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面:真如古镇及上海的小街道

沿着曹杨路向西站的方向走,刚刚过了淞江也就几乎没有什么市中心的特点了。和别的城市的区别不大了:马路变宽了,人也乱了,普通的谋生者、做小生意者、打工的年轻人,走得满街满道,他们携带着大包小裹,抗着货,拉着东西,递送着广告纸,高声吆喝着自己的生意,大城市的精致和整洁变得遥远起来。

果品和鱼类的批发市场鳞次栉比,水沟边上收破烂的人正抬着一捆捆刚刚收回来的纸箱到里面浸泡,加了水分以后就加了重量,就能多卖钱。这个工作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规模地展开的,这么做的人毫无顾忌,看的人也视若无睹。

马路上很多地方还在施工,马路边上,曾经的厂区里因为正处于拆迁状态而一片荒凉。阳光越来越强烈,照射在亮亮的广玉兰的叶片上反着灼人的光芒,让人意识到这里是南方,是即使冬天刚过也会一下就露出夏天的面目的南方。

在一段便道正在整修的路上走着的时候,前面一对男女很招人眼目。无他,只因为那女人穿了短装。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这种在夏天司空见惯的景象就显得很新鲜了。路边上施工的人停下手里的活儿,先正面敢看不敢看地瞄一瞄,然后等他们一走过去就马上将目光移向她的背影。背影远去,自己手上抹灰的活儿还得继续。在周围一片林立的高楼之间,这个小小的工地上零乱的砖头瓦块之间的戴着安全帽浑身是泥的男人们,互相打趣着重新工作起来,为了完成当天的任务,为了实现干活挣钱的目的,以汗水浸透衣衫的付出。

比照之下就会明白,外国人聚居的镇宁路那样的城市核心区域里的现代文明味道,实际上是靠着高昂的消费筑起来的金钱堤坝来维持着自己的优雅与“文明”的。2010年,两棵葱便已卖六块钱的物价壁垒将这样的地方和周围的区域画出了一条看不见的墙。它们是不靠看得见的壁垒,而只靠高消费保护着的无形的区域划分。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的城市现代化文明还是靠着这样的一些无形的壁垒来维持着的。

在更为广大的区域里,在核心区域之外的广泛存在之中,因为人们的收入水平普遍不高,也因为人口众多而房租高昂,大多数人还都生活在一种与别的城市大致相同的生活水准里。

真如古镇牌坊(梁东方 图)

真如古镇牌坊(梁东方 图)

我那一天的目的地,是在地图上发现的真如古镇。

所谓真如古镇,在过去自然确是处古镇,现在在经过了天翻地覆的城市化发展以后,回过头来突然发现自己的优势了,于是有所复古:街道一头竖立起一个牌坊,街道上原来铺的沥青路面也都重新换成了石头,两边的店铺都保持着一种不上油漆的旧色;一家家的店铺的拥挤与热闹也都尽量去掉了洋味的整洁,而改回为国人传统的随意与随便。由此也让在上海的高楼大厦里走得小心翼翼人,突然就能放松下来……

真如古镇街景(阮玄墨 图)

真如古镇街景(阮玄墨 图)

真如古镇如果地处远离上海的地方,你专门去怀古的话,可能就实在乏善可陈了。正因为它就处在上海市区之内的地理位置,使其在迅速改变环境、缓解人们紧张神经的作用上因为近便而效果独特,很多人愿意来转一转,轻松地吃上点小吃,或者到有高塔耸立着的真如寺里去许个什么愿。如果你不愿意掏那门票的十块钱,而愿意获得一点更切实的更直截了当的安慰的话,可以就在庙前一个挨着一个的算命摊上为自己的未来方向尝试寻找灵感。

惹眼的是这些算命摊边上正站着一个穿着土黄色袈裟的出家人打扮的人,非常熟稔地与人说着什么。旁边停着的一辆面包车上大大的“慈善”两个字,引人注目。

真如寺(阮玄墨 图)

真如寺(阮玄墨 图)

真如古镇这样的地方,让我想到一个词:“城市的背面”,也就是城市不那么光鲜亮丽的一面,或者是还处在整修状态之中的一面。我在上海寻找公园绿地的过程中,行经了很多这样属于城市的背面的小街道。

离开火车站的区域,向着东北的方向走下去,中兴街周围的小街道里面,在高尚住宅区也就是高价住宅区已经被消灭掉了的菜市场终于出现了,任何蔬菜水果都有,价格都比城市的另一半要低很多。尤其是鱼市上的各种各样的海鱼,都不是冷冻的,而是鲜的!有一个小摊位上只卖炖熟的鱼,旁边戳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鱼的不同部位的不同价格,头段多少钱,中断多少钱,尾段多少钱……

这卖鱼的身边的一株玉兰花正在这并不是很晴朗的早春时节里盛开,旁边高大的冬青树显然是一冬天都没有落叶的,在一片绿色之中衬托得我头脑中那在北方通常都是在一片干枝丛中盛开的玉兰花有点怪异。走出来一个买了两个西红柿的老人,不问价,也不说话。买的不说,卖的也不说,显然互相都深知这西红柿的价格,也都对于只买两个西红柿的事实习以为常。买了菜不做任何储存的打算,只是回去当顿吃的,甚至是把锅都架好了以后才抽身到外面来买的。

这条小街有着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天通庵路。这时候,路边上那些没有叶子的老泡桐树正把自己粗大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投射到一个把尿盆临时放在马路上回身去小卖铺里买东西的老婆婆的身上。枝影横斜,时光清晰,繁忙匆促的人流之间的这一个画面却有一种亘古迟滞的凝固感。

当然,这只是小街道上的一面,还有另一面。小街道,当年的街道可能也未必就小,只是现在这样被大街对比成了小街道,这样的小街道里经常会有些精致的别墅,那是过去的时光在这座百多年历史的人类聚居地留下的痕迹,如今被标上了优秀历史文化建筑的铭牌,算是一种保护,也算是一种静静地炫耀。而那些依旧被居住着的别墅,门口笔挺地站立着的穿着保安大衣的青年,更使这种炫耀多了一重味道——钱是可以换来服务的,是可以换来他人的时间的。

电影《小街》剧照

电影《小街》剧照

这样的小街道两侧一般都有着粗大的法桐,有一户户藏在高墙后面的独栋别墅、连排别墅、老房子。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很容易就能从记忆里把当年上海电影制片厂的电影《小街》中的景象给回想起来。那个不无虚幻的浪漫故事,特别符合这座城市日常生活景观中时时刻刻都带着的那么一些“矫情”的意思。连这种过分的干净本身似乎都不大真实,而是做出来故意让谁看的。然而事实上它们当然是日常保洁的效果,却又并不是特意做出来让谁看的,而确确实实是一种近乎自然的景观了。可是为什么就会给人一种难以抹去的矫情的感觉呢?大致上还是因为与其他城市对比着、与本城某些远远达不到这样的水准的地方对比着的时候,所形成的巨大反差吧。正是因为这样的对比,使上海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让其他地方的眼光情绪复杂。上海的精致因为有着比较悠久的历史了——那些最初由西方人带来的习惯与穿着用度,已经较早地融入到了一代代人的生活中。大家至少在外表上、在环境意义上,已经形成了干净精致的共识与一致追求。但是一遇到事情,一遇到与利益有关的问题,还是会有相当一些人会表现出狭隘与不宽容等等非文明的弱点。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自认为的先进与文明往往既让人心向往之,又在一定程度上不被别处的人们认可,不以他们为楷模甚至还要嘲笑他们一下。说他们表里不一,至多只是做了一些表面文章而已。

不过当你处身上海的狭窄街道上的时候,这种表面上的文明与先进从观赏的角度上来说,自然是称得上赏心悦目的。

某种程度上,那种因为要撑着点劲儿学现代文明的样子而在客观上形成的自觉遵守秩序后所体现出来的和谐状态,也让没有太深的生活纠葛的普通人能获得比之在其他发展得不够好的地方好得多的感受。这是事实,也是上海的一种持久魅力:它一直是开向世界的窗口,是几乎与世界同步的现代文明的时尚引领者。

上海小街道中的这种狭窄而整洁的景观,很容易让人想到日本,连这街道上行走着的一些衣着干净而脸上没有表情的男女们,也在某个瞬间里像了那些隔海的邻居。不知道这般想象有无依凭,猜想也许是类似的气候条件导致,也或许和经济文化发展的某种趋同性若有关联。

其实不只是小街道里人多地少,整个上海都给不少人这种狭促而无法舒展的感觉。开阔的地方不是江就是海,都是人类暂时无法建筑的所在。因为人多地少,从围墙栅栏望过去,可以看见小学校的跑道就是学校里的最主要的通道,虽然铺设了红色的塑胶,画上了白色的跑道线,但是无论如何也是没有空间让跑道绕上一圈的,只能是上课的时候进行来回跑了。

很多街道都因为过于狭窄而变成了单行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开车或坐公共汽车往往都不能沿着最近的直线前进,都会因为单行线而不得不去绕圈子。即使是骑自行车的,也常会因为街口上竖立着的自行车禁行标志而不得不推着车子走更其狭窄的人行便道。在这些小街道上(所谓小仅仅是就街道的宽窄来说的,与长度无关,很多小街道的长度都是可以贯穿整个区域的),骑着警用摩托车来回巡逻着,给占道停着的汽车贴罚款单的警察,就成为一种日常所见。常是走在小街上时,发现有警察正在贴罚单,或者是刚刚贴了罚单正在离开。在没有车的人眼里,这是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不过心底里还是会替那一会儿过来开车的人想象一下发现自己的车被贴了条的心情的。

这个夜色刚刚降临的时刻,就有一位警察在大剧院门口的小街上给违停的车贴罚单,正好有一群去看话剧的年轻人从他身边走过,有人调侃而不失尊敬地和他开了个玩笑,那群年轻人就都跟着哄笑起来。

这位警察似乎心情还不错,能感觉到那群年轻人的善意甚至是小心,所以在稍微停顿了一下,以此显示了自己的威严以后,就用最纯正的上海话回了几句。不过这时候年轻人都已经一边回着头一边走出去一段距离了。能和权力在握的警察开上玩笑那是很荣幸的事情,说话的人“人多势众”地凑趣,而他也正常回话,说明大家在此情此景之下,心情都不错。警察心情不错也许是在繁忙之中忽然出现了许多青春面容;年轻人心情不错,则是因为正走在去看话剧的路上,一个诱人的夜晚正在徐徐展开。

也许,话剧并非真的就那么好看,大多数的年轻人们也并非真的就喜欢看话剧,他们之所以成群结队地去看话剧,不过是可以有一个男男女女一起进行夜生活的机会而已。夜里约上心仪的女同学去看高雅的话剧,一边走一边聊,甚至是一边看一边聊,买买零食,一起评论评论,凑着趣和着舞台上的音乐与高潮一起鼓鼓掌或喝喝彩,就成了一种时尚,虽然表面上的观剧需要也许并不太真实,但是骨子里的交际需要、心理需要,却是千真万确的。

这时候,一个女人用自行车推着一大车子花来售卖,她在街道上趔趄地走着,时时要失去平衡的负重使她举步维艰。她用全身的力量倾斜着支撑着自行车的姿态,无比真实,真实到不容有任何一点点松懈的程度。她可能不是直接去一支支卖花的人,而是一个流动的批发者,一个有着众多下家的小批发商。

那些活跃在话剧院和咖啡馆周围的一线卖花人,手里拿着一把花,一次次地迎着情侣而去,一点一点地和买花人商量着价格,不遗余力地要做成每一单生意。每卖出去一次就会返回到这位推车的卖花女人身边来再拿货,直到夜色已深。

最具体的一线卖花者身上总是会让买花人多少体会到一点高高在上的享受的,这是这种非生活必须消费品之所以能长期存在下来的一种心理根据;可能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另一个根据就是这属于西方的传统,是外国人的生活方式中的重要一项。

不管是卖花的人、卖菜的人还是修鞋修表的人,这些公开将自己的谋生之状表现在街面上的人,在这样互相之间的生活状态拉得很开的大城市里,刚开始都是需要相当的勇气与毅力的,直到其成为日复一日的习惯。因为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的人,总是有一种自觉不自觉地要尽力掩饰的倾向,掩饰自己或多或少可以追溯的需谋生的一面,他们会在任一场合里保持自己从衣着到谈吐中的不为谋生而只为享受生活的品质。

本文节选自《上海的公园——旅踪掠影》(梁东方 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21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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