每个月与女儿、外孙见面3次,可以说足够了。女儿也许这样想:“我已经尽力每月去见母亲3次,母亲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女儿的丈夫没有在回答中出现,不知是因为算不上家人,还是已经离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女儿很忙碌,说明她可以独立生活。这位女士说儿子已经不在了,在超老龄社会,“高龄逆缘”是极有可能的。女士的回答里没写儿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若是成年之后离世,应该有他的家人(妻子和孩子),但是回答中也没有出现相关信息,大概是其妻子偏重娘家亲属的结果。在丈夫去世后,多数妻子就不会再与丈夫的父母长期保持亲属关系了。
河合先生之所以判定该女性“从客观上看具有标准水平以上的生活条件”,是因为在旁人看来她是幸福的,但是她本人所说的“寂寞”是主观的情绪,就算把客观条件摆出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我在《朝日新闻》周六版的专栏《烦恼熔炉》负责解答读者的提问。如果碰到这样的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好呢?那位女士一个人生活,觉得寂寞、悲伤,或许是因为丈夫去世不久吧?想必这位女士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吧。她希望“有个一起住的人就好了”,比较常见的解决办法是与姐妹同住。但其实一起住了之后也会出现各种问题。她好像希望与女儿以及外孙同住,但是实际上住到一起后,会不得不迎合女儿的节奏,以至于心理得不到休息吧。女儿之所以没有提出一起居住的想法,想必自有她的道理。这位女士还说,“想找一个身心都能依靠的人”,但是在被依靠的人看来,也许会觉得困扰而选择逃走。或许对她来说,丈夫曾是这样的存在,但如若一位成年女性身心两方面都要依靠男性的话,男性也够辛苦的。
换作是我,可能会这样回答:过了一段时间,就会习惯独居生活的。任何生活习惯都是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形成的。不久,你会觉得一个人轻松自在,与别人一起住反而会觉得厌烦。“想这想那,脑子都要不听使唤了”是大脑僵化的信号。那些想了也无济于事的事,就不要再多想了。万一的事等万一发生了的时候再说。70岁得脑血栓,也很正常。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好比各种疾病的巢穴,只能根据情况与疾病和平共处了。如果还是担心的话,不妨找个可以随时联系的主治医生和上门护士。另外,“精神上很紧张”的话,还可以防止老年痴呆呢……
单从数据来看,独居女性受贫困所困,独居男性为社会孤立所扰。如果遭到贫困和孤立的双重打击,那就更糟了。老后生活尚且如此,面对人生最后的旅程就愈发不安了。因为一直以来,老年人的老后生活只有依靠家人这一选择。正因为如此,很多老年人一旦失去了家人,就失去了一切。然而,俗话说得好——有备无患,我们只要凝望老年人的背影,学习如何面对老后生活就好了。
《一个人最后的旅程》,[日]上野千鹤子著,任佳韫、魏金美译,陆薇薇译校,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