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沃夏克诞辰180周年:远布四海的世界性乡愁

当耳边传来《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末乐章由圆号和小号共同奏出的雄壮威武的熟悉旋律,或是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Op.104)首乐章那个沉着激昂的宣叙调,或是那首家喻户晓的诙谐俏皮的《幽默曲》(Op.101 No.7),它们都指向同一位作曲家安东尼·德沃夏克。作为与斯美塔那、雅纳切克并称的“捷克三杰”之一,德沃夏克在捷克之外的世界具有更大的影响力。这源于他音乐中的超民族性,其音乐的民族情怀既是波西米亚的(贯穿于其最著名的几部杰作之中),又是斯拉夫的(创作了整整两套“斯拉夫舞曲”);他在曲式上追求古典(深受提携者和挚友勃拉姆斯的影响),其世界观却从未加入政治民族主义,以至于全世界爱乐者所熟知的著名作品是这样命名的:“新大陆”第九交响曲、“英吉利”第八交响曲、“美国”弦乐四重奏等等。

安东尼·德沃夏克

安东尼·德沃夏克

我们不禁要问,德沃夏克难道是不爱自己的故乡吗?当然不是。他所有的作品(尤其是晚期作品)中都萦绕着浓的化不开的故乡之思。甚至,我们可以说,正是乡愁构成了德沃夏克音乐作品的精神内核。那么,他所苦苦追寻的故乡到底在哪里呢?

何处是故乡

捷克的前身是波西米亚,这个古中欧国家在19世纪初被神圣罗马帝国解散,由奥地利皇帝兼任国王。从此,德语成为官方语言,捷克语则沦为方言。然而,波西米亚从来不是奥匈帝国的边缘,而是享有盛誉的“欧洲音乐学院”。一方面,德沃夏克所深爱的,不是进入欧洲主流音乐领域的捷克民间音乐,而是波西米亚非主流民间音乐的斯拉夫底层音乐。是多元的斯拉夫民族而非单一的捷克民族,直接催生了两套《斯拉夫舞曲》。另一方面,作为古老的哈布斯堡王朝领土的一部分,波西米亚的音乐一直与欧洲主流音乐,尤其是与德奥古典和浪漫主义音乐有着密切联系,而德沃夏克又醉心其间。

人们常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只不过,德沃夏克所热爱和关切的是斯拉夫各民族。于是,我们看到第二套8首《斯拉夫舞曲》只有3首采用捷克民间舞曲,其他则是斯洛伐克奥特茨梅克舞曲、波兰舞曲、南斯拉夫科洛舞曲、乌克兰杜姆卡舞曲风格。这种博采众长的眼光和能力在德沃夏克身上体现的极为明显,以至于另一位捷克音乐的先驱斯美塔那感叹道:“虽然德沃夏克把他的这些小品叫做《斯拉夫舞曲》,但是没有人能说得出它们确切来自哪一种捷克舞曲。”是的,德沃夏克的眼光远比一般音乐家更加宽广。

可以说,德沃夏克是音乐家中广博精深的杰出代表之一。1840年前后出生的德沃夏克的同代人中,我们可以列出一长串重要作曲家的名字:勃拉姆斯、比才、格里格、福雷、穆索尔斯基、柴可夫斯基、里姆斯基-科萨科夫,他们几乎都是在那个浪漫主义的最后1/4个世纪写出了毕生的重要作品。对于德沃夏克而言,在这一代人中,精深处尚有敌手可压一头,广博处则几乎无人能敌。具体而言,德沃夏克没有一部歌剧可以比肩比才的《卡门》或穆索尔斯基的《鲍里斯·戈杜诺夫》,格里格与德沃夏克的钢琴曲都不算多,但在钢琴创作的影响力方面格里格显然更胜一筹,即使在德沃夏克最具特色的交响曲和室内乐领域,人们仍在喋喋不休地争论他和勃拉姆斯的成就孰高孰低。然而,勃拉姆斯对歌剧一窍不通,比才和穆索尔斯基不熟悉交响曲,柴可夫斯基则不懂圣乐。除了管风琴作品,德沃夏克尝试了所有体裁和类型的音乐作品。

年轻时的德沃夏克

年轻时的德沃夏克

正如斯特拉文斯基在整个欧洲音乐史的长河中徘徊、巡礼和凝眸,以找寻那个失落的故乡,德沃夏克则以他无限广博的音乐作品,去探寻属于他的故乡,一个在历史和文化意义上的精神原乡。是的,如果我们痴痴地在政治和地理意义上寻找,那将注定是一场空。德沃夏克临终的布拉格,与柏林、维也纳并列,在14世纪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15世纪和17世纪,以布拉格为中心的宗教战争、胡斯战争、三十年战争塑造了近现代欧洲。从工业革命到两次世界大战,布拉格都是欧洲工业发达的德语城市,并且是奥匈帝国的工业中心。使用德语的犹太人、吉普赛人和斯拉夫人混居于此,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多元欧洲的缩影。而这个(历史和文化意义上的)布拉格,随着一战的爆发永远地不复存在了。

舒伯特情结

放眼音乐史,几乎每个音乐家都有自己心仪、热爱乃至心摹手追的前辈音乐大师,正如巴赫之于肖邦,贝多芬之于舒伯特,海顿之于莫扎特……德沃夏克所心心念念的音乐家是舒伯特,这是他的精神故乡情结的一部分。当德沃夏克在布拉格的寓所坐在写字台前作曲的时候,他面前的墙壁上挂着贝多芬的一幅肖像,那几乎是促他进步但又不可接近的偶像。他仰视贝多芬,但唯一的热爱则是舒伯特。舒伯特的突出特点之一,正是他擅长将奥匈多元帝国的传统古典精神、浪漫主义的音乐语法、多民族大帝国的民间音乐巧妙结合起来,这也是德沃夏克的拿手好戏。德沃夏克无疑是发现了他与舒伯特之间这一内在的隐秘特质的高度一致性,我们将看到,他在晚年将这一特质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

《德沃夏克传》

《德沃夏克传》

另一个重要的事实是,生于维也纳的舒伯特并没有维也纳血统,两人在父系方面无疑都源于同一个摩拉维亚的德意志血统,德沃夏克的音乐语言打着深深的摩拉维亚烙印。在此,两人在音乐内部的亲和特性是多维度的,从和声的特点(如偏爱大小调交替和利用中声部转调)直到主题的结构,处处都可以听到民歌的主题,以及占支配地位的如歌的乐章。在德沃夏克的其他楷模贝多芬或勃拉姆斯那里,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支配性的。与舒伯特一样,在德沃夏克的音乐作品中居于首要地位的不是结构设计,而是旋律。他们的音乐作品中题材的呈示比展开更重要(与贝多芬恰恰相反),它在德沃夏克的作品中大都很短,但却举足轻重。对于主题的敏捷独特的创造源于大量的灵感涌动,这正是德沃夏克的天才之处。

这种和舒伯特的内在亲缘性特征贯穿了德沃夏克的中晚期作品,中期作品如《D小调弦乐四重奏》《小步舞曲》《苏格兰舞曲》等与舒伯特的同类作品一脉相承,晚期作品中虽然缺乏舒伯特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浩叹,但与其作品中的和声布局和流浪之感却是一脉相承,这在《“新大陆”交响曲》中体现地尤为明显。后来,德沃夏克在美国纽约国立音乐学院院长任上,写了毕生唯一一篇音乐评论,正是论述舒伯特的文章,他认为“和声与转调的独创性,对乐队色彩的天赋才能,没有人超过舒伯特;……在使用和声方面,舒曼和李斯特都是舒伯特的继承人,……至于我自己,我衷心感谢他给我以极大的教益。”

同时,德沃夏克极具洞察力的指出,舒伯特的创作在音乐形式方面最具原创性的,是他的歌曲和钢琴小品,并在这些方面“正如‘即兴曲’和‘音乐瞬间’是大量浪漫派小曲的源泉一样,舒伯特动人的圆舞曲,一方面是约瑟夫·兰纳和约翰·施特劳斯舞曲的前驱,另一方面是肖邦圆舞曲的先声。”事实上,舒伯特舞曲也是德沃夏克《斯拉夫舞曲》的先驱,并且渗透了他的全部创作。因此,舒伯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德沃夏克精神原乡的一部分,舒伯特在“C大调幻想曲”(别名“流浪者”)中那种对故乡苦苦找寻的情结,同样贯穿于德沃夏克的音乐杰作中,难怪《简明牛津音乐史》中关于德沃夏克这一节的标题是:“德沃夏克:舒伯特的继承者”。

世界性乡愁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那首享誉世界的《“新大陆”交响曲》,知晓德沃夏克的人恐怕至少得少一半。它实在是太著名了,甚至连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合唱)的知名度都有所不及。事实上,德沃夏克这首著名的《第九交响曲》的别名是“from the new world”,正确的译名是“新世界”。据说国内音乐家彼时认为“新世界”这个名字是长他人志气,就缩小为“新大陆”,一直沿用至今。不论如何,新大陆丰富的生活和澎湃的激情深深触动了德沃夏克。波西米亚是小熔炉,美国则是大熔炉,波西米亚所代表的欧洲文化日暮西山,象征着一个旧世界的没落;朝气蓬勃的美利坚大陆则代表着一个新世界,他将这种创造力十足的美国精神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

笔者收藏的部分德沃夏克唱片

笔者收藏的部分德沃夏克唱片

对民间音乐有着浓厚兴趣的德沃夏克自然不会放过美国的民歌,从黑人灵歌、爵士乐到乡村民谣,美国民歌音乐本身就是一个乡愁集合体。在美国的短短三年,德沃夏克凭借他无与伦比的宏大视野和音乐才能,将这种地方性乡愁不断扩张蔓延,成为世界性乡愁。于是,他将感受到的美国文化所固有的音乐节奏、美国式的乐观主义与维也纳曲式感、波西米亚旋律融为一体,《“新大陆”交响曲》已呼之欲出。这部在音乐史上绝对崭新的交响曲的横空出世,令每一位听者在乡愁的召唤中为之激动,为之热血沸腾,尽管它缺乏欧洲交响曲的形而上精神。我们甚至会想,难道“新大陆”不是更接近披头士或美国乡村民谣,从而与柴可夫斯基和马勒所代表的音乐精神迥异吗?

安东尼·德沃夏克雕像

安东尼·德沃夏克雕像

是的,这份世界性的乡愁正是德沃夏克音乐的灵魂,这是精神层面而非泥土性的乡愁。雅纳切克的捷克爱国主义很难触动我们这些非捷克人,但无需穿越时空前往波西米亚,我们就能和德沃夏克一起进入这份世界性乡愁。这份乡愁是一种精神思念,因为音乐的力量而被召唤,试图唤起往昔的美好时光,更唤起我们对生命短暂、相爱可贵的珍惜之情。所有这一切,在第二乐章的柔板中最为突出,它常被单独演奏,甚至被填上歌词,改编为歌曲《思故乡》,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其实,乡愁正是每个人的本质,它惹人怀想,使人得病,让人进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微醺状态。在此,我们接近了音乐乃至一切艺术的本质。

德沃夏克的伟大之处,正在于用音乐艺术表达了欧洲文化乃至全人类的共同情感。这就是艺术的本质——呼唤你我回家,回那个不复存在又无所不在的家——这个正在遭受分裂、敌意、战乱、病毒侵袭、环境污染等重重威胁的蓝色星球之家。颇为吊诡的是,这个曾经孕育了这首伟大交响曲的新大陆——美国,本应在维护这个唯一的人类家园上有更多的担当,如今却成了这种种威胁的首要源头。德沃夏克地下有知,真不知该作何感想?!因此,我们今天纪念德沃夏克,也许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要重要和紧迫,这是对文明“回家”的殷殷期盼。也只有音乐——超越了语言和其他一切艺术形式——以其最具融合性和超越性的艺术形式,成为一种全世界的通用语言,兼具斯拉夫性和世界性的德沃夏克将这一艺术(及其所附带的世界性乡愁)远布四海,至今慰藉着每一位爱乐者的心灵。

读书推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