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的一天:是什么让它们长大的?

我对种子信心十足。只要告诉我你有一粒种子,

我就准备期待它创造奇迹。

              ——亨利·戴维·梭罗,《种子的传播》

物理学告诉我们,当一条蝰蛇发动攻击的时候,它向前猛扑的距离不会超过它自身的长度。它的头部和身体前段十分灵活,尾部却无法动弹。然而,任何受到过毒蛇攻击的人都知道,这些蛇可以在空中飞行,就像非洲祖鲁人刺出的长矛或电影中忍者掷出的短剑。袭击我的这条蛇从一片枯叶中跃起,落到我的皮靴旁,速度之快,我几乎看不清它的毒牙,更无法判断它意图袭击的位置。我认出这是一条矛头蝮蛇,在中美洲地区以其毒性较强且脾气暴躁而闻名遐迩。不过,我必须承认,在这次个人防卫中我用一根棍子打中了它。

出人意料的是,在研究雨林种子的过程中,常常会发生用棍子打蛇这样的事。原因很简单:科学喜欢笔直的路线。路线以及它们所隐含的关系,在从化学到地震学的各种领域中都会出现,但对于生物学家来说,所有路线中最常用的就是调查样带。无论是统计种子,调查袋鼠,定位蝴蝶,还是搜索猴子的粪便,如果想要保证你的观察不出现任何偏颇,沿着调查样带笔直向前走,往往是最好的方法。这种观察方式的好处是,直接穿越沼泽、灌木丛、荆棘丛以及其他任何我们可能会尽量避免的物体,这样就可以对一路上我们所遇到的一切进行取样。但这种方式也是很可怕的,因为我们会遇到一切,其中包括毒蛇。

矛头蝮蛇。佚名(19世纪),复制品,1979年,多佛出版社。

矛头蝮蛇。佚名(19世纪),复制品,1979年,多佛出版社。

前方传来了砍刀砍断藤蔓的响声,那是我的野外调查助手乔斯·马西斯正在猛砍我们刚刚在丛林中遇到的障碍物,以便开辟出一条通道。我有时间听他砍树,是因为那条差点咬到我靴子的蛇做了一件令人极度不安的事。它消失了。矛头蝮蛇背部斑驳的褐色花纹是极为高超的伪装,要不是我一直按照笔直路径穿越森林,弯下身子靠近地面,并在树叶覆盖层中到处搜寻,我是不可能看到这么多矛头蝮蛇的,更不用说睫毛蝰蛇、猪鼻蝮蛇和偶尔出现的大蟒蛇了。在有些调查样带里,似乎蛇比种子还多,乔斯和我掌握了一些技巧,把这些蛇轻轻推走,甚至用木棍抬起它们,轻轻地扔到一边。现在,在我脚边的某个地方有一条怒气冲天、不见踪影的毒蛇,新的问题出现了。我应该是站着不动,期望这条蛇不会再次攻击我,还是应该跑?如果要跑,朝哪个方向跑?

迟疑不决地度过了紧张的一分钟后,我冒险迈出了一步,接着两步。很快,我就平安无事地继续在我的种子调查样带上前进了(尽管是在我自制了一根更长的、用来打蛇的木棍之后)。科学研究往往是发现时的激动瞬间与长期的单调重复相结合的过程。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缓慢搜寻才有了回报。就在我面前的小路上,一棵大香豆树刚刚发出嫩芽,最初吸引我来到这片雨林的就是这种参天大树迷人的博物学。尽管它与北美洲和欧洲的坚果树木没有关系,它的名字却翻译成了“扁桃”,指的是果实中心肥大的种子。我在野外调查手册上记录下这棵小植物的尺寸和位置,然后俯下身子仔细观察它。

很难在实验室里撬开的种子外壳倒扣在地上,在生长中的幼芽的压迫下整齐地分裂成了两半。深色的茎向下弯曲接近了泥土,茎上的两片子叶正开始舒展。虽然看上去出奇地碧绿和纤弱,但它们为夹在叶子中间隐约可见的浅色嫩芽提供了丰盛的营养。不知是何缘故,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有潜力长到远高于我的林冠层之上,而它在最初的成长阶段完全依靠种子的能量获得营养。在我观察的每个地方,都会出现相同的情况。植物是构成雨林中生物多样性的核心,而绝大多数植物是以同样的方式开始生长的,这就是种子的馈赠。

对香豆树而言,从种子到树木的转化似乎尤为不可思议。成年树木的高度通常会超过150英尺(约45米),根基部分的树干直径有10英尺(约3米)。它们的寿命长达几个世纪。它们的木材如钢铁般坚硬,足以使电锯变钝或断裂。当它们开花的时候,鲜艳的紫色花簇在树冠上怒放,然后落下来给地面铺上一层紫色地毯。[我第一次做有关这种树的科学报告时,拿不出这些花朵的合适照片,但我用我所能找到的最接近它们颜色的相似物清晰地表达了我的观点:玛吉·辛普森假发套的颜色。]香豆树能够长出很多果实,因此它们被认为是一个关键物种,对于所有动物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食物来源,无论是猴子、松鼠,还是濒危的大绿金刚鹦鹉。它们的减少会改变一片森林的生态环境,导致一系列的变化,甚至会使依赖它们而生存的当地物种面临灭绝的危险。

我之所以研究香豆树,是因为在其生长范围内,从哥伦比亚向北至尼加拉瓜,它都面临着日益加剧的挑战,其一是人们为了放牧和农耕清除了森林,其二是人们增加了对这种树的大密度、高质量的木材的需求。我的研究聚焦于香豆树在中美洲快速发展的乡村环境下如何生存。它在小型碎片化雨林中是否能坚持下去?它的花朵是否还能受粉,种子是否还能传播,后代是否还能成活?抑或在牧场和小片森林中与世隔绝的这些雄伟而古老的树木仅仅是“活的死物”?如果这些庞然大物无法成功地繁殖,那么它们与其他森林物种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就会开始瓦解。

我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就蕴藏在种子之中。只要乔斯和我能找到足够数量的种子,它们的遗传学特征就能告诉我们一切。我们遇到的每颗种子和幼苗的DNA中都蕴含着有关母本的线索。通过细致的取样以及确定它们与成年香豆树的关系,我希望能找出哪些树木正在育种,它们种子的去向,以及当森林碎片化后情况会如何改变。这个项目持续了很多年,为了这个项目,我去热带地区调查了6次,搜集了几千个样本,并且在实验室中度过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最后,我写出了一篇专题文、几篇学术期刊文章,以及几则极为鼓舞人心的有关香豆树未来的消息。但就在我对所有样品进行分析、写完所有论文、获得学位之后,我才意识到我遗漏了一个最基本的内容。我依然没有真正了解种子是如何工作的。

许多年过去了,我也做过很多其他的研究项目,但这个谜团一直困扰着我。尽管所有的人——从园丁、农民甚至到儿童书中的人物都信,种子会长大,但又是什么让它们长大的呢?在那些等待长成一棵新植物的小巧包裹之中究竟蕴藏着什么呢?当我最终决定要把这些问题弄个水落石出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立即闪现出那棵刚刚发芽的香豆树,它硕大种子的每一个部分都清晰可见,就像教科书里的图片一样。再去哥斯达黎加找一棵鲜活的幼苗是不现实的,但香豆树并不是唯一拥有巨而容易发芽的种子的植物。事实上,几乎任何一家杂货店、水果摊或西哥餐厅都至少会供应一种雨林树木的大种子(以及果实)。

在一次出色的角色分配中,电影《噢,上帝》中的“上帝”一角由乔治·伯恩斯获得。当被问及他所犯的最大错误之时,“上帝”伯恩斯充满冷幽默地迅速答道:“牛油果。我该把它们的果核造得小一点。”负责制作牛油果色拉酱的大厨们肯定同意他的观点,但对于全世界的植物学教师来说,牛油果果核的大小正合适。在果核薄薄的褐色表皮内,有很大的空间供种子放置它的所有组成部分。任何一个想要学会让种子萌芽的人,只需准备一个干净的牛油果果核、三根牙签和一杯水。早期的农民也掌握了这种简单的方法,他们至少三次培育了从墨西哥南部雨林和危地马拉雨林中获得的牛油果。早在阿兹台克人或玛雅人崛起之前,在中美洲人们的日常饮食中就有牛油果奶油味十足的果肉了。我也享用了牛油果,在为我的实验做准备的时候猛吃了一通美味的三明治和墨西哥玉米片。我拿着一打新鲜的果核和一把牙签,朝着浣熊小屋走去,准备开始做实验。

浣熊小屋位于我们家的果园里,那是一座老旧的棚屋,四壁是用青纸和废木料围成,因原先住在这里的动物而得名。浣熊们曾经在此悠闲地生活过一段时间,每年秋天果园里的苹果丰收的时候,它们总能大饱口福。然而,我们不得不通知它们离开,因为当我身为人父之后,家中狭小的空间让我必须在外面找到一个办公空间。现在小屋通了电,有了壁炉、软管水龙头以及许多摆放架子的空间——为了我的牛油果萌发新生命所需要的一切。但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萌芽,我还知道它会生根长大。我首先需要了解的就是,在这粒种子里究竟是什么让这一切发生,以及这样一个精巧复杂的系统是怎样进化的。幸运的是,我恰好认识对此有所研究的人。

39000多年前,墨西哥和中美洲培育的牛油果。在如图所展示的阿兹台克人盛宴中,牛油果一直是当地传统饮食之一。佚名[《佛罗伦萨典籍》(Florentine Codex),16世纪末]。

39000多年前,墨西哥和中美洲培育的牛油果。在如图所展示的阿兹台克人盛宴中,牛油果一直是当地传统饮食之一。佚名[《佛罗伦萨典籍》(Florentine Codex),16世纪末]。

20世纪60年代中期,卡罗尔·巴斯金与杰里·巴斯金夫妇都进入范德堡大学攻读植物学,他们俩在研究生院开学第一天的时候相遇了。“我们很快就开始约会。”卡罗尔告诉我。正当他俩坐在一块儿的时候,教授走过来布置研究论题,需要他们两人共同完成。“那是我们第一次合作,因此很特别。”卡罗尔记忆犹新。那也标志着他们第一次专注于一个将会决定他们事业的论题。尽管他们坚持认为,他们的恋爱很典型——共同的朋友,相似的兴趣——但这场恋爱培养出的学术上的伙伴关系很不一般。卡罗尔比杰里提前一年完成博士学位的学习,但之后两人的发展几乎是同步的,他们发表了450多份有关种子的科学论文和专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卡罗尔更有资格引导我展开牛油果果核的研究之旅了。

“我告诉我的学生们,种子是一个带着午餐藏在一个盒子里的植物婴儿。”我们的对话一开始,卡罗尔就这样说道。她说话的时候带有南方口音的拖腔,解释问题的方式很随意,她会围绕困难的概念聊一些搭边儿的内容,而答案似乎就会不言自明。难怪肯塔基大学的学生将她评为学校最优秀的科学教师之一。我打电话联系上了卡罗尔,她的办公室没有窗户,到处堆满了一叠又一叠的论文和书,甚至堆到了隔壁的实验室。(杰里最近刚从同一个院系退休,显然他需要把他成堆的书和论文搬回家,放在他们家厨房的桌子上。“只有两个干净的小地方可供我们吃饭用,”卡罗尔笑着说,“要想招待客人就成问题了。”)

卡罗尔所说的“盒子里的植物婴儿”这一类比,恰到好处地捕捉到了种子的本质:轻便,受保护,营养良好。“但由于我是一位种子生物学家,”她继续说道,“我想进一步说明,这些植物婴儿中有些吃光了它们的午餐,有些吃了一部分,有些一口都没吃。”现在,卡罗尔开启了一个了解吸引她和杰里近半个世纪的各种复杂情况的小窗口。“你的牛油果果核,”她刻意补充道,“已经吃光了它的午餐。”

一粒种子包含了三个基本组成部分:植物的胚胎、种皮,以及某种营养组织(午餐)。通常,萌芽的时候盒子打开,胚胎一边从午餐中汲取能量,一边向下发根,并且长出最初的绿叶。不过,有种情况也很普遍,那就是植物婴儿提前吃完了午餐,将所有的能量转换成最初的一片或多片叶子,称为“子叶”。这些就是我们所熟悉的花生、核桃或豆子可以对半分开的两个部分——胚叶很大,占据了种子的绝大部分空间。就在我们交谈的时候,我从桌上一堆牛油果果核中拿起了一个,用我的拇指指甲打开了它。看到了里面的情况,我理解了卡罗尔的意思。浅色的、坚果状的子叶占满了每一半果核,它们包围着一个微小的块结,其中包含着稚嫩的根和芽。对于种皮来说,这个果核仅仅是装饰——它薄如纸片,并已经开始成褐色薄片状剥落。

“杰里和我研究种子怎样与它们的生存环境相互作用。”卡罗尔说,“种子为什么在某个时间做某件事。”她继续解释说,牛油果的生存策略有些与众不同。大多数种子用较厚的保护皮防潮,种子成熟的时候会变干。没有了水分,胚胎的生长接近于停滞,这种发育不良的状态可以持续数月、数年,甚至数个世纪,直到适合萌芽的条件出现。“但牛油果不一样,”她警告说,“如果你让那些果核变干,它们就会死去。”卡罗尔说的这句话提醒了我,我的牛油果果核是有生命的。和所有的种子一样,它们是活的植物,只不过停止了生长,等待着合适的时间在合适的地方扎根、生长。

对于一棵牛油果树来说,最合适的地方是可以让它的种子永不干燥、季节总是适合发芽的地方。它的生存策略是依靠持续的温暖和湿度,这样的条件你在一片热带雨林中可以找到——或者将它们悬挂在浣熊小屋里的一杯水上。由于不需要经历长期的干旱或寒冷的冬季,牛油果种子经过最短暂的停顿就会再次开始生长。“牛油果的休眠期可能仅仅是等待萌芽过程开始所需要的时间,”卡罗尔解释道,“那不会很久。”

在我的牛油果果核出现任何生命迹象之前的几周内,我尽量把她的话铭记于心。它们成了我沉默而不变的伙伴:两排褐色块状物默默地排列在窗下的书架上。尽管我拥有一个植物学的高级学位,但我也曾经害死过不少室内植物,我开始为它们担心了。但是像任何优秀的科学家一样,我安心于搜集数据,用数字和笔记填满一张精心设计的电子数据表。尽管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在处理每粒种子、尽职尽责地监测它的重量和尺寸的时候,我仍然能得到某种满足。

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不敢相信。经过了毫无变化的29天之后,三号果核的重量有所增加。我重新校准了天平,但它再一次显示出了我测量到的、最鼓舞人心的0.1盎司(约2.8克)。“大多数种子在即将萌芽前会吸收水分。”卡罗尔确定地说,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过程,叫作“吸胀”(imbibing)。为什么这个过程总是需要花费很长时间一直是人们讨论的话题。在有些情况下,水需要攻破厚厚的种皮或清除掉化学抑制成分。其中的原因也可能更加微妙——这是种子生存策略的一部分,可以区分短暂的暴雨和植物生长所需的持续湿度。无论原因是什么,我真想敬自己一杯酒,因为我的牛油果果核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吸收水分了。它们表面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内部确实正在发生着什么。

直是人们讨论的话题。在有些情况下,水需要攻破厚厚的种皮或清除掉化学抑制成分。其中的原因也可能更加微妙——这是种子生存策略的一部分,可以区分短暂的暴雨和植物生长所需的持续湿度。无论原因是什么,我真想敬自己一杯酒,因为我的牛油果果核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吸收水分了。它们表面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内部确实正在发生着什么。

“我们只知道一点儿里面正在发生的事,但不是全部。”卡罗尔承认。当种子吸收水分的时候,它就开启了一系列复杂的行动,使植物从休眠期直接进入生命中最为迅猛的生长期。严格来说,“萌芽”仅仅指水分摄入与第一次细胞扩增之间那苏醒的时刻,但大多数人更广泛地使用这个术语。对于园丁、农学家甚至词典编纂者来说,萌芽包含了初生根的出现以及最初的绿叶、光合的出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直到用尽了储藏在内部的营养之后,种子才算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即转化为一株有能力为自己制造食物的独立幼苗。

我的牛油果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过在几天之内,果核就开始裂开了,果核内膨大的根将褐色的两半外壳向外翘起。从胚胎中微小的块结里萌发出的每一条初生根,都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这个不断探索的浅色物体朝着下方冲去,在几个小时内长度就增至三倍。在绿叶长出来之前,每一粒果核都萌发出了一条健康的根,一直伸长至水杯底部。这并非巧合。其他的萌芽细节或许会各有不同,但水的重要性是永恒不变的,植物婴儿的首要任务就是从稳定的水源中汲取水分。事实上,种子为根系生长事先做好了准备——它们甚至不需要为此创造新的细胞。听上去似乎难以置信,但这和小丑演员们一直随身带着气球是一样的道理。

刮破一根新鲜的牛油果的根,就会得到像精美色拉萝卜刨片一样又薄又卷的条状物。我把其中一条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清晰地看到一排排的根细胞——细长而狭窄的管状物,特别像小丑演员用来制作出动物造型的长条形气球。就像小丑演员一样,种子内部的胚根知道,他并不会带着已经充满气的气球去参加聚会。即使小丑演员的口袋再大,也不可能装得下那么多充满气的气球。相反,未充气的气球则完全不占空间,无论何时何地,在需要的时候都能充满空气(或水)。

实际上,未充气的气球和充满气的气球在尺寸上的差别很令人震惊。我在本地玩具店买到的一袋标准的希令动物气球玩具包含4个绿色、4个红色、5个白色,以及蓝色、粉红色、橙色混杂的一共24个气球。没充气的时候,它们正好能放入我围成杯状的双手中:这么一捆色彩鲜艳、富有弹性的气球直径不超过3英寸(约7.5厘米)。当我开始吹气球的时候,我很快就体会到优秀的小丑演员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一个氦气瓶或一个便携式空气压缩机了。45分钟之后,我扎紧了最后一个气球,此时的我头昏眼花,气喘吁吁,四周环绕着各种颜色的气球。现在,这堆吱吱作响、不受控制的气球有4英尺(约1.25米)长,2英尺(约60厘米)宽,1英尺(约30厘米)高。将它们头尾相接,它们可以从我办公桌开始,延伸出门,穿过果园,经过大门,一直铺到马路上,总长度为94英尺(约29米)。它们的体积增长了近1000倍,能够形成一根长度达到橡胶气球原始长度375倍的狭窄管子——全部是由空气增加后形成的。给种子提供水分,它的根细胞就会发生同样的情况,一边膨胀一边伸展得越来越长。整个过程可以持续数小时或数日——这是一个充满巨大爆发力的生长过程,此时末梢细胞甚至还不需要进行分裂以创造出新的细胞。

植物将寻找水分作为首要任务是很容易理解的。没有水分,植物会暂停生长,光合作用会渐渐停止,植物也无法从泥土里吸收养分。但种子之所以以这种方式生长,或许有更加微妙的原因,咖啡的例子最能说明问题。家中有早起幼儿的人都知道,咖啡豆含有大量强烈的、很令人兴奋的咖啡因。不过,虽然咖啡因能给疲倦的哺乳动物带来精神刺激,但它也以阻碍细胞分裂而闻名。事实上,咖啡因完全阻断了细胞的分裂过程,它是一个很有效的工具,研究者们利用它控制从鸭跖草到仓鼠等各种生物的生长。在咖啡豆中,这种特质对于维持休眠是很有效的,但是到了萌芽的时候这显然就成了一个问题。解决方法是什么?发芽的咖啡种子将吸收到的水分分配给根和芽,使它们迅速膨胀,促使它们正在生长的末梢安全地躲避含咖啡因的咖啡豆带来的抑制作用。

牛油果果核含有少量浓度不高的毒素以防止害虫的侵袭,但并不会减慢已经开始的生长过程。在几天时间内,我观察了根的生长及分叉过程,然后第一片绿色嫩芽出现了,小小的嫩芽从每粒果核顶部的裂缝处生长出来。卡罗尔告诉我:“准确地说,接下来一个阶段叫作子叶能量大转移。”她向我解释了,最初作为种子“午餐”的物质现在是如何为急剧向上生长的过程提供能量的。几周之内,我发现自己照料的已经不是种子,而是幼苗了,这些幼苗与我养育了几个月的果核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作为家长,我想起了我的儿子小诺亚在成长过程中经历过的几次改变,也突然想到卡罗尔曾经提起的一件事。在事业刚刚开始的时候,由于太忙碌,她和杰里决定不要孩子。现在我意识到,在研究种子的过程中,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植物婴儿变化无常的生命过程中。

巴斯金夫妇几十年的研究工作向我们展示了,我们究竟可以了解多少有关一颗发芽的种子内部正在发生的情况。2000多年前,“植物学之父”泰奥弗拉斯托斯提出的问题对科学家们来说一直是个挑战。作为亚里士多德的学生和继任者,泰奥弗拉斯托斯在雅典学园进行了全面的植物研究工作,出版的专著几个世纪以来都是权威之作。他研究了从鹰嘴豆到乳香木的一切,详尽地描述了萌芽过程,并对种子寿命以及“种子本身、土壤、环境状况和每粒种子的种植季节”有何区别等问题进行了思考。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研究者们解开了有关休眠、苏醒和生长的许多疑问。人们确定,发芽的种子吸收水分,通过细胞膨胀伸展其根和芽。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细胞迅速分裂的阶段,这个阶段由种子的食物储备提供能量。但是触发和协调这些行动的确切信号依然带着神秘的光环。

随着休眠新陈代谢的复苏,萌芽化学牵涉到各种各样的反应,产生了各种荷尔蒙、酶以及其他将储存的食物转化为植物体的必要化合物。对于牛油果来说,储存的食物包含了从淀粉、蛋白质到脂肪和纯糖的一切——这个混合物营养十分丰富,在育苗期结束之前苗圃根本不需要施肥。把幼苗移栽到盆土的过程中,我发现它们的子叶依然紧紧依附在茎的底部,就像一双双举起的手。生根长叶后几个月甚至几年之后,年轻的牛油果树依然能够从母本为它们装备的午餐中不断地获取维持生命的能量。牛油果给予它的后代如此慷慨的馈赠并非巧合。像香豆树一样,牛油果进化出了在雨林浓密的树荫中发芽的能力,雨林中的光线微乎其微,而大量的食物储备对幼苗极为有利。如果生活在沙漠或高山草甸上,它们的情况(以及它们的种子)将会完全不同,因为在那些地方,每棵幼苗都能快速接触到大量日光。

种子的生存策略变化多端,它们的形状和大小适应了地球上栖息地的细微差别。这一特征使种子成为吸引人的主题,但同时也很难让人们就植物的哪个部分构成了种子这一问题达成一致意见。对纯粹主义者来说,种子仅仅包括种皮和种皮之内的组织。种皮之外的一切都是果实。然而,实际上种子常常会利用一部分果实组织来起到保护作用或其他类似种子的作用,而且它们的结构相互融合,很难区分或根本不可能区分开来。就连专业的植物学家往往也会得出一个更直观的定义:内含植物婴儿的小硬块。或者更简单的:农民为了种庄稼而播撒在地里的东西。这种功能性的定义方法将松子与西瓜子或玉米粒等同起来,同时不必在技术上细究每个相关的植物组织各起到了什么作用。这种典型的定义方法很适合本书,但是本书也将介绍种子的各种不同的内部组织。

由于进化的产物完美地适应现实,我们很容易将这个过程想象为缓慢前进的、类似于某条大型装配线的运转过程,将每个齿轮和链轮装配到特定位置,发挥特定的功能。但是,正如任何一个喜欢电视节目《废物拼装大赛》、电影《百战天龙》或者鲁布·戈德堡装置的人都知道,我们可以对普通的物体进行重新构想并赋予新的功能,几乎任何东西都能在必要时发挥作用。自然选择的反复试错是永无休止的,这意味着各式各样的适应性改变都有可能发生。一粒种子也许是一个带着午餐藏在盒子里的婴儿,但植物想出了数不胜数的方式发挥自己的作用。这就像一个交响乐团,小提琴在大部分时间里演奏着主旋律,但是还有巴松管、双簧管、钟琴以及其他20多种能够完美演奏乐曲的乐器。马勒偏爱法国号,莫扎特常常为长笛作曲,在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那著名的四音阶“da-da-da-dum”中也能听得到定音鼓的重击声!

长有两片巨大子叶的牛油果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种子类型,但是草、百合以及其他很多我们熟悉的植物只有一片子叶,而松树的子叶则有24片之多。大多数种子的午餐是受粉后产生的名为“胚乳”的营养物质,但其他各种内部组织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包括“外胚乳”、“下胚轴”或者是松柏植物偏爱的“雌配子体”。兰花完全不装备午餐——它们的种子直接从泥土里的真菌中窃取它们所需的食物。种皮可以像纸片一样薄,比如牛油果的种皮,也可以又厚又硬,比如南瓜、番瓜和葫芦的种皮。相比之下,槲寄生用黏糊糊的物质代替了种皮,而其他许多种子则借用了周围果实硬化的内层组织。就连最基本的状况,比如盒子里婴儿的数量都会各有不同,从里斯本柠檬到仙人球之类的物种,有时会把多个胚胎装入一粒种子之中。

种子类型之间的区别决定了植物王国中的主要分类,在之后的几章内容以及书后的词汇表和注释中我们还将提及它们。不过,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集中于种子的共性特征,它们拥有保护、传播和养育幼苗的共同目的。其中最后一个目的最为直观,因为正如每个人所知,种子里的食物除了幼苗之外,还会被很多其他食客分享。

在乔斯和我进行野外调查的这片哥斯达黎加丛林中,我们常常会走到最近的一棵香豆树边度过午餐休息的时光。它们巨大的支撑根给我们提供了靠背,它们伸展的树荫为我们遮蔽了阳光和雨水。但同样重要的是,香豆树边是观察野生动物的最佳场所。种子坚硬的外壳散落在树下,个个残破不堪,有些是被鹦鹉摔碎的,有些是被各种各样的大型啮齿动物咬开的。当猯猪靠近的时候,我们总能听到它们的脚步声,它们会把很多种子抵在牙齿之间发出嘎嘎的响声,以便找准位置一口咬开种子。这种声音就像台球相互撞击发出的声响。

生香豆树种子给我的印象是有点干燥而无味。但是有一次伊丽莎和我烤了一盘香豆树种子,它们甘甜的坚果香味在整个房子里弥漫,口味也很不错。只要经过一些选育以使外壳更容易剥开,它们将在我们家的食品储存室里找到与核桃和榛子并排排列的一席之地。毕竟,那种实验正是把坚果、豆类、谷物和不计其数的其他种子带进全世界人们的食物柜的一个过程。谈到窃取植物婴儿的食物,最娴熟的动物莫过于“智人”了,而种子在人类饮食中的重要性也是毋庸置疑的。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带着种子,种植它们,培育它们,将所有的土地用于繁殖它们。正如卡罗尔·巴斯金所说:“当人们问我种子为什么重要时,我会问他们一个问题:‘你们早餐吃了什么?’”那顿早餐很可能来自一片草地。

本文选自《种子的胜利:谷物、坚果、果仁、豆类和核籽如何征服植物王国,塑造人类历史》([美] 索尔·汉森 著,杨婷婷 译,中信出版社2021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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