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翻译有9·11小说之誉的《地之国》时，有不少问题问作者约瑟夫·奥尼尔，他热心回答。书中提到，主人公汉斯后来决定离开纽约，回伦敦去，在离开之前，他却去纽约上州再一次尝试考驾照。在此之前，他曾经在纽约城考过一次驾照，是一驾驶教练陪他去考的，他没有考到。汉斯所犯的错误，我自己在纽约州考照的时候全都犯过，所以特别有共鸣。
小说中的汉斯后来决定去纽约上州一个小镇考驾照。这也是完全合理的。在一些城市，考驾照很难过。经常有人去一些小镇考，小镇考官松一些，当时我们很多同学都是这么去考的。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小说中写到，汉斯是自己开车从纽约城去上州的，路上他浮想联翩，那段场景，是书中最抒情的部分之一。后来他到了小镇，顺利地考到了驾照。
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他可以一个人开车去考照呢？按照规定，考照前，人们持学习驾照驾驶，不管是去考试，还是平时开车，边上必须有一个持有合法驾照的人坐在边上，尤其是去考照的时候，如果考官看你是一个人来，那么自动就判你不过。
我想这位老兄，小说是不是写穿帮了呢？ 问到奥尼尔，他很快回信说：没事，汉斯这车子是租的，而且他持有国际驾照。 这时候我才记得起前面提到汉斯曾经将荷兰驾照换到了英国驾照，但是无法从英国驾照换到美国驾照这个细节来。
奥尼尔是个有意思的作家，我总想和他见一面。书翻完后有机会去纽约，准备给他一本，没有约好。此后失去了联系。他原本受前妻影响，一家人不买房也不租房，常住纽约切尔西酒店。后来婚姻也结束了。人不知所终。
今年是9·11二十周年纪念，我又去搜索了一下他的近况。发现他有一个《地之国》的读书会活动。活动组织者是爱尔兰女王大学的英文系。我也报名参加，偶尔遇到了他。如今的网络会议都可以做得很仿真，我们来自大西洋两岸三地，就好比在一个地方一样。近日，Zoom刚举办发布会议，说以后的会议，可以戴上虚拟现实的眼镜了。以后和作家见面，不担心约来约去，也不担心见光死不死了，大不了悄悄退出会议就是。
奥尼尔从当年的少壮派作家，老迈了一些，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奇怪，怎么我认识的人，都显得苍老了呢？哦，对了，我自己忘了照镜子。
网络会议截屏图 作者提供
这个会议上也了解到关于奥尼尔的近况。这位前剑桥大学的才子，做了很久律师之后，不做了，现在主要写小说，教小说。《地之国》可能是他婚姻最挣扎的时候所写，这是一个充满创伤的写作。可惜这一点大家都没有去问，倒是他自己说了一点点。
这部小说说情节吧，也没啥情节，是一个不了了之的谋杀案开始的，书写到结束也没侦破。但是书可以从很多角度去看，写得颇为抒情，也能看出比较苦闷。他在活动中说，受到玛丽莲·罗宾逊（Marilynne Robinson）影响不小。Robinson试图把小说写得如同魔方，可以从不同角度打开。《地之国》就是这样，从不同角度都可以打开。或许这个视角和关联，可以给研究此书的文学研究者一点启发。
有人问《地之国》是不是9·11小说，他说当时是，现在不是了。他写小说时9·11并未发生，发生后他放了进去，他说是“9·11撞进了他的小说”。9·11事件发生后，英美自由派知识分子说这和后来阿富汗、伊拉克战争相比，算不了什么。可是对曾经近距离直击灾难的 “我”—— 汉斯来说，这确实是一个转折点。这个事件，把美国拖进了一个不知敌人为谁的情况之下。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一切的问题，一下子都没有了明确的答案。在迷乱的世界里，好在还有爱憎分明的小布什，还有一个看不见的本·拉登，使得一部分人的爱与恨，尚存寄托。 然而这只是表象。在微观层面，生活仿佛是汉斯岳父院子之下的泥土世界。这里什么虫子都有，简直是一个和已知世界平行的、偶然机会才会被发现的“地之国”。一度以老大帝国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美利坚，也成了一个“地之国”，其面目不再清晰可辨 。美国还伟大吗？至少在汉斯去办驾照的时候，他出现了怀疑。
常有人将此小说和《了不起的盖茨比》相比。奥尼尔笑称：好歹两本小说里都写到了板球，是板球将两本小说串了起来。不过他后来称，《地之国》是对《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告别。《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追寻的美国梦，在《地之国》中被抹去了。《地之国》里的美国，是一个在全球化里地位摇摆，充满不确定性的美国。时至今日，美国被阿富汗拖累二十年，国内基建落后，人们的危机感和自我怀疑更甚了。
会议中，主持人告知奥尼尔我也来了，我给他看了中文版《地之国》的封面。我们说起了上次没能约成的聚会。谁想我们竟在新冠期间，在网上，经由爱尔兰贝尔法斯特一所学校的邀约，才偶尔见上的。他说他后来离开了纽约城，去了加拿大蒙特利尔。“我越来越往北跑了。”我说我也离开了俄克拉荷马，去得克萨斯了，“越来越往南跑了。”
奥尼尔干嘛离开了美国？我听到他的讲座，发现他对特朗普厌恶不已，连英国脱欧都怪罪到特朗普主义上。不是特朗普闹，小伙伴们一起搞搞全球化不是挺好的么。现在的年代，已经不是后9·11，而是后特朗普时代。2021年美国人最惨痛的记忆，可能已经不是9·11，而是面对特朗普形成的社会撕裂。9·11把美国人团结了起来，特朗普把美国一撕为二。
特朗普竞选那阵，很多人，尤其是演艺明星，说一旦特朗普上台就搬加拿大去。那年特朗普真上任后，我看这文化艺术界，就奥尼尔一人当了真，跑加拿大了。以后，这位祖上分别来自土耳其和荷兰，另有爱尔兰国籍的奥尼尔，再写小说出来，我不知再怎么算，是爱尔兰作家，美国作家，还是加拿大作家？汉斯的国际驾照，可以让他从英国到美国开车。脱欧和特朗普之后的世界，像奥尼尔这样的畅通无阻纵横四海，怕是越来越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