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其顿共和国,是巴尔干中部一个人口仅有206.9万(2014年),面积2.57万平方千米的小国,其人口64.2%为马其顿斯拉夫人(与保加利亚人关系较近),25.2%为阿尔巴尼亚人。如今再度因更改国名的话题,进入人们的视野。
谁才享有“马其顿”的正统?
对于马其顿人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这个问题,我们且看马其顿官方自己是如何回答的。1992年3月15日,马其顿前总统Kiro Gilgorov曾在《多伦多星报》上发文称:“我们的确是马其顿人,但我们是斯拉夫马其顿人,这才是我们。我们跟希腊人亚历山大和他的马其顿没有任何关系。古马其顿人已经不再存在了。他们很久以前就消逝在历史之中了。我们的祖先公元5到6世纪才到这里。”同样,在一次与渥太华公民的会面中,马其顿驻加拿大大使Gyordan Veselinov也说:“我们跟产生腓力和亚历山大大帝的北希腊人没啥关系。我们是斯拉夫人,我们的语言接近保加利亚”,并且,“我们这个国家的人民,在身份认同上有些困惑。”
矛盾的是,马其顿人既然并不认为自己是古马其顿人,为什么还要使用马其顿的国名,甚至曾因在国旗上使用古马其顿标志——维吉纳太阳(Vergina Sun,因发现于北希腊小镇维吉纳而得名,自1980年代以来,在马其顿希腊人中广为流行,成为希腊马其顿地区的官方标志。1993年被希腊议会批准成为官方国家符号)而与希腊产生矛盾呢?这一点恐怕马其顿就难以自圆其说了。1991年,Todor Petrov力主将维吉纳太阳作为新独立的前南马其顿共和国的标志,得到了马其顿人的接受。第二年,马其顿人将这个标志印上了他们的国旗。然而就希腊人而言,这被看作是对腓力二世遗产的继承,是对希腊境内马其顿地区的领土宣称。1995年1月,一位希腊外交部发言人称:“这个符号属于希腊,它被偷窃了。”希腊人的主张得到了众多海外支持,包括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的力挺。基辛格说:“我认为希腊有权反对,并且我同意雅典一方。理由是我知道,历史并不是大多数局外人,包括大多数华盛顿的政府和部门的事。希腊方面的力量在于历史,在这一点上我必须说,雅典从未如此接近胜利。”而在BBC“世界今日”节目中,来自马其顿的考古学家Bajana Mojsov说:“维吉纳之星(‘维吉纳太阳’的另一别称)所被附加的符号化的重要地位,在考古学上是完全荒唐的,但在政治上是无法避免的。”他争辩说,“维吉纳之星应用于公元前3世纪的北希腊时,与21世纪的今天相比,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场景。我认为今天这些属于现代政治,我们见证了考古学符号,在与其完全不相关的历史中的应用。”与此同时,剑桥休斯学堂(Hughes Hall)的高级律师(senior assosiate)兼马其顿国名之争的主要分析师(leading analyst)之一的Demetrius Floudas则宣称:“推动马其顿采用维吉纳之星的,是斯科普里(Skopje,马其顿首都)一方满足最高纲领主义者(maximalist,即不愿妥协者)宗旨的一种渴望,用来与他们交易,换取当时机到来之时,他们在谈判桌上的其他让步。”尽管斯科普里官方否认国旗有其他目的,但仍遭到希腊强烈抵制,致使该国旗在联合国、奥运会、及马其顿驻美澳使馆等场合被禁止使用。1995年,该争端在美国前国务卿Cyrus Vance的斡旋下,以两国在联合国达成妥协,马其顿将该标志从国旗上抹去而告终。
马其顿旧国旗,1992-1995
马其顿新国旗,1995至今
国旗的争端只是马其顿和希腊诸多矛盾中的一个方面,斯科普里“亚历山大大帝”机场的争端,也搅得马其顿和希腊不得安宁。在马其顿前总统Nicola Gruevski在位时期,认定亚历山大大帝为马其顿民族英雄,并用其名字重新命名了机场和高速公路——既然曾宣称自己并非亚历山大及希腊后裔,为何又将首都机场命名为亚历山大大帝呢?这可就有点口是心非了。2006年10月,在希腊威胁切断与马其顿的邻国关系后,马其顿方面同意不再使用该名。然而马其顿外长Antonio Milososki仍指出,这位历史上的军事统帅属于全世界,不是某一国的财产。并称,马其顿此举并非为垄断该名,希腊不应将此视为挑衅。但雅典方面的回应,则将使用“亚历山大大帝”这一名称,视为一种通过使用“从过去伪造的论据”来强化其合法性的企图,希腊外长Dora Bakoyannis称:“斯科普里所展示的态度,并不与其源于承担欧盟责任的睦邻义务相一致,无助于它的欧洲-大西洋(加入欧盟及北约)野心。”毕竟,作为欧盟及北约成员国,在马其顿入欧及加入北约问题上,希腊享有一票否决权,因而在各种争端中,马其顿都处于绝对弱势的地位。
如今,为了“争取在最短时间加入北约和欧盟”,马其顿终于要在最后的国名问题上也放弃自己的骄傲。马其顿外长Nicola Demetrov日前与北约高级官员在布鲁塞尔会面时表示,为消解希腊在马其顿加入北约上的反对意见,马其顿终于决定更换国名,新国名将接受全民公投。事实上,在马其顿独立之初,其采用“马其顿共和国”之名即遭到希腊强烈反对,最终1993年加入联合国之时,只能使用“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之名。但马其顿一直不顾希腊反对,对内对外坚持使用其宪法国名“马其顿共和国”。近年,马其顿由于政局不稳、社会动荡,多次发生大规模游行示威,及针对警察局的严重暴恐袭击,再加上它至今仍是欧洲最贫困国家之一,其加入欧盟北约之心可谓迫切。此外,今年2月,美国共和党众议员Dana Rohrabacher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建立马其顿国的努力已经失败,由保加利亚和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把马其顿一分为二的所有条件已经产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马其顿外交部随即要求美国国务院澄清其言论,而保加利亚总理Boyko Borisov也于本月20号表示,保加利亚反对分裂马其顿。内忧外患之下,马其顿已经不得不在国名问题上选择妥协了。
马其顿人是如何斯拉夫化的?
虽然在与希腊争夺马其顿“正统”的过程中如此弱势,但今天的马其顿人到底是不是历史上风光一时的马其顿人呢?如果是,他们又是如何斯拉夫化的呢?要回答马其顿人是如何斯拉夫化这一问题,我们必须要回顾巴尔干斯拉夫人的历史,尤其是他们如何进入巴尔干,并将这一地区斯拉夫化的过程。
关于公元5世纪以前斯拉夫人的历史,人们几乎一无所知,仅仅能够通过考古学和语言学研究进行推测。至于对斯拉夫人进入巴尔干的最早记载,被认为出自普罗柯比(Procopius of Caesarea,500-554AD)的《战史(De Bellis)》。在《战史》中,普罗柯比提到了一个蛮族部落——Sclaveni,而约达尼斯(Jordanes)及拜占庭皇帝莫里斯(Maurice),则称他们为Sclavi。这一部落,连同另一个被年表学家们称为Antes的部落,被认为是拜占庭人对于与自己接壤的斯拉夫部落的两个大致的划分。这个Antes部落出现得更早,第一次出现在拜占庭历史上的时间是公元518年。随后在公元533到545年之间,他们入侵了色雷斯主教区,不久之后,拜占庭与他们签订了合约,交纳了大量贡金,并将多瑙河以北一座名为Turris的要塞交给他们。此后他们连年入寇拜占庭边境,直到7世纪被阿瓦尔人(Avars)灭亡。此外关于斯拉夫人进入巴尔干更为详细的记载,则见于公元6世纪,以弗所的约翰所著的《教士史(Ecclesiastic History)》。他写道:
“同样是那一年,即吾王查士丁(Justin II)死后的第三年(公元581年),也因为一群应受诅咒的、叫做斯拉夫人(Slavonians)的蛮族,席卷了整个希腊、以及塞萨洛尼基(Thessaloniki)人的土地、和整个色雷斯而闻名。他们占领城市,夺走一座座要塞,毁灭、焚烧,奴役百姓,让自己成为整片土地的主人,将主力定居下来,就好像住在自己家一样毫无畏惧。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了,并且,仍然是由于吾王(莫里斯)投身于与波斯人的战争,并且把所有力量投入到东方,那些蛮族就轻易地住在那些土地上,并定居下来,并将他们自己的势力拓展到上帝所应允他们的那般遥远和广大,并伴随着掠夺、焚烧和奴役。而且对于他们掠夺的这么一个范围来说,他们甚至翻过城池的外墙,赶走吾王所有的马群——有的马群甚至数以千计,和其他他们能抢走的一切。甚至到如今,第895年(公元584年),他们仍然在那里扎营定居,并平安地住在罗马领土内,既不担心也不害怕,并且继续领导着占领、杀戮和焚烧……”
另外,据公元6世纪史家米南德(Menander)记载,有10万斯拉夫人涌入了色雷斯和伊里库姆(Illyricum)。事实上,斯拉夫人进入巴尔干这一过程,伴随着阿瓦尔人——一支突厥系游牧民的西来。阿瓦尔人定居在喀尔巴阡盆地,斯拉夫人或被其驱赶,或受其奴役,越过多瑙河,趁拜占庭忙于与萨珊波斯的战争之机,进入了空虚的巴尔干。由此,公元581-584年,被学者们认为是斯拉夫人大举定居巴尔干的开始。但是,由于考古学遗迹的缺乏,斯拉夫人进入巴尔干的历史,特别是8世纪以前的历史依然极度匮乏,这也是历史学家们热议的一个话题。
公元650年的巴尔干
那么,在斯拉夫人到来之前的巴尔干居民们去了哪里呢?事实上,在斯拉夫人到来之前,巴尔干曾受到希腊和拉丁文化的双重影响,1911年,捷克历史学家Konstantin Jirechek在《斯拉夫人史》中,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一条希腊和拉丁文化的分界线(Jirechek Line)。线以北是拉丁文化区,包括伊里利亚人(Illyrians,分布于前南斯拉夫一带)、色雷斯人(Thracians,分布于现代马其顿东部及保加利亚)、达契亚人(Dacians,分布于今罗马尼亚一带),线以南是希腊文化区。伴随着罗马帝国的衰落,这一地区的人口也开始锐减,而斯拉夫文化则成功地同化了该地原有的文化。据莫里斯的《战略学》记载,对斯拉夫人来说,接纳新被征服者进入他们的等级体系可谓轻车熟路。关于这种同化,最强有力的证据是考古学发现的,位于多瑙河及达契亚地区的Ipoteshti-Chandeshti文化。该文化遗址区内的村庄,公元6世纪前代表着早期斯拉夫Pen’kovka文化的延续,但也混合了达契亚-凯尔特、达契亚-罗马和拜占庭文化的影响。与此同时,在斯拉夫语种也出现了希腊和拉丁借词。例如斯拉夫语中“希腊人”一词为“Grci”,是来源于拉丁语Graecus,而希腊人事实上以Hellenes自称。而巴尔干原来讲拉丁语的遗民,也吸收了许多斯拉夫词汇,特别是在农业术语上。而在斯拉夫人到来后,原有的伊里利亚语和色雷斯语是否还继续存在,依然存在争议。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伊里利亚人和色雷斯人,是在这一时期从史料中消失的。自此,随着大批斯拉夫人的涌入,这一地区开始了斯拉夫化。唯一的例外是希腊,在这一地区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居住在希腊的斯拉夫人反倒逐渐被希腊化。在公元9世纪,伴随着军区制在希腊地区的建立和对斯拉夫人的战争,以及拜占庭海外领土——西西里、南意大利和小亚细亚的逐渐丧失,更多希腊人返回了希腊,并主导了教堂和行政。仅有少数斯拉夫部落,例如Melingoi和Ezeritai,在希腊山区继续存在。但这种希腊化在保加利亚等地区并未成功,尽管1018-1186年,拜占庭曾建立过对保加利亚的统治。
Jire?ek Line
然而,在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和保加利亚人相继建立帝国的同时,马其顿地区的斯拉夫人从未组建他们自己的帝国,它们只是在希腊(拜占庭)、保加利亚、塞尔维亚甚至诺曼人的控制下不断转变。拜占庭人不能完全希腊化马其顿,因为他们的北进被保加利亚帝国、和后来的塞尔维亚王国打断。但拜占庭文化依然顽强地向北传播,依然影响到了今天的保加利亚、马其顿、塞尔维亚,使它们成了今天东正教世界的一部分。
近代巴尔干的民族分布(1861年)
总之,文化的同化在历史上从不鲜见,例如新疆塔里木盆地的“吐火罗人”,他们原使用印欧语系伊朗语族的语言,如今却被维吾尔族同化,使用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语言。马其顿的情况即与此类似。对于一个大国或一个大民族来说,即使自己某一分支被外族同化,改变了宗教乃至语言,也应有足够的魄力接纳它们为自己的同胞。而希腊人在这一问题上,显然没有这种魄力。哪怕它面对的,是一个仅有区区200万人口的小邦。(文/孔翔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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