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水浒迷”,书看的是晚近流行的七十回本。那个本子删改过一些历史痕迹,“水浒迷”不一定喜欢。很明显的是,金圣叹很不喜欢宋江,对林冲则表示出一种算不上喜欢的肯定——“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金圣叹批点出林冲的“急”,点明他的闷与怒,也点穿他的渴望与阴毒。
在小说《水浒传》里,林冲的戏份并不算多,但出场早,命运坎坷,完美呈现了一个良民被“逼上梁山”的原委,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元代杂剧中水浒戏不少,但不见林冲的身影。直到明代及晚近的京昆、地方戏曲中,林冲的戏才变得越来越重要。明代李开先的《宝剑记》,刊于嘉靖二十六(1537)年,与梁辰鱼的《浣纱记》、王世贞《鸣凤记》被誉为明中叶三大传奇。《宝剑记》全剧五十二出,取材于《水浒传》第七回到第十二回,从名字可以知道,林冲因爱宝刀被设局误入白虎堂,是重要的改编部分。《宝剑记》还修改了小说里林冲与高俅的根本矛盾,从《水浒传》中的谋妻之辱,改成了林冲因弹劾奸臣而受到迫害。小说里林冲在东京当禁军教头,日子本过得很好,对朝廷无甚怨言,孝顺母亲也爱妻子。经李开先修改后,林冲变成了因为政治斗争才走投无路的,与原著中无妄之灾的设定相去甚远,这也增强了林冲这一虚构人物的政治特征。《宝剑记》中,又以第三十七出《夜奔》最受欢迎。总之不管是国仇还是私怨,林冲一步一步丧失了退路,妻离子散,有国难投。这种修改的意图,被后人所普遍接受。(京剧《野猪林》的故事情节,保留原著小说开头的设定,开场时还是林冲 “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三十五岁前人生全是春天。)清代水浒戏一度被打压,现代艺术家很喜欢林冲,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围绕着“夜奔”而改编的小说戏剧从茅盾到吴祖光,再到吴永刚,艺术家们借林冲这一人物面对强大的黑暗势力时的悲愤和抗争,不断丰富着林冲这一人物形象。
如今,历经反复整理,昆曲舞台上还保留着《林冲夜奔》,基本还原了《宝剑记》的创作,是最著名的一出武生独角戏。昆曲为林冲设定的扮相近百年未改,黑罗帽、黑素箭衣、黑彩裤、黑薄底靴、腰扎蓝绦子大带(侯少奎、胡明明、张蕾《北方昆曲经典剧目演变传承论—以〈单刀会〉〈林冲夜奔〉和〈千里送京娘〉为例》)。改编自《水浒传》第六至第九回的京剧《野猪林》是传统戏代表,继承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杨小楼、郝承寿头本《野猪林》、二本《山神庙》衣钵,李少春重新编创了一日演完的《野猪林》演出版本,于庆祝新中国成立时上演。杨小楼的《野猪林》是一出武生戏,李少春的《野猪林》则加大了文戏的容量(吴新苗《〈野猪林〉的演变:经典的形成及其意义》),《大雪飘》一段非常著名,极完美地展现了林冲在雪中的悲凉心境。电影 《霸王别姬》里说的“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说的是《夜奔》难演,难在动作多、心理活动复杂。林冲出场的身段,既要符合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身份,又要有夜里逃跑的感觉,眼神要警惕,又要有怒气、有牵挂,还要带出“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苦衷、亡命天涯的孤凉,对演员的体能和理解力都考验极大。
2012年4月,我还在复旦读研究生的时候,王安忆教授曾推荐我们创意写作MFA的学生去东方艺术中心听昆曲艺术大家裴艳玲先生讲课。裴先生是最著名的“林冲”扮演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和舞台上的英武、惊恨之气宇完全不同的是,裴先生就像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令人心生敬佩。裴先生是少有的让人完全看不出、也听不出是女武生的艺术家。即使是与男武生相比,也唯有裴先生的“林冲”最让人能感觉到金批“都使人怕”的气质。有的林冲苦,有的林冲怒,有的林冲看起来夜行身手矫健,但要让人在同情中心生“怕”,唯有裴先生最到位。
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出过两本傅惜华所编的《水浒戏曲集》,收入了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的《新编林冲宝剑记》,及明代陈与郊据《宝剑记》改编的《灵宝刀传奇》。在《灵宝刀传奇》中,“夜奔”的桥段位于第二十七出“窘迫投山”。“夜奔”部分的唱词几乎与《宝剑记》一样。只是《灵宝刀传奇》加重了陆谦的戏份,还因袭了《水浒传》的其他情节,包括鲁智深与李逵相遇,李师师“青楼乞赦”,等等。两部传奇都赋予了林冲妻子更多的关注,这一点很有意思。
众所周知的是,《水浒传》不是一般的“厌女”,这引起许多争议。如果说《水浒传》只是写了“女人很坏”,她们风流淫荡容易泄密坏事,也就罢了,毕竟小说里的男性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物以类聚。但《水浒传》“厌女”的特殊之处在于不惜笔墨地写了好女人也害人,林冲之妻就是代表。孙述宇的《水浒传:怎样的强盗书》是我很喜欢的一本讲《水浒传》的著作,他主要的观点,是认为《水浒传》的潜在主题关乎岳飞,“林冲的一些故事,如他被义兄弟出卖,以及被骗进白虎节堂,都是以岳飞的传闻写成的,但这些传闻大抵是他获昭雪之后才传开,所以林冲也会是个较后期的创作”。在谈及林冲命运的时候,孙述宇写道:“林冲的故事更是惊人……害他的当然是万恶的高太尉,但高太尉与他本无仇怨,若不是由于高衙内看上了林冲美貌而又贞洁的妻子, 高太尉没有理由要想置他于死地。林冲在定罪起解之时,对丈人张教头提出要与妻子离异,目的是免得妻子为了守候她回家而误了青春,同时也‘免得高衙内陷害’……他坚持着写了休书。小说为什么要有这一段……讲故事的人是在强调,一个男人,再好汉也罢,总是受不起女人的负累的。”
许多读者不理解金圣叹认为林冲是“毒人”,亦有热心读者以“林冲休妻”为例,佐证这就是一种“毒”,实际上经过戏曲搬演,如《野猪林》演到林冲与妻子长亭分别一段,英雄失路,儿女情长,还是挺感人的。这种感人是戏曲改编者的理解,小说里的确有些不一样。《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十九回《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一节,落草以后,很偶然,“一日,林冲见晁盖做事宽,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再三,蓦然思念妻子在京师, 存亡未保”,然后跟晁盖说,想把不知死活的妻子也接来身边。两个月后,听说妻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林冲“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金圣叹评:“哭得真、放得快、真豪杰、真林冲。”吃女人亏,认了也就认了。女人死了,死了就死了。比起杀妻的杨雄和卢俊义、杀嫂的武松、杀情人的宋江,“杜绝挂念”已经是很温和的表现了,小说《水浒传》对女性可说是毫无敬意与同情,女性的存在都预示着不祥,除非丑如顾大嫂,或者一言不发如扈三娘。李开先在《宝剑记》中,却加入了对林冲妻子的充分关注,将她改编成一个美貌、贞洁、对婆婆孝顺、与丈夫共担无妄之灾、对丈夫具有情绪价值和精神支撑的好妻子。显然,“传奇”不仅看破了原著对这段夫妻关系的讽刺,修订了更富有“人情”特质的推理,好女人一边拖累人,一边也救人。令人惊讶的是,《宝剑记》的结局是君臣喜庆、夫妇团圆、大家喜贺太平年。
2000年,有部台湾电影《夜奔》,由王蕙玲编剧,做的是性别议题的文章,非常文艺。电影里在舞台上演《夜奔》的林冲,舞台下也叫林冲,却全无豹子头的霸气,只有林冲潜在性格里的压抑、窝囊和焦虑不安。电影中的“林冲”,不仅在天法边界亡命,也在性别边界亡命,最后去了异国他乡的牢狱,应了原著“望家乡,去路遥”的绝境。
小说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写得极好。那是苦命人心中仅存的善念被大雪一点一点冰封的夜晚。每次看舞台上小演员绷着脸煞有其事地演“夜奔”都觉得很可爱,去年夏天,还有一个戏校的小林冲话筒坏了,“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都没有唱出声来,唱到“那搭儿相求救”,紧张坏了,老想着怎么和乐队使眼色下去弄一下。费了很久,他终于下了台又上了台,话筒有声音啦……我想,这一定是那位小“林冲”的人生里挺大的一件事。他们真的好年轻呀。
本文选自《故事识别》,张怡微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21年8月,原题为《“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 ——说〈夜奔〉》,现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