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先秦古国,为周代南土重要诸侯,在历史上鲜少有文献记载。长久以来学界都认为噩国在西周晚期因噩侯驭方叛乱被灭。2012年南阳夏饷铺噩国墓地的发现表明,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噩国仍在南阳,这次考古发现是噩国研究的重大突破,将噩国的历史延续到了春秋早期。
今年是中国现代考古学诞生100周年,在上海博物馆举办“汉淮传奇——噩国青铜器精粹”展之际,澎湃新闻近日专访了河南南阳夏饷铺噩国墓地的发掘者、南阳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崔本信。崔本信表示,两次考古之间,噩国的历史还有缺环在,仍需要以后的考古发现来填补。
澎湃新闻:2012年,南阳夏饷铺噩国墓地的发现以及之后的发掘为噩国研究带来了重大突破,用考古实证了噩国在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的这段历史,作为当时的考古发掘领队,能给我们介绍下当时墓葬的发掘情况?
崔本信:南阳夏饷铺地处河南省南阳市区东北10公里处,南阳市新区新店乡夏饷铺村北500米南水北调干渠渠道内,位于白河东岸的一道南北向的高岗上。2012年6月,南水北调中线干渠在南阳夏饷村北边施工过程中发现古墓葬。报经国家文物局批后,河南省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于2012——2014年,三次对该区域进行文物勘探和考古发掘工作,发掘清理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古墓葬八十多座。
噩侯鬲 春秋早期 2012-2014年南阳夏餉铺一号墓出土 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噩姜鬲 西周晚期 2012-2014南阳夏饷铺噩侯墓地五号墓出土 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出土青铜器、陶器、漆器、木器、玉器等质地文物上千件,其中鼎、簋、簠、鬲、盘、匜等青铜器物近百件,出土带铭文青铜器三十余件,铭文上有“噩侯”、“噩伯”、“噩叔”、“噩姜”、“养伯”、“上鄀太子平侯”等。判断这是一处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噩国公室墓地。
夏饷铺M16鄂侯墓椁室全景
从墓葬形制、布局、出土器物分析有四代噩侯及其配偶在此埋葬。其余还有噩侯亲属墓葬以及陪葬墓。四代噩侯及配偶墓葬,都为木制棺椁墓,椁外有青膏泥封存。历史上这批墓葬被盗扰。根据墓葬形制及出土器物,这批墓葬既有周王朝的风格,又有噩国浓郁的地方特色。
澎湃新闻:距离2012年夏饷铺噩侯贵族墓地的发现已经过去将近十年,现在该遗址还有在做新的考古发掘么?还有没有一些新的研究进展?
崔本信:当初南阳噩侯贵族墓地的发掘是抢救性发掘。因为南水北调是国家重点工程,对干渠的要求很严格,修建完成后干渠两边都不允许再动土。我们推测如果是高级贵族墓地,应该离噩国国都很近,此后我们做了很多调查,在周边做过一些文物勘探,但是很遗憾,还没有新发现。
南水北调干渠夏饷铺段。(图片来自网络)
南阳夏饷铺噩国墓地位置示意图
夏饷铺噩国墓地分布在南阳盆地中部,紧靠南阳盆地通向中原地区的通道。墓地西北侧直线距离约9公里处是汉代设置西鄂故城的故址,在调查中在此处也发现有春秋、战国时期的陶器残片。该遗址现为河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是不允许考古勘探的。另距离夏饷铺噩国墓地西南12公里处还存在2009年发现的申国贵族墓地。
澎湃新闻:作为先秦古国,文献上对噩国的记载仅有只言片语,长期以来噩国的历史面貌也都是极不清晰的,为噩国研究带来重大突破的要归功于本世纪的两次重大考古发现,一次是2007年湖北随州安居镇羊子山4号墓地的发掘,一次是2012年南阳噩国贵族墓地的发掘,这两次考古发现分别解决了古噩国哪些学术谜团?
崔本信:这就又要说到噩国历史。噩为姞姓,黄帝部落的十二姓之一,是黄河流域的重要势力,根据《史记》《战国策》及甲骨卜辞记载,噩在商代已经封侯。在商代末期,噩侯出任纣王“三公”之一,说明噩在商王朝中的特殊地位和臣属关系,由此可见噩是商代一个颇有声望和势力的古国。
噩国的地位虽然很重要,尤其在商代时更是地位显赫的重要诸侯,但自商末时噩侯因为进谏纣王被杀之后噩国不再见于史书,因而历史上的噩国面貌极不清晰,仅留下了一些地名痕迹。
上海博物馆“汉淮传奇——噩国青铜器精粹展”,图为记述噩国与周王室关系的两件重器禹鼎和噩侯驭方鼎
宋代金石学兴起后,有关噩国的金文资料开始出现。上世纪零星出土的一些噩国青铜器上也有关于噩国的记载,它们分藏于山西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上海博物馆、洛阳博物馆及一些私人收藏。学界对于噩国的历史、地望等问题仍然是不得而知。关于西周时期的噩国,学术界长期存在着“东噩说”和“西噩说”之争,东噩即现在的湖北鄂州,西噩为汉代西鄂县,今河南南阳市区。东噩说与西噩说都有自己的文献依据和大量的考古材料,一时难有定论。
进入21世纪后,有关噩国的重大考古发现陆续披露,基本弄清了噩国的历史、地望等问题。
西周时期的噩国为南土重要诸侯,与周王朝关系密切,宋代出土的安州六器,铭文记载周昭王南征时,派大臣“中”先行南下,所到之处有曾、噩等国。日本出光美术馆收藏的静方鼎,铭文记载昭王命师中和静省南国,设置行宫,任务完成后回到成周,周王又让静去管理曾、噩两地的军队,铭文明确提到“在噩、曾师”,显示曾、噩两国有密切关系,是研究曾、噩两国地理与历史的重要资料。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噩侯簋铭文:“噩侯乍王姞媵簋,王姞其万年子子孙永宝。”为噩侯嫁女于周天子所作媵器,年代约为夷王时。铭文表明噩国族姓为姞姓,与周王室联姻,按周代姞姓诸侯是周王室的重要通婚对象,《左传》宣公三年有云:“姬、姞耦,其子孙必蕃。”
噩侯驭方鼎 西周晚期 若韵轩收藏
著名的噩侯驭方鼎为西周中晚期铜器,铭文记载周王南征淮夷之角、矞阝后还在坯地,噩侯驭方纳献于天子,并与周王同宴、会射,周王赏赐噩侯玉、马、矢等物,噩侯为感谢天子之赐,而作鼎铭载,反映了噩国与周朝之间的密切关系。
禹鼎 西周晚期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禹鼎上的铭文
\但西周中晚期时发生了噩国叛乱的重大事件,宋代即有著录,1942年陕西岐山任家村出土的禹鼎,铭文记载了周人征伐噩国的过程:噩侯驭方在周王征伐淮夷归去后率南淮夷、东夷反周,侵伐周之南国、东国,引起周王的极大愤怒,下令彻底消灭噩侯驭方,遣主帅武公率西六师、殷八师伐噩,部将禹则率领武公私属徒御一举攻下噩都,俘虏了噩君驭方,因而作器铭功。 禹鼎铭文表明,噩侯驭方叛乱给西周造成极其严重的危害,以至周王愤怒地下令“勿遗寿幼”,战事最终的结果是禹攻克噩都,俘虏噩君,学界以往据此认为,噩国当就此为周所灭。
随州、南阳位置图
2007年在随州安居镇发现的羊子山4号墓,出土27件噩国青铜器,大部分铜器上有“噩”或“噩侯”铭文,表明西周早期的噩国在今随州安居镇附近。可以说随州的考古发现基本串联起了噩国在商末至西周早、中期禹鼎铭文记载的噩侯驭方的这段历史。
羊子山M4出土器物群
南阳夏饷铺噩国墓地的发现则表明,西周晚期时噩国被伐灭后,又在南阳出现了一个噩国。新发现的南阳噩国与禹鼎铭文的明确记载产生了矛盾。
澎湃新闻:如您所说,根据传世和出土西周时期有关噩国的铜器铭文,尤其是禹鼎的铭文记载,学界认为至迟西周晚期噩国已被灭亡,此后噩也长时间不见于文献记载。南阳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噩国贵族墓地的发现与禹鼎铭文的记载产生的这一矛盾如何解释?
我们认为,禹鼎铭文记载的噩侯驭方叛周后,西周王朝下达的“裂伐噩侯驭方,无遗寿幼”征伐令没有贯彻实施。在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噩国仍存在于南阳一带,西周晚期,周宣王为填补灭亡噩国后的势力空白,封两个舅父在南阳即申国、吕国,把噩国及其遗民放在周王朝控制范围之内,继续保持噩国及噩侯封号,即周代时灭国不灭祀的现象。至于噩国正式灭亡的时间,应该是春秋中期,楚国兴盛,灭亡申国建立申县,统治南阳盆地之时。
河南南阳夏饷铺鄂国墓地出土铜鼎
从南阳夏饷铺噩国墓地出土的青铜器物上,上面有“行”、“旅”,行器和旅器都是陪葬用的明器。南阳墓葬出土的青铜器中实用器很少,随州出土的青铜器基本都是实用器,铸造铜质好,器物厚重。
波曲纹尊 西周晚期 2012-2014南阳夏饷铺噩侯墓地六号墓出土 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澎湃新闻:从噩侯驭方鼎铭文记载显示出的周王朝与噩国关系交好到噩侯驭方率南淮夷、东夷反叛周王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噩国与周王朝的关系从交好到反目,这之间发生了什么?
崔本信:这个现在还没有定论,依据我的推测,当时南淮夷经常与周王朝交战,周昭王征伐南淮夷征而不返,有说溺水身亡。可能由于周天子的这一非正常死亡,由此迁怒驻守周王朝南土的噩侯驭方,也可能参与这一阴谋中,这当然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噩伯鼎 春秋早期 2012-2014年南阳夏饷铺16号墓出土 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噩侯钟(六件之一)西周晚期 2012年—2014年南阳夏饷铺6号墓出土 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此前两次考古发现之间噩国的历史还是有缺环在,噩侯驭方的这段历史发生在西周中晚期,夏饷铺噩国墓地的时代是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西周中期偏晚到西周晚期这中间还有缺环。这仍需要以后的考古发现来填补。
澎湃新闻:噩国青铜器不论从造型、纹饰、铭文等方面来看都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2007年随州考古发掘的一类带有“神面纹”的器物更显示了噩国青铜器独树一帜的艺术面貌,南阳噩国贵族墓地出土的这批青铜器物具有哪些特点?其中重要的器物能列举几例么?
崔本信:南阳夏饷铺噩国墓地出土器物以中原周王朝的风格为主,又有噩国强烈的地方特色。随州出土的器物也是以中原王朝风格为主,也带有噩国独特的文化元素,不过类似随州带有”神面纹“的器物南阳没有发现。
噩侯壶 春秋早期 2012-2014年南阳夏饷铺十九号墓出土 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壶盖口外侧边缘有铭文:“噩侯乍(作)孟姬滕壶。”
南阳出土青铜器物中一方春秋早期的噩侯壶非常重要。在噩侯壶盖口外侧边缘有铭文:“噩侯乍(作)孟姬滕壶。”此前上海博物馆、洛阳博物馆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噩国青铜器上有铭文显示噩国“姞”姓,南阳出土的噩侯壶上的“姬”与“姞”不一样,这个“姬”为周朝国姓。但是这也还不足以说明什么问题,因为考古学上有句话叫“孤器不证”,一件器物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仍需要考古新发现来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