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大宋“苏哥哥”

我们今天网上流行说一个词,叫做“苏”。说一个人什么都好,就说这个人的人设很“苏”。苏东坡这个人,确实是没白姓“苏”,确实是什么都好。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特别迷苏东坡,说过一句话,叫“嫁人就嫁苏东坡”。苏东坡是一个全才,在中国文化史上,无论谈什么,苏东坡都是绕不过去的。论政治,他有政绩;论学问,经史子集四部的学问他都有;论宗教,他对禅宗也有贡献;论艺术,他在书法界是书法家,在美术界是画家,也懂一点音乐;论生活,他还贡献了东坡肉。读书的时候,宋代文学的老师就是这么给我们讲的,讲到这儿还特别强调,说如果没吃过东坡肉一定要尝尝,否则人生是不完整的。苏东坡是个著名的吃货,所以我们管他叫“苏胖”。在宋朝,苏东坡的整个生活都是招人模仿的,不光是吃,比如有人会学他的样子,戴“东坡巾”什么的。

光论文学的话,苏东坡也是众体兼善,对各种文体都做出了一流的贡献。论散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论诗,他是宋诗偶像级别的诗人之一,也是元祐诗学革新的代表人物之一;论词,他的东坡乐府,也是宋词文体功能发生转变的一个节点。我们讲任何一种文体的历史,都需要把苏东坡专门拿出来讲。他的这么多成就,这里不可能都讲出来,我挑大家最熟悉的几首诗、几首词,来讲讲我心目中的苏胖。

苏东坡像

苏东坡像

苏轼字子瞻,“轼”就是车前面的扶手,“瞻”就是往远处看,扶着车前的扶手,就可以往远处看了。一辆车有没有扶手,不影响车往前走,但是一辆车没有扶手,那就不是车了。所以,“轼”体现的是庄子“无用之用”的思想。这也是中国士人的功能:我不是去做一件具体的事的,我不能给你算卦,也不能给你拧一个螺丝,经济法律也不是我的专业范围,但是没有我,这辆车就不成为一辆车,坐车的人就不能往远处看了。苏洵给儿子取这样的名字,也说明了对儿子的期望。

苏轼是初唐诗人苏味道的后代,苏味道是和杜甫的爷爷杜审言齐名的宫廷诗人。苏味道是栾城人,所以苏轼他们父子认这个祖宗,就自称是栾城人。实际上,苏轼出生在四川眉山,他的父亲苏洵也是个读书人,后来也是文化名家,苏轼出生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寒窗苦读的士子。所以苏轼小时候接受到读书人家的良好教育,但是也不是太优越。

苏轼当时是大宋王朝的天才少年。他刚一入学读书,就显出聪明来了。他的科举之路比他父亲顺利多了,22岁就中了进士。古人中进士的年龄集中在二十八九岁,晚的话多晚都不新鲜,跟我们现在博士毕业的概念差不多。22岁中进士,是很早的。

苏轼中进士是嘉祐二年(1057),那一年的主考官是欧阳修。不得不说欧阳修是个很有眼光的人,在他做主考官期间中进士的,很多都成了宋朝的栋梁之材。进士考试是选拔精英的考试,它不同于标准化考试,对主考官的眼光要求是很高的。欧阳修当时一看苏轼的卷子,就觉得这孩子真是了不得,将来一定会超过自己,表示老夫一定要帮这孩子出头。

糊卷考试的时候,欧阳修看苏轼的卷子,以为他是自己的学生曾巩呢,本来想给第一,但是为了避嫌疑,给了个第二。后来苏轼参加释褐试的时候,就中了一个乙科,宋朝中乙科的,只有一两个人,甲科没有人。中国品评人物的传统,第一等永远是空着的,第二等没有特殊情况也是空着的。所以苏轼被定为二等,是很厉害的。这意味着,当时朝中的大佬们是把这孩子当将来的宰相培养的。当时苏轼跟他弟弟苏辙同时中的进士,那天宋仁宗也很高兴,回去跟皇后说,我今天替子孙找了两个宰相。中国古代的宰相是从小培养的,一代进士里面,有特别精英的,会重点培养,让他做一系列特定的官职,去历练。这个宰相培养计划,是很完备的,所以看一个人早期担任什么官职,就可以判断他是不是被当成未来的宰相培养的。当然有这个培养意向,不代表你就会成为宰相,比如苏东坡到最后也没有成为宰相。

有一个演苏东坡的电视剧,一上来就说少年苏东坡中了进士,要当宰相,但是演了多少集了,他还在一些小小的官职上打转,到最后苏东坡也没成宰相。所以有观众就说,编剧你在逗我?不是编剧在逗你,编剧是按历史事实写的,是大宋王朝在逗苏东坡。大宋王朝早早就给了苏东坡一个美好的许诺,但是到最后也没有兑现。

电视剧《清平乐》中的苏轼(右)、苏辙二兄弟

电视剧《清平乐》中的苏轼(右)、苏辙二兄弟

我们都知道,后来苏东坡的一生并不得志。但是,到底有多不得志呢?回想一下,好像我们今天看到任何一个文人,都说他“不得志”,他们真的是都不得志吗?就算是不得志,不得志到什么程度呢?毕竟当不上宰相和吃不饱饭之间,还是有很大的距离的。所以我得简单介绍一下,苏东坡到底当了多大的官。

苏东坡做的第一个官,是凤翔府的签判。签判就是跟在长官身边,掌管文书,学习处理政务,是所谓清流官,属于宰相培养计划的范畴。古代的进士,就是再被王朝看好,再被视为宰相根苗,也得从九品官干起,就是宰相的儿子,要敢从八品半干起,那全国都会群情激奋,说你营私舞弊的。如果你穿越到古代中了状元,千万别开口就跟皇上说你要当宰相,会被当疯子打出去的。苏东坡本来也应该从九品县尉干起的,只不过他没有赴任,他真正赴任的第一个官是凤翔府的签判,相当于地级市领导的副手。当时他26岁,这个地位还是可以的。

他做凤翔签判任满了以后,当时朝廷本来想破格提拔他,直接当翰林,相当于社科院研究员,在当时翰林是一个很荣耀的出身。但是又有某个大佬说,不行,越是要委以重任的年轻人,越要多历练,说如果他真有才,历练一下也不会埋没了。不放这个卫星,还是按正常的程序,让他到史馆去历练。中国人很相信挫折教育,越是大家都寄予厚望的年轻人,大家越是要磨练他,都想着反正他是这个王朝最幸运的人,到最后总会给他补偿的,所以年轻的时候还是压着点他吧。其实到最后,也未必会给他补偿。

后来就赶上了王安石变法,苏轼对王安石的新法不能完全认同,在京城待不下去了,就到多个地方上做太守。这么晃到43岁,因为上书的时候一句话没说对,被以讽刺变法的罪名抓起来,一个太守,被人像牵鸡犬一样,从任上抓走了。后来一查,发现他平时就经常写诗,发新法的牢骚,所以就要杀了他,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

要杀苏轼的时候,整个宋朝都震动了。宋朝的特点是士大夫和皇帝一起治国,宋太祖留下的祖宗遗法有一条是“不杀大臣”。你要是杀了大臣,就意味着你这个国家的底线不要了。更何况苏东坡是先帝留给后人做宰相的,这么一个众望所归的人物,而且他也没做什么,就是说了两句话,写了两首诗。你会为一句话没说对,几首发牢骚的诗,杀这样一个人,这是一个王朝的原则问题,是取信于士大夫和老百姓的问题,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连太后都跟宋神宗急了,说这是他爸爸说要留给他的宰相,他不好好用,还要给杀了。最后宋神宗也没敢杀他,把他贬到黄州,去担任团练副使,实际上是监视居住,这是对苏东坡的一次比较大的打击。

苏东坡在黄州写了好多词。一个人一下子集中创作了很多作品,说明他很郁闷。而一个大文学家最终的成熟,往往就是在这样郁闷的日子。所以在一个大文学家的一生里,往往可以找到某一年,让这个人最终成为这个人。这种成就一个文学家的苦难,最常见的就是贬谪,这是中国古代文学家最容易遇到的一种苦难。我认为苏东坡就是在黄州的这几年,成为苏东坡的。在黄州的这几年成就了苏东坡,也成就了苏东坡的词。所以我选择了苏东坡贬黄州的第一年——壬戌年,作为讲述的对象。因为从这一年开始,苏东坡跟以前不同了,苏词跟以前不同了,宋词也跟以前不同了。

后来新党下台了,苏东坡被宋神宗重新起用,过了几年好日子。他回京做了起居舍人,就是皇帝的私人秘书,这是又往宰相的路上走了。神宗死后,哲宗即位,这就到了元祐年间,这在文学史上是很著名的一个年号。苏东坡做了翰林学士,相当于今天的院士,这对清流官来说,是一生中能达到的很高的一个荣耀。一个文人一辈子能做到翰林学士,已经够本了,做不做宰相,那都是附加题了。我们今天说“苏学士”,就是指他做的这个官,这个可以指称他一生的成就了。一切顺利的话,接下来他就等着拜相了。

但是,好日子没有好过多久,本来新党下台,苏东坡作为被新党排挤的对象获得了政治资源,但是他回来以后,对司马光代表的旧党又不满了。这就说明,苏东坡对新党不满不是门户之见,他不是因为,你是新党,我就看不起你,你就是旧党,我也照样看不起你。据说有一天,苏胖没事在家,拍着自己的大肚子,说这里头都是什么呀?旁边他的一个门客谄媚说,这里头都是满腹才学。这句话就太俗了,苏胖摇摇头。另外一个门客说,这里头都是屎。这句话倒是实在,但是没什么创意,也不好。再有一个门客说,这里头是一肚皮不合时宜。苏东坡就大笑,说这个说得好。新党上台,你说新党不好;旧党上台,你说旧党不好。不是他为反对而反对,而是新党和旧党确实各有各的不好。这就是孔子说的“中庸之道”。有的人对“中庸之道”有误解,以为中庸是两边都讨好,然后以为这是混社会的道理。其实,中庸不是两边都讨好,而是两边都看不起。不是新党上来说旧党不好,旧党上来说新党不好,而是旧党上来说旧党不好,新党上来说新党不好,这才是中庸。所以中庸哪是为自己谋利的,中庸就是“拧丧种”。

苏东坡就是这个意思:虽然我不喜欢新法,但是现在凡是新党说的,旧党就反对,那我也不去跟风,没意思。这就叫“一肚皮不合时宜”。所以闹到最后,新旧两党都不喜欢他。

这样,他在元祐年间缓慢地往宰相的路上走着,做到礼部尚书,相当于部长了。这时候政局又变了,新党又上台了。宋哲宗改元叫“绍圣”。“绍”就是“继承”,“绍圣”就是“继承圣人”,要继承宋神宗,又要玩变法。这样,就又说苏东坡诽谤前朝,一下子把他贬到惠州去了。惠州就是现在广东的那个惠州,我有一个惠州来的师弟,还认为来了以后北大的老师都不知道他是哪个省的,我说北大教文史的老师能不知道惠州吗?那是苏东坡贬谪的地方。在苏东坡那个时候,惠州是岭南,岭南是瘴疠之地,是蛮荒之地,流放岭南是最严厉的流放。这时候苏东坡已经59岁了,在今天也快该退休了,在当时是垂老投荒。贬到惠州去,他又是被监视居住,没有任何权力。本来马上就要做宰相的人,一下子给这么大的惩罚。这样,苏东坡做宰相的路,就彻底中断了。

贬到惠州两年,他的政敌想想,觉得又不解气,苏东坡这么可恶的人,才贬到岭南,居然还没过海。于是又把他贬到儋州去,儋州在海南岛。这里面也有他政敌章惇的一个恶趣味。这个“儋”字音字形都跟“苏子瞻”的“瞻”很接近,他意思是,你苏子瞻就配在儋州待着,这是一种人格侮辱。过海就是比过岭更严重的惩罚了,基本上就跟杀了你差不多了。到65岁的时候,苏东坡才被放回来,回来没走到开封,到常州就死了。这是苏东坡的第二次贬谪,是比贬黄州更悲惨的一次遭遇。所以苏轼晚年自嘲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本来是要做宰相的人,是要为大宋王朝做一番事业的人,但是到老也没做出这番事业来,一辈子就是被贬再被贬,贬黄州,贬惠州,再贬儋州。这就是这个宰相之才的一生了,所以说大宋王朝一直在逗他玩。

本文选自北京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张一南的新书《张一南北大国文课》。

《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张一南/著,岳麓书社·浦睿文化,2021年8月版

《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张一南/著,岳麓书社·浦睿文化,2021年8月版


读书推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