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石》:写《狂人日记》前,鲁迅看过哪些外国作品


《他山之石:鲁迅读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书封。

《他山之石:鲁迅读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书封。

2021年10月19日是鲁迅先生逝世85周年。日前,由北京鲁迅博物馆前馆长陈漱渝和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室主任姜异新编写和整理的《他山之石:鲁迅读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出版。这本书共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日译俄国小说合订本”、“ 《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域外小说集》第二册”及其他。收入了鲁迅曾经读过的果戈理、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契诃夫、莫泊桑、爱伦·坡、雨果、夏目漱石、克尔凯郭尔、王尔德等人所创作的三十八篇作品。

鲁迅的经典之作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鲁迅明确说过自己“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那么在创作为中国新文学奠基的《狂人日记》之前,他到底看过哪些百来篇外国作品呢?在最近举办的一场线下发布会中,陈漱渝和姜异新进行了分享。

发布会现场。

发布会现场。

三十年的夙愿与波折

陈漱渝介绍,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篇文章中说过,他创作小说之前并没有读过“小说作法”之类的理论书籍。鲁迅在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过医,他塑造《狂人日记》中那个“迫害狂”的形象,就仰仗了一些神经内科方面的知识。至于他以前究竟读过哪百来篇外国小说,大家原先觉得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从1989年起,陈漱渝开始研究鲁迅藏书,并发表了一些短文。1990年代初,他又申报了一个集体科研项目,就叫《鲁迅藏书研究》。他的同事、师姐姚锡佩在查找鲁迅收藏的剪报时,发现了一册装订好的日译外国短篇小说,共八篇,这是鲁迅留日期间阅读日译外国短篇小说的物证。这一发现增强了陈漱渝探寻鲁迅1918年之前所接触的百来篇外国小说的浓厚兴趣。从那时到现在,差不多是三十年了。出版《他山之石》这样的书,是陈漱渝三十年来的一个夙愿。

但三十年间,研究并不顺利。陈漱渝谈道,鲁迅留学日本时期的剪报册共装订了十篇俄国文学作品,涉及的作家有果戈理、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普希金这四个人。然而鲁迅当年并没有阅读俄文原著的能力,他所接触这些小说都是日文转译的。日本明治时代对于外国文学一方面是如饥似渴地引进,另一方面在翻译时又太不拘小节,有增有删有改写,甚至把作者的名字和国籍都搞错了。这种翻译风格被称为“豪杰译”。日本译者这种“豪杰”做法,就让陈漱渝等人吃尽了苦头。另外,一般单位也没有俄文版的《屠格涅夫全集》。

后来,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副所长梁展告诉陈漱渝,《托尔斯泰全集》俄文版中国以前只有翻译家戈宝权收集了一套完整的,国家图书馆馆藏本也有残缺。找全屠格涅夫的俄文原著更加困难。一是看不懂,二是找不到,想继续研究就会卡壳。不仅如此,周氏兄弟受业师章太炎影响,有复古之风,文词古奥,今天的读者直接阅读《域外小说集》这本的译文困难超过一般古文。而《域外小说集》又是鲁迅早期阅读外国短篇小说的物证,所以陈漱渝等人又请学者认真将周氏兄弟的文言译文改写成现代白话。在研究的过程中,姜异新博士组织力量完成了本书的编译工作,为《他山之石》这本书的出版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周树人”为什么会成为“鲁迅” 

这本书的另一位编者姜异新为本书撰写了一篇提纲挈领的长篇序言,在发布会的分享中,她提到:“鲁迅在36岁的时候写了中国第一部划时代的现代小说《狂人日记》。可能率先进入大家视野的鲁迅就是这样一个小说家。其实那时候他的本名叫周树人,是北洋政府教育部的佥事,他有一个身份是通俗教育委员会小说股的主任和审核干事。当时全国所有创作的小说、翻译的小说,乃至刊登小说的杂志,都要送到周树人这里来评审。写得好的小说要褒奖,格调低下的要查禁。工作之余,周树人还抄校古籍,做《古小说钩沉》,编《唐宋传奇集》等,写了第一部中国小说史,在北京大学等各个高校讲授这门课。这么看来,在1918年《狂人日记》发表之前,也就是周树人成为鲁迅之前,这个人读过的古今中外的小说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多到不可计数。”

因此对于鲁迅所说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所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中“百来篇”的界定,姜异新等人做了大量的研究。她们主要从五个方面依据入手来寻求、探索和推测。简单说来:第一是剪报;第二是鲁迅的翻译作品,特别是已出版的《域外小说集》,还有打算翻译的出版预告;第三是周氏兄弟回忆文字;第四是文学教科书;第五是藏书视野下的经典周边及潜在阅读。通过探究,姜异新发现至少有140篇外国作品是能够与鲁迅在留日时期通过外语读过的外国作品挂上号的:

第一部分剪报,这是实实在在的物证,是鲁迅从日本带回来的日本人翻译的十篇俄国小说的合订本,包括屠格涅夫、普希金、果戈里、莱蒙托夫等作家的作品。但姜异新不把它仅仅看成是一个剪报,他觉得这是鲁迅以他自己的审美眼光编选辑录的俄国作品集,也是鲁迅自己装订成册为一本新书。编者们对这十篇作品进行了故事的缩写。

第二就是鲁迅翻译的小说,这肯定是鲁迅反复咀嚼过的作品,例如《域外小说集》中的作品虽然鲁迅只翻译了其中的三篇,但是全部16篇都经过了他反复的审读、润色和修订,肯定是全部读过的,这些故事,姜异新等人组织了学术力量,依据最初的东京神田版对周氏兄弟的文言译本进行了白话重译。

再一个就是文学教科书,再度东京这三年,虽然周树人不去到全日制的学校上课,可是把学籍挂在了独逸语学校,日本学者考证出了学校的文学教科书以及暑期阅读的文学书目,姜异新也对照馆藏鲁迅藏书书目,筛选出一些间接证明鲁迅那时可能读过的外国作品。

最后,就是通过周氏兄弟的回忆文字和其他线索推断出来的作品,设为“其他”一辑,编者们拣选了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进行了缩写。比如,鲁迅特别喜欢的夏目漱石、显克微支,还有人们不那么熟知的克尔凯郭尔等等。

“再次阅读鲁迅留学时代阅读的故事,其实很容易发现他个性化的审美倾向,那些洞悉人性幽暗的作品,举重若轻、让人含泪微笑的表现手法,现代主义的意识流,后现代主义的英雄戏仿,对于被损害被侮辱的小人物的现实主义关怀,等等,显然这是多维复杂的艺术综合体,鲁迅那个时候全部都接受了。”姜异新说,“编这本书之前,他会觉得鲁迅真的是天才,而且不可复制,能够用中国古代文人乃至近代以来的作家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最简短的篇幅内把故事讲述得如此生动、深刻、直抵心灵,看了鲁迅读过的小说后,他就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置身于鲁迅当年置身的精神谱系的网络当中,感同身受,与鲁迅一起感动,一起愉悦,审美能力一起成长,同频共振。”

鲁迅从外国文学中汲取了什么?

如果从1909年日本东京出版的《日本及日本人》杂志第508期报道周氏兄弟的翻译活动算起,鲁迅研究已经有了112年历史。经过一代又一代鲁迅研究学者的共同努力,鲁迅研究已经成为了一门相对成熟的综合性学科,也可简称为“鲁迅学”。

这门学科的史料已经基本齐备,今后很难再有能产生轰动效应的发现。对鲁迅评价也基本正确,很难产生颠覆性的看法并能在鲁研界占据主流。对鲁迅作品阐释当然空间无限广阔,但鲁迅对自己的很多代表作已有自评,研究者对这些作品的理解也很难超越鲁迅本人的自我认知。所以,鲁迅研究学科水平的提升可以说是遇到了一个瓶颈,致使有的学者知难而退。

《他山之石》或许可以为读者阅读鲁迅指出一个新的方向。陈漱渝认为,读者不应该仅仅关注鲁迅哪篇小说受到了哪位作家的具体影响,而应该通过阅读这本书,进一步研究鲁迅在创作中国现代小说时在文体上进行的大胆探索,比如《狂人日记》,《阿Q正传》《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这些文章不一样的形式,又比如在《故事新编》这篇文章中,鲁迅采取的古今穿越的手法。鲁迅对这些外国小说精神上的继承和发扬更值得关注:他在外国文学作品中寻求的是反抗和叫喊的声音。他从俄国文学作品中明白了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所以,我们从鲁迅的阅读和翻译的文化取向中应该学习的首先是鲁迅的平民立场,以及对恶势力的斗争精神。这在任何时代都是为人处世的基本素质。

陈漱渝坦言,这本书当然还留下的不少遗憾。这种遗憾首先是日本明治时代的某些翻译家造成的。他们的“豪杰译”没有使当年的鲁迅从中品尝到那些俄文作品原著中的原汁原味,当下的读者从这本书中当然也无法充分感受这些经典作品的艺术魅力。所以,只能以这本书为媒介,今后再去阅读这些作品更优秀的完整译文,或是直接从外文原著中去汲取更加丰富的滋养。

姜异新在分享中提到,《他山之石》发挥的更多是工具书的作用,体现了领读的宗旨:引领大家循着鲁迅的目光去继续探索深读原著原版小说。

线下活动中,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刘春勇和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宋泉声也进行了分享。刘春勇认为,我们今天是非常巨变的时代,环境在急速转化,对于过去来说,非常重要的小说,尤其是传统小说,或者对家国有重要意义的小说,在今天我们的阅读量越来越小。但鲁迅对我们的影响巨大,成为我们历史的文化标杆,对我们民族的品格,对我们每个人文化的品格都会有塑造。

“鲁迅曾经讲过,他从事小说事业的初衷并不是想做所谓艺术品的创作,而是因为受压迫,要让世人看到底层被压迫的民众的苦闷声音,所以最早是小说翻译,在成为小说家之前,他是一个杰出的翻译家,到他生命终结不再写小说的时候,他还在翻译。他中间写小说的原因,也是这本书(《他山之石》)的来历,有了百来篇小说的仰仗,鲁迅才开始写小说。但更深的问题是,鲁迅为什么要写小说?是因为要和《新青年》那拨人在一起来讨论社会问题。《狂人日记》在《新青年》1918年第五号上发表,所有文章都是议论性的、随笔性的,只有鲁迅的一篇是小说,显得非常突兀,后来才慢慢显示出它的意义————鲁迅用小说参与社会的论争。”刘春勇说。

刘春勇还提到,鲁迅翻译的好多东西,按现在的标准来说是二流或者三流,但是对于鲁迅来说是电击式的。作家的敏锐性、对世界的理解,同普通大众甚至学者是不一样的。

宋声泉对“领读”的三重含义展开理解,他说,第一重,是周树人的领读。在晚清的时候中国人面对世界,怎么开始阅读,如何阅读世界?周树人带我们进行了一次阅读,以他的先进眼光选出来《域外小说集》可惜太先锋,用字太古奥,最终失败了。但没有周树人的这次失败,就不会有后来的“鲁迅”。鲁迅说,他曾经梦想成为振臂一呼的英雄,后来发现他不是英雄,然后才有了《狂人日记》。如果鲁迅的领读在1909年在市场上大获成功,那就不成之为鲁迅,那就意味着他是一个俗人。而那一次的失败也让他意识到启蒙是个问题,“铁屋子”是一个问题,他的思想才沉淀成了后面那么坚硬的一种存在,要感谢他的失败。

第二重领读,《他山之石》这本书,是鲁迅研究的“斯芬克斯之谜”,宋声泉叫它鲁迅创作起源的“达芬奇密码”。鲁迅在写《狂人日记》之前,一篇白话文都没写过,在大众今天的视野中,无法理解《狂人日记》是怎么样的一个横空出世。这种横空出世在《他山之石》这本书中揭示了一部分。

第三重领读是姜异新的导读。以前研究鲁迅或者讨论鲁迅是一种“影响研究的模式”。可以概括为“鲁迅与外国文学”。但是这本书和姜异新的研究导读探究的不是“鲁迅与外国文学”,而是“世界文学史中的鲁迅”。把鲁迅放到世界文学的大环流中去,让不同国家的文学的不同空间在一个时间点中被压缩,压缩之后,鲁迅对他所阅读的世界文学做了一种选择、取舍。换一种视角来看,《他山之石》给我们展示出了一个世界文学环流中的鲁迅。

宋声泉提出了一个“鲁迅在仙台”的研究视角,并感慨道,“鲁迅说:‘当年我留心文学的时候,是我不能已于言的时候,而到《狂人日记》的时候,却已经不想说话。’这是多么痛的领悟。鲁迅的特点是什么?鲁迅的特点是对于疼痛的敏感,也就是你会不会疼痛,你要不要感受疼痛,能不能品味疼痛?在今天相当多人的人群认同阿Q精神的时候,觉得阿Q活得多开心,坐在太阳底下那个逍遥、躺平、回避痛苦和拒绝痛苦的时候,我们能读懂鲁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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