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第一条记事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的“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但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通鉴》却语焉不详,原因在于司马光手中的史料十分有限。近年来,随着大量古文字材料的出土,特别是清华简《系年》的公布,使我们对“三晋命侯”这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有了较为详尽的认识。
清华简《系年》书影
战国初期之晋国
晋国本来是中原地区最强大的诸侯,但是从春秋晚期开始晋国实权渐渐落入卿大夫手中,到晋烈公在位时(前433年—前416年),晋国公室的城邑只剩下首都绛城和晋国宗庙所在地曲沃,其他土地全部被魏、赵、韩三家瓜分。
三家中以魏氏最强,其宗主魏斯(即魏文侯)选贤任能、变法强兵。《吴起兵法》称魏斯在吴起的辅佐下,“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即平局),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用辞虽夸张,但魏氏在当时确实处于鼎盛时期,不仅吞并了中山国,还夺取了秦国河西(今陕西省东部)大片土地。魏斯在位长达五十年(前445年—前396年),其晚年已是三家中辈分最高的君主(其间赵氏经历了赵襄子、赵桓子、赵献侯、赵烈侯;韩氏经历了韩康子、韩武子、韩景侯、韩列侯),所以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三家联盟的领袖。魏斯多次率三家联军重创齐、楚等国,赵氏、韩氏也在不断地开疆拓土,壮大实力。
齐国内乱
战国初期,陈氏(即田氏,“陈”、“田”同音通假)一族掌控着齐国实权。公元前406年,陈氏宗主陈庄子去世,陈悼子继立。次年,齐国发生内乱。对于这场内乱的详细情况史无明文,但我们可以从零散的史料中推测出一些片段。
《竹书纪年》记载,公元前405年齐国大夫陈布杀了另一位大夫公孙孙,结果公孙孙的族人公孙会占据廪丘(今山东郓城西北)反叛。《史记》称公孙会为“田会”,说明公孙家族与陈氏同宗。齐国陈氏始祖是陈厉公之子陈完,陈氏一宗,分化出孙氏、子氏、高氏、皮氏等诸多支脉,作为陈国公室之后,陈氏自然可以分化出一支公孙氏。这样看来,陈布杀公孙孙是陈氏宗族的一场内斗。这一年陈和成为陈氏宗主,而陈悼子死于非命,可能就是这次陈氏宗族内乱的导火索。《战国策?魏策四》记载:“缯恃齐以悍越,齐和子乱,而越人亡缯。”“和子”即陈和,直接以他的名字命名这场内乱,说明他是这场内乱的主导者。清华简《系年》称这场内乱为“陈□(此字上鹿下巠,读jīng)子牛之祸”,按周代称呼习惯,此人也是陈氏家族一员,名子牛,字□,《墨子》中称之为“项子牛”,项城可能是他的封邑。当时对有封邑的贵族往往用“封邑+名”的形式来称呼,如公孙鞅封邑在商,所以被称为商鞅。陈子牛在内乱中的角色应该不亚于陈和,从日后他统率齐军与晋军主力对抗的情形来看,他应该是陈和的心腹。这场内乱也可以用他的名字命名,说明他在内乱中的角色不亚于陈和,陈悼子之死或许就是他下的手。政变之后,陈和开始大规模清洗反对派,于是才有了公孙孙被杀,公孙会反叛。
陈布统帅大军包围了廪丘,公孙会自知不敌,于是投靠了赵氏。赵氏宗主赵籍(即赵烈侯)立刻派遣大将孔青与魏氏、韩氏组成联军救援廪丘,大破陈布于龙泽(廪丘附近的湖泊,或认为即雷夏泽)。《吕氏春秋》记载这一战役的结果是“齐将死,(晋军)得车二千,得尸三万,以为二京”。诸子作品在描述历史事件时经常使用夸张渲染的手法以增强文章的气势,所以未可全信。《竹书纪年》说陈布“败逋(读bū)”,即败逃,他应该没有战死,但齐军的损失是非常惨重的,以致晋军能筑起两座“京观”。京观是用土将敌尸垒筑成山,用以夸耀武力、震慑敌人,这种将杀掉的敌军筑成京观的做法也被称作“坑杀”。“坑杀”残忍而恐怖,常为仁人君子所指责。《吕氏春秋》记载当时的名士宁越向赵军主将孔青建议将齐军尸首归还齐国,齐国必将耗费巨资厚葬阵亡将士,到那时府库空虚的齐国将无力对抗晋军。表面上看宁越似乎是在为孔青献策如何削弱齐国,实际上更可能是这位名士不忍见两座京观的惨状,才想了这么一套说辞。
廪丘之战示意图
诸侯伐齐
陈布败走,但魏、赵、韩三家并没有罢兵的意思。公元前404年,在三家的安排下,晋烈公大会诸侯于任(今山东济宁市境内),与越、宋、鲁、卫、郑等国商议共同出兵伐齐,他们甚至还从周天子那里弄来了讨伐齐国的“王命”。
当年,联军兵分两路杀向齐国,一路是魏、赵、韩三家联军,赵氏宗主赵籍(即赵烈侯)、韩氏宗主韩虔(即韩景侯)亲自带兵,魏斯因年事已高,派太子魏击(即魏武侯)统兵出征,大军直指齐国长城要塞——平阴(今山东平阴县东北)。不过此路进展很不顺利,齐国大将陈子牛率重兵驻守平阴,凭借长城工事和有利地形成功阻拦住了三家联军。
齐长城遗址
另一路由越王翳统率越军,攻入齐国南部边境。越王翳之父朱句在位时兵强将勇,不仅挫败过强大的齐国,还攻灭了滕、郯等小国,为诸侯所忌惮。朱句死后,陈庄子曾想攻打越国,陈和劝谏说:“先君有遗令曰:‘无攻越。越,猛虎也。’”陈淏也说朱句虽死,余威犹在,陈庄子于是作罢。所以面对此次来犯的越军,主政齐国的陈和与陈淏开出极优厚的条件主动求和:
第一,割地。将建阳(今山东枣庄南)等处田地割与越国。
第二,称臣。齐国成为越国的藩臣,定期纳贡。
越王翳欣然应允,随后齐、越两国在鲁国举行盟会,地点选在鲁都曲阜(今山东曲阜)的稷门(南门)之外。盟会结束后,三位君主共乘一辆马车回城,鲁穆公驾车,齐康公站在车右侍从,越王翳则风光无限地站在车左的尊位上享受胜利的喜悦。
城下之盟
齐、越媾和让魏、赵、韩进退维谷,前有平阴要塞久攻不下,又不敢轻易撤兵,要知道这次三家是奉“王命”伐齐,天下人都注视着这场战争,他们可不想颜面扫地。于是年高德劭的魏斯亲自率领援兵赶来平阴,三家士气为之一振,随即与齐军展开决战,终于攻破平阴,一直追杀齐军到汧(读qiān)水。
平阴之战示意图
面临如此危局,陈括向陈子牛献策说,三家此次攻齐,是为了“名”,满足了他们要求,他们自然就会退兵。陈子牛认为有理,随即禀报陈和。陈氏宗族的两位最高首领陈和与陈淏商议之后,直接派遣齐康公前往晋军大营求和。在陈氏族人看来,齐康公作为傀儡,正好适合去冒险,万一他被晋军杀了,反倒能激起齐人同仇敌忾之心。
齐康公倒也不虚此行,魏、赵、韩同意讲和,三家分别派出了大夫前往齐都临淄(今山东淄博)与陈和、陈淏结盟于“溋门(临淄的一座城门)之外”。这一举动意义重大,说明魏、赵、韩三家的宗主已经与诸侯的国君是同一等级,因陈和、陈淏是臣子的身份,所以三家才派遣大夫前往会盟,也就是说齐国实际上承认了魏、赵、韩三家的诸侯国地位。
晋、齐盟约主要有两条:“毋修长城,毋伐廪丘。”看来平阴一役使三家见识到了长城要塞的威力,为了以后能随时出兵教训齐国,所以禁止齐国修筑长城。廪丘已经是赵氏领地,但应该依然由公孙会驻守,禁止齐国攻打廪丘的言外之意是向天下昭示:魏、赵、韩三家有能力保护前来投靠自己的人。
朝见周天子
三家与陈氏会盟之后,并没有放齐康公回去,而是带着他前往成周(今河南洛阳)朝见周威烈王,并且还叫上了鲁、宋、卫、郑四国的国君。到了成周,晋烈公先是按照周礼向周王展示晋国奉“王命”讨伐齐国所取得的辉煌战绩,主要有两个步骤:首先是“献俘”,向周威烈王汇报所俘获人、战车、马匹的数目;然后是“授馘(读guó)”,汇报杀死敌军的数目,并献上相同数目的敌军首级或左耳作为证明。周王听完汇报后,先去太庙向周室先王“献捷”,而后举行盛大的酒宴酬劳晋烈公君臣。最后周王要依照惯例赏赐给晋烈公各种不同的弓、箭、戈、盾和甲胄,献俘礼才算结束。
献俘礼结束后,晋、齐、鲁、宋、卫、郑六国之君又向周王行朝觐礼。大体流程是六国之君要从馆舍乘坐朝觐专用的马车到达天子的宫殿,而后献上玉帛和本国特产作为贡品。周王则要给予六国之君大量赏赐,并宴请他们。当然,魏、赵、韩还要封赏有功的将士,其中韩氏家臣□(此字由厂、骉组成,读biāo)羌用宗主韩虔赏赐的铜铸造了钟,钟上刻有铭文,记载□羌在这场战争中“入长城,先会于平阴”,“赏于韩宗,令于晋公,昭于天子”,这与《竹书纪年》、清华简《系年》的记载正相吻合。
(厂骉)羌钟及铭文,现藏日本泉屋博古馆
通过这一系列事件,魏、赵、韩三家捞足了政治资本,而且给足了周天子面子。三家也没少给周王室进献奇珍异宝,历史上,卫顷侯曾“厚赂周夷王,夷王命卫为侯”;“曲沃武公伐晋侯缗,灭之,尽以其宝器赂献于周釐(通“僖”,读xī)王”,“釐王命曲沃武公为晋君,列为诸侯”。周威烈王自然很好地继承了周王室这一“优良传统”,《史记》载:“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九鼎震,命韩、魏、赵为诸侯。”(文/王政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