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我理想中的中国,其实并不理想,乃很卑微也

如果一个国家的经济每年都在增长,却始终有相当比例的群体无法接受基础教育,没有医疗保险,我们能否认为这个国家正在进步?这是美国哲学家纳斯鲍姆(Martha C. Nussbaum)观察全球发展,在引出“正义的能力理论”时提的问题,按其说法,一个国家的进步不只体现于单方面的经济增长,更该有最基本的尊严和体面的人性也随之生长。

在世界范围内,这一观点越来越成为一种共识。即便是个人,在追求物质生活保障的同时,内在的生活世界也是其探寻和丰富的对象,书评君和你相约在此,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于是回到我们身上,可导出两种问题,一是向外“理想的国家是怎样的”,一是向内“怎样丰富内在的世界”。

现在是“我有嘉宾”第4期,嘉宾是历史学家许纪霖。书评君征集到了从理想社会、教育到读书等领域的提问,刚好对上以上两种问题。

在许纪霖看来,“理想的中国”不止经济的发展,还有一种秩序,即“每一个中国人虽不必是君子,也非小人,乃是做人行事有底线的正派人……我期望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活得有尊严,自己看得起自己,也得到别人的尊重。”他说其理想“其实并不理想,乃很卑微也”。

许纪霖:我理想中的中国,其实并不理想,乃很卑微也

电影中的读书镜头。《平静的躁动》( Caos Calmo, 2008)。

但这还不够,还有个人内在精神世界的发展。读书是其中一种。许纪霖认为,读书可简单分为两类,一是技能型的读书,目的是学习和掌握基本的业务能力,一是智慧型的读书,不再满足于基础的技能要求,而是继续寻求生活的智慧。在他看来,不管是读书人,还是普通人,都需要一种智慧,到哪找呢?在严肃而卓越的历史、社科和艺术等书籍里。

许纪霖:我理想中的中国,其实并不理想,乃很卑微也

新京报书评周刊“我有嘉宾”第4期

嘉宾:历史学家许纪霖

栏目编辑:阿东

我有嘉宾第4期:许纪霖

来自新京报书评周刊

提问(王雪妍):哈贝马斯曾说“911触动了世俗世界敏感的宗教神经”,那么您是否同意近年来以IS为代表的极端恐怖主义的猖獗某种程度上是现代性“除魅”的后果?面对“上帝之死”和普遍神圣价值的式微,人类如何走出在虚无与绝对两极间摇摆不定的命运?

许纪霖:我理想中的中国,其实并不理想,乃很卑微也

《黑旗:ISIS的崛起》

作者:乔比·沃里克

译者:钟鹰翔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7年1月

“伊斯兰国(ISIS)正在播下自我毁灭的种子。”

许纪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代社会越是世俗化,宗教的回归就越是汹涌。这已经为近三十年的历史所证明。这与人性本身的双重性有关,人既有世俗的、欲望的一面,也有神性的、追求超越的另一面。

人的历史就是人性中这两面永恒的斗争历史。虚无主义者什么神或价值都不信,只相信自己的世俗意志;而绝对主义者将一己之神或信仰视为唯一的真谛,不惜碾压世俗的生命。这两种极端的世俗主义与原教旨主义相互冲突,又互为条件,形成了今日世界紧张不安的源头所在。

在我看来,要走出这一钟摆式的宿命,最重要的是提倡“中道”,让与世俗和解的宗教以及尊重价值的世俗主义成为社会的主流。世俗与宗教并非不可携手,正如哈贝马斯与辛贝格的对话所共同承认的,它们各有各的局限,恰巧可以互补。

提问(sally):《集体失忆的黑暗时代》提到教育等于文凭的趋势,我们是否正走在过去人家的老路上?看着发展超前的他们在反思行动,而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等到社会发展和观念足以支撑的时候吗?

许纪霖:我理想中的中国,其实并不理想,乃很卑微也

《集体失忆的黑暗年代》

作者:简·雅各布斯

译者:姚大钧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4年1月

“随着后农业时代走向一个以科技为基础的未来,如今,我们正处在一个新的黑暗年代、一段文明崩塌时期的边缘。”

许纪霖:问题不是出在教育,而是社会。今天无论是中国,还是全球,都是一个文凭社会。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对此作过精彩的研究。不同的社会,选拔精英的方式各各不同。中国在西周封建和魏晋南北朝时代,讲究血统出身;到科举时代,重的是功名;“前三十年”看的是阶级成分。如今则变成了一个文凭社会,社会在乎的是否名校出身。

许纪霖:我理想中的中国,其实并不理想,乃很卑微也

《国家精英:名牌大学与群体精神》

作者:布尔迪厄

译者:杨亚平

版本:商务印书馆 2004年9月

教育从来不是纯粹的知识传授,也并非简单的人格培养,现代教育同时也是一个社会等级的生产和再生产的过程。问题出在中国社会各个等级之间收入差距过于悬殊,更要命的是,身份与人格之间严重不平等,社会下层得不到别人的尊重,缺乏精神的尊严,只能拼命往上流动;自古华山一条路。因此才有衡水中学、毛坦厂中学这些教育怪胎的盛行。

近年来,社会阶层的世袭化也日趋严重,还没有等到大学,在中学、小学、幼儿园阶段,教育分层已经出现,社会阶层日趋固态化。怎么办?中国需要一场教育平权运动,更需要缩小社会各阶层的收入差距、改变城乡之间、城市之间的地区差异,让每一个人、即使是社会底层的人都得到平等的对待和尊重。

提问(张大富):许老师您好!请问老师心中有所谓的理想中国?能否具象地描述。对于未来更好的中国,应该在经济发展、制度建设、法治、社会伦理等那个方面为主要用力点?

许纪霖:我理想中的中国,其实并不理想,乃很卑微也

《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

作者:许纪霖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年2月

许纪霖认为特殊的民族认同需要用普适价值来调节,所提出的“新天下主义”这一概念,是对民族国家和传统天下主义的重新思考。

许纪霖:我理想中的中国,其实并不理想,乃很卑微也。我期望每一个中国人虽不必是君子,也非小人,乃是做人行事有底线的正派人;每一个官员做不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但有操守,有敬畏感,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敢做。

我期望从精英到百姓,无论是自己的财产、还是人身,都有起码的安全感,不会受到不法的侵犯。我期望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活得有尊严,自己看得起自己,也得到别人的尊重。我期望中国是一个法治的国家,也是一个有人情味的社会……打住,我是不是期望太多、太高了?

提问(弗兰德里):关于读书,你说智慧是知识上的知识,请问在读书时候怎么思考?在读书范围上是广博还是精专?

许纪霖:我理想中的中国,其实并不理想,乃很卑微也

《读书人站起来》

作者:许纪霖

版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1年3月

许纪霖:最重要的是有问题意识。没有问题意识的读书,读过就忘,即使你掌握了,知识还是别人的,不过是鹦鹉学舌。在读书中思考,在思考中读书,那就是带着问题去读书。我在读书的时候,因为心中有问题,读到灯火阑珊处,常常有一种电击雷鸣的点亮感,兴奋得走来走去,灵感汹涌而出。

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道理就在这里。至于读书范围,最重要的是建立以自我为中心的知识结构,涉及到核心知识,必须无所不知,而边缘知识,则广泛涉猎,略知皮毛既可,如西谚所说:know everything about something,know something about everything。没有一张书单是适合所有人的,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骗人的。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书单,以自我的兴趣爱好和职业需求所设计的书单,重要的事情讲三遍:建立以自我为中心的知识结构!

提问(张生):许老师培养了晓渔、小兵、成庆、韩戍等风格各异的博士,您带博士有哪些心得和体会?

许纪霖:我理想中的中国,其实并不理想,乃很卑微也

《大时代中的知识人》

作者:许纪霖

版本:中华书局 2007年7月

许纪霖:美国有一个中国研究的著名学者叫墨子刻,他说过:只有两种学生,一种是不用教的,另一种是教不会的。你提到的这几位学生,还有瞿骏、邓军、段炼、洪彬等等,都属于不用教的(哈哈)。所谓不用教,不是放任不管,而是司马迁所说的“孺子可教”。

所谓教,有不同的教法,一种是手把手去教,通常教出来的学生,与自己与差不多,没有自己的个性。但依照我三十五教龄的经验教训,最好的学生不是手把手,而是按照他的个性来引导、点拨他。最重要的,是在团队中形成一个自由的读书氛围,让他们感到学术研究是多么的快乐而美好。

每一个学生,都有其特殊的兴趣和能力所在,让其成才,不是成就一个统一标准的“才”,而是符合其个性之才。晓渔聪明、小兵敏锐、成庆深邃、韩戍扎实、瞿骏渊博、邓军深刻、段炼厚重、洪彬专研,他们各有其长,也各有其短。有特长、有缺点的,那才叫人才,否则就是全面而浅薄的庸才哦!

直接点击“http://mp.weixin.qq.com/s/yIb5ZiRvwMHPR11wfl1TaQ”向第5期嘉宾

经济学家陆铭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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