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伟大也要有人懂

【编者按】对许多中国作家而言,无论在文学意义,还是在思想与精神层面上,鲁迅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今年是鲁迅诞辰140周年,在“读鲁迅”这个系列中,我们将请作家、研究者们谈谈他们最喜欢的鲁迅作品以及鲁迅对其创作的影响,并附上他们欣赏的鲁迅作品原文(片段),让我们一起来读鲁迅。

姜异新

姜异新


在鲁迅的诸多论断中,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室主任、学者姜异新印象最深的一句是“伟大也要有人懂”。

“这句话是鲁迅对《儒林外史》的评价,我们知道,鲁迅是第一个给中国写小说史的人,他非常欣赏《儒林外史》,感叹早年的留学生好像只知道反传统和讽刺,而并没有冷静仔细地去思考。在给叶紫的《丰收》所做的序言里,鲁迅提出的这个说法,我觉得有非常多的深意和内涵,其中一层内涵就是,伟大和平常其实是一个事情的两面,伟大往往蕴含在平常当中。叶紫写的那些故事是发生在中国的土地上非常平常的事情,这种平凡当中就蕴含着伟大。伟大和大众是时刻沟通着的,永远血脉相连,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接地气。对鲁迅的理解也应该这样看,他是一个全民族共同造就的民族魂,而不是说他个人是与生俱来的天才,是独自呐喊彷徨的超人,高高在上成为一个雕塑,我们必须膜拜——我太伟大了,要去普及我的思想,你们才能懂,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伟大的文学与大众大有关系。我认为这句话在任何时代都有非常多可以去理解的视角和非常有张力的阐释度,所以给我的印象最深。网络上那么多鲁迅说过的话,其实有很多鲁迅从来没有说过,还有把书信里的家常话,比如,‘你是个好人’,‘吃了吗’之类的摘出来,做成文创产品,来体现鲁迅的人间烟火气,却没有人选择这句话。这又让我觉得‘伟大也要有人懂’其实也挺难的。”

姜异新同时对《呐喊》《彷徨》《朝花夕拾》《故事新编》等篇章记忆深刻,“包括其他的一些诗歌和杂文,我觉得鲁迅的文字当中总有一种诗情在流动,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作诗抒情的‘情’,而是指他的文字天然蕴含着一种诗的力量,或者是说能触摸到他的一种情怀,共振于一种精神能量。哪怕是自拟的广告文字,我也能在字里行间体会到一股诗情的涌动。哪怕是他的杂文当中那些貌似纠缠于纷繁人事纠葛的评说,我也能够从中感受到高度艺术抽象后超拔的诗学力量,直抵人心。”

姜异新长期从事鲁迅研究,关于在研究鲁迅的过程中遇到过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她回答道:“最困难的事情,只能说是越来越觉得先生的博大精深,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种种不足。我经常会碰到有人问,鲁迅还有什么可研究的?这么多人在研究鲁迅,已经这么多年了。的确,如果从早年鲁迅留日时期被日本人报纸关注并刊登他翻译域外小说的新闻算起的话,到目前为止鲁迅研究得有110多年的历史了,可是还是不停地有一些新的史料发现,成果叠出,激发新的研究范式。最近,国家图书馆召开了《鲁迅手稿全集》首发式,这是目前最全最新最精的鲁迅手稿全集,我也参与了编辑工作。其中就收了一些从未公开过的鲁迅手迹。鲁迅研究领域一直是个迷人的学术领地,吸引了众多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他们做着做着研究,讲着讲着现代作家们,就靠拢到鲁迅这里来了,感受到还是这个思想和文学的宝库更加有魅力。”

“来到鲁博从事研究工作之后,我才发现鲁迅在很多学科领域都非常有建树,比如说生物学、矿物学、金石学、版本目录学、美术等等,都造诣颇深,有太多值得去探索和深究的问题,所以,深感自己能力的不足。鲁迅生活在中国近现代转型期,他的国学功底太深厚了,而我这一代人的知识结构、知识储备显然太不全面,不足以和先生构成对话,因而常常会感到无力去面对一个如此深刻的现代主体,如此多维的研究客体。另外,鲁迅先生也是一个文化符号、一座桥梁、一个文化窗口,他本身连接着近现代众多人物、社团,历史肌理错综复杂,他又在各个学科领域都用功甚勤,特别用心,是名副其实的拓荒者、先驱者,一个披荆斩棘走在前面的人,所以你自己的学识至少能达到去理解他、走进他,才能谈如何去研究他。我觉得我构不成跟他平等对话啊,他精通日语、德语,我不通;他浩瀚的藏书,几千幅的金石学拓片收藏,抄校的古籍,让我叹为观止,以前在这方面,可以说我是一无所知,来到了鲁迅博物馆之后都要补课,所以我觉得我的困惑就是鲁迅先生太博大精深了。”姜异新谈道。

在今天的这个时代,姜异新认为,读鲁迅仍然有很多现实意义,比如,早在他留学日本的时候提出的文化主张,“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我觉得这话说的特别好,其实就是讲,我们如何树立文化自信。首先,你要对自己传统文化的优秀成分非常了解,你才能自信,这是固有血脉的东西,一定要贯通,然后你再去主动的择取拿来他者优秀文化,这样才能对传统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再比如说,他提出的‘立人’思想,人立而后凡事举,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在当下不管将‘立人’理解成教育领域的务实目标,还是理解成每一个个体的精神追求,其实都是很有现实性的。只要每一个个体立起来了,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就会立起来,在世界文化之林就会屹立不倒。另外还有硬骨头精神、开拓创新精神等等,鲁迅的身上有很多精神都是超越时代的,放在任何一个时期,我觉得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附 鲁迅: 叶紫作《丰收》序

作者写出创作来,对于其中的事情,虽然不必亲历过,最好是经历过。诘难者问:那么,写杀人最好是自己杀过人,写妓女还得去卖淫么?答曰:不然。我所谓经历,是所遇,所见,所闻,并不一定是所作,但所作自然也可以包含在里面。天才们无论怎样说大话,归根结蒂,还是不能凭空创造。描神画鬼,毫无对证,本可以专靠了神思,所谓“天马行空”似的挥写了,然而他们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长了颈子二三尺而已。这算什么本领,这算什么创造?

地球上不只一个世界,实际上的不同,比人们空想中的阴阳两界还利害。这一世界中人,会轻蔑,憎恶,压迫,恐怖,杀戮别一世界中人,然而他不知道,因此他也写不出,于是他自称“第三种人”,他“为艺术而艺术”,他即使写了出来,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而已。“再亮些”?不要骗人罢!你们的眼睛在那里呢?

伟大的文学是永久的,许多学者们这么说。对啦,也许是永久的罢。但我自己,却与其看薄凯契阿(薄伽丘),雨果的书,宁可看契诃夫,高尔基的书,因为它更新,和我们的世界更接近。中国确也还盛行着《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的缘故。《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尝在罗贯中下,然而留学生漫天塞地以来,这部书就好像不永久,也不伟大了。伟大也要有人懂。

这里的六个短篇,都是太平世界的奇闻,而现在却是极平常的事情。因为极平常,所以和我们更密切,更有大关系。作者还是一个青年,但他的经历,却抵得太平天下的顺民的一世纪的经历,在转辗的生活中,要他“为艺术而艺术”,是办不到的。但我们有人懂得这样的艺术,一点用不着谁来发愁。

这就是伟大的文学么?不是的,我们自己并没有这么说。“中国为什么没有伟大文学产生?”我们听过许多指导者的教训了,但可惜他们独独忘却了一方面的对于作者和作品的摧残。“第三种人”教训过我们,希腊神话里说什么恶鬼有一张床,捉了人去,给睡在这床上,短了,就拉长他,太长,便把他截短。左翼批评就是这样的床,弄得他们写不出东西来了。现在这张床真的摆出来了,不料却只有“第三种人”睡得不长不短,刚刚合式。仰面唾天,掉在自己的眼睛里,天下真会有这等事。

但我们却有作家写得出东西来,作品在摧残中也更加坚实。不但为一大群中国青年读者所支持,当《电网外》在《文学新地》上以《王伯伯》的题目发表后,就得到世界的读者了。这就是作者已经尽了当前的任务,也是对于压迫者的答复:文学是战斗的!

我希望将来还有看见作者的更多,更好的作品的时候。

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鲁迅记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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