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图书馆》,[美]苏珊·奥尔琳著,文泽尔译,文汇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352页,69.00元
这本来应当是一本图书馆专业人士写的书,但它不是。的确有不少专业人士的作品,但往往理论先行,云里雾里不切实际;不久前也有弗雷德里克·怀斯曼导演的长纪录片《纽约公共图书馆》,然而电影中没有书,没有人坐在书桌旁读书,只有无尽的讲座和学习班谈论书籍。我想了解一个大型公共图书馆的历史沿革和现代图书信息管理和服务,而不是花三个多小时只看到图书馆怎样运作它的一项副业。如今有一位“非图书馆从业人士”、《纽约客》作家苏珊·奥尔琳(Susan Orlean)满足了这个要求,她写了《亲爱的图书馆》,向大家展示洛杉矶公共图书馆的历史渊源和现代服务,非常值得一读再读。
作者从用户角度对图书馆进行调研,全面介绍图书馆各部门的运作和面临的挑战,甚至包括很少有人会关注的“消防”问题,因为这本书就从一场图书馆大火开始。洛杉矶公共图书馆大火发生在1986年4月,与切尔诺贝利事故几乎同时发生,因此当年公众关注度很低,甚至《纽约时报》也只在第十四版略微提及。大火烧了七个半小时,一百万藏书过火或被水淹。此后图书馆大楼关闭了七年,尽管这是一个非常忙碌的图书馆,当时每年图书流通量为九十万,到访人次七十万左右。
灭火过程中有五十位消防队员受伤。消防队的灭火记录极其详细周全,精细到每几分钟记录一次,包括使用了什么设备,怎么用设备,火的走向等等。《亲爱的图书馆》是非虚构写作,类似我们熟悉的“报告文学”。虽然非虚构,但作者对大火燃烧生动详细的描写显然用了虚构手法。为了观察图书如何着火,她甚至自己动手烧了一本书,这本书是布拉德伯里关于焚书的作品《华氏451》。她发现一本书的燃烧出乎意料之外地干净彻底。
那场事故发生在三十多年前,图书馆消防措施相对落后。今天的现代化图书馆一般都有比较完善的消防联动机制,有全方位监控,阅览室和书库配有喷水或者气体灭火装置。探测器一旦发现烟雾,会将信号传至图书馆防灾中心,警报拉响,广播系统启动。当着火区域温度升至六十八摄氏度时,防火卷帘门完全落下阻断火势蔓延,室内开始喷水。此时正常的公众进出口关闭,其他紧急出口自动打开,电梯停在底层,自动开门。工作人员可以远程操纵这些设施。然而图书馆大面积灭火很难预演测试,而且有时预设可能与实际情况相悖。例如洛杉矶图书馆大火在封闭的地下书库里肆虐,消防员必须砸碎一些墙壁间隔,让外面流入的冷空气给燃烧现场降温,才能达到灭火效果,这与人们用防火门隔断着火空间的预设显然不符。在扑灭洛杉矶公共图书馆那场大火的过程中,消防水管喷出的水汇集在地下室,足足有五十英寸深。大火扑灭之后,被水浸透的图书需经过冰冻和真空高压处理进行脱水。受损的图书百分之二十恢复正常,百分之三十五需要重新装订,而昂贵的铜版纸图书则全部成了泥浆。
洛杉矶公共图书馆大火后的废墟
除了我们熟知的亚历山大图书馆火灾,纳粹德国烧书等焚书事件之外,作者还告诉我们,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美国教会曾组织焚烧漫画书,这股烧书风暴传遍各地。现在美国每年有约两百起图书馆意外火灾。令人惊讶的是城市纵火犯有时是消防队员。某地有位患有精神病的消防队长时常纵火,他被抓之后,当地火灾减少了百分之九十。洛杉矶图书馆大火之后,政府要求大家提供可能的纵火信息,有些人寄来的信件简直像是故意搞笑。作者追踪这场火灾的起因,追踪至一位名叫哈利·皮克的午夜牛郎似的人物。他之所以遭人怀疑,是因为他自己吹牛说点燃了一场大火。《亲爱的图书馆》这本书就以找出纵火犯为框架,铺陈其丰富详实的内容。
现在全世界约有三十二万所公共图书馆,美国有一万七千多家公共图书馆,是麦当劳的两倍。公共图书馆不分男女老少一视同仁提供服务,绝大多数服务免费。1873年洛杉矶成立第一家公共图书馆,一年收取五美元会费。有些规则今天人们已经完全不能理解了,例如女人不准进入主阅览室,后来才增加一间女士之屋,放一些挑选过的杂志。读者进馆后必须脱帽。当时人们对借阅图书心怀顾忌,怕传染疾病。图书馆空间太小,后来变得“像一家疯人院,读者在阅览桌上互相推搡。书从书架和桌面上溢出和掉落,或被堆在楼梯和阁楼上,有些书在地下室霉烂”。
虽然洛杉矶公共图书馆起初只是有限度地接待女性读者,但到了1885年,却已经有过几任女馆长。那时似乎没有什么资历要求,十八岁的女孩可以当馆长,连通不过“公务员考试”无法当图书馆员的人也可以觊觎馆长的位置。第一任馆长因为哮喘,经常抽曼陀罗烟,影响读者,第二任是画家兼酒鬼,第三任是非常能干的女性,能记住所有图书的位置。玛丽·琼斯当了五年馆长之后被董事会解聘,理由竟然是“他们需要一位男性馆长”。这本书不光谈论馆长们的职业生涯,还相当八卦。作者着重描写了图书馆长查尔斯·卢米斯,一位当时极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卢米斯繁忙工作之余,还有过五十多次婚外恋。我们看到上世纪初是多么“政治不正确”。卢米斯吹嘘说:“我去了那个女里女气的图书馆,只花了两年时间就把它变成了男人图书馆。”卢米斯是个极端自由主义者,却用极端审查的态度来对待图书,在他认为是伪科学的书上盖印章,给另外一些他认为很糟糕的书贴上标签。但他非常爱书,认为书是人们最不可少的东西,图书馆应该对各阶层开放。他的服务理念在当时相当前卫,他请求大家到图书馆来,并告知他们任何时候都能得到图书馆员的帮助。他聘请了一位被誉为“行走的百科全书”的人来当参考咨询馆员,请他在图书馆到处走动回答问题。
洛杉矶公共图书馆持续发展,每位馆长都做出过自己独特的贡献。图书馆也得到公众和媒体的极大关注,任何事情都会有记者报道。1900年,洛杉矶位居美国第二百大城市,1905年迅速成为第二十大城市。现在的图书馆馆舍1925年建造,为了建造图书馆,特地削平了一个小山头。图书馆周围没有其他建筑,金字塔一般的尖顶是城市地标。市政府曾经规定市内不许造高楼,而现在图书馆所在的半山腰上木质结构的维多利亚式建筑都消失了,当年精心设计的图书馆花园变成了停车场,花园里的雕塑全都被抛弃。大火过后,经过七年的修复,洛杉矶公共图书馆于1993年重新开馆,保留了建筑外形,但四周已经全是摩天大楼了。
《亲爱的图书馆》堪称一本图书馆日常工作百科全书,有很多图书馆员和读者熟悉的场景和内容。图书馆每天上午十点开门,破晓时分即有人在门外徘徊,到处堆放着拉杆箱和手提包。图书馆要应付各种问题,每天都有人尝试入侵图书馆网站,黑客大多来自俄罗斯。很多读者借书不还,尤其是音乐家,每当要开音乐会演奏新曲目时,他们总是来图书馆借乐谱,然后就无影无踪。小电影公司拍摄影片时,经常差遣雇员来图书馆直接偷书。畅销书频繁借出全都翻烂了。也有很多奇葩读者,有人会对着阅览室废纸篓剪头发。一些“现代需求”及其应对颇有令人不解的地方。两个男人在厕所行为不雅,最后是情绪激动大声告状的读者被请出了图书馆;而本来作为学习用的单间,也因为一些人的“滥用”而被拆除。
作者走访一个个图书馆业务部门,仔细观察图书馆员的工作,包括如何给数字化馆藏照片图像添加标签,儿童图书馆员如何给小朋友讲故事,参考咨询台的馆员如何接待读者等。读者常常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图书馆员的回答也足够幽默。例如问“听见电台或者电视播放国歌是否要站立”,回答“人们只需保持自然,而不需强迫自己。洗澡、吃饭或者打牌时显然不必站立”。你会觉的有了谷歌,人们不会再用小问题来麻烦图书馆员,然而参考咨询台上的电话响个不停。也许有人就是闲着想找个题目聊天。当然,图书馆员并不在乎,都不来提问题了,参考咨询服务就没必要存在了。
苏珊·奥尔琳
读者各种需求都有,都能得到图书馆的周到服务。然而,服务的范畴限度在什么地方?当下比较普遍的公共图书馆服务观念认为,“图书馆是除工作场所和家之外的第三空间,市民起居室,公众聚会的地方”。“图书馆员不仅管理书籍,他们还是社会工作者、幼儿园阿姨等等”。理想固然不错,但是,图书馆员具有从事社会工作的资历吗?美国有严格的就业标准,不同科班训练对应不同专业岗位。根据美国劳工部每年发布的《职业展望》,图书馆员的入职要求是拥有图书信息学硕士学位(MLS),而图书信息学院核心课程设置其一是“图书信息整理”,其实就是图书编目,即使现在扩展到网络资源整理,也还是编目。另一门是“图书馆、信息与社会”,只是理论研究纸上谈兵。图书馆专业课程并没有训练图书馆员应对社会和社区问题,图书馆招聘需求也不强调必须拥有社会工作或者特殊教育学位。有人会说以后图书信息学院可以增加相应课程,培养社会工作者。但是,既然如此,那还要严格的学科划分和社会分工干什么?
图书馆热心社会和社区工作,有种说法是因为读者图书需求降低,所以要扩展服务。但是图书馆人从哪里知道“图书需求降低”?是读书人自己都有大量私人藏书,可以随意在线使用需耗费巨资才能访问的数据库,因而不来图书馆了,还是因为图书馆无法为读书人提供完善服务,导致他们因失望而不来了?英国著名乐评家莱布雷希特曾回忆英国某音乐图书馆因缺乏资金,把音乐书籍全都清理了,使他这样专门关注音乐的专家查找资料困难。图书馆把读者需要的图书都清理了,怎么能说是读者不需要看书了呢?图书馆成为社区活动中心,不再是安静的读书场所,怎能说是读者都不来看书了呢?笔者曾经在1995年去过纽约公共图书馆,那时馆内一片肃静,大家都在读书或者检索电脑。2014年再去时,大厅不再有任何电脑和书架,不少游客闲逛进来站着听两位中年妇女谈论她们刚出版的作品,拿着大喇叭!声音响彻每一个阅览室。图书馆变成了游览景点吸引路过的游客,“让他们知道世界上有图书馆”,却不用在意阅览室安静读书的人了。
实际上图书馆资金充足。洛杉矶公共图书馆年度预算一亿六千万,初入职的馆员年收入有六万元,而主管则高达二十万美元。保安由警察担任,图书馆每年付给警察局五百万美元安保费用。当人们寄希望于图书馆解决一切问题,而图书馆也自不量力挺身而出时,我不禁想问,既然市民有这么多社会需求,为何不索性成立社区活动中心和文化宫等一系列分工明确的机构,并配以学有所长(例如社会工作专业)的雇员呢?当初东西德统一之后,东柏林的文化宫停止活动,施普雷河边只留下空荡荡的建筑。可是现在发达国家公共图书馆做的很多工作难道不正是曾经的文化宫做的事情吗?
苏珊·奥尔琳还花了很多笔墨谈论另一个图书馆遭遇的“现代难题”——“全球范围内,图书馆已经成为无家可归者的社区中心”。苏珊对这一点是难以苟同的。她认为无家可归者对图书馆造成压力,是社会没有尽到责任帮助他们,而不该把责任推给图书馆。图书馆满足公众(包括无家可归者)一切与图书信息有关的需求,但不是一切需求。洛杉矶公共图书馆开馆之前,许多等待进去的无家可归者都背着全部家当。2017年洛杉矶有六万名无家可归者,如果全都涌入图书馆,图书馆将不堪重负。
莱布雷希特曾谈到在自己长大的社区,公共图书馆对于培养公众的读书兴趣多么重要。苏珊·奥尔琳也有过同样的儿时体验。她在克利夫兰度过童年时代,母亲是银行职员,却常常说如果可以自由选择职业,那她愿意选择当一名图书馆员。父母的原则是书能借就不买,她与母亲常常一起去图书馆借书,有着十分温馨美好的记忆。但是进入大学后她自己开始买书藏书,忘了图书馆的存在,直到后来带儿子去图书馆采访图书馆员,进门“熙熙攘攘来往的读者,各种咔哒声和嗡嗡声的总服务台”突然唤起她早年的记忆。当然,这只是一种叙述手法,并非事实陈述。其实作者此前写过数本纪实作品,包括非常有名的《兰花贼》和《愿你被温柔爱过》,教会人们“从过去没意识到的角度来看世界”,写作期间就经常去图书馆查资料,并非如在这本书中所述那样很长时间一直不用图书馆,某日进入图书馆,有了普鲁斯特般的记忆顿悟,进而产生灵感,写出了一本老少咸宜的图书馆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