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顾羡季先生的讲授———我总是称之为“登堂说法”,比之为古时高僧宣演佛义,他使用的方法也与一般“文学讲义”之类大大不同。他有时是片词数语,即并不连贯构成“段落”,也并不一定必成“文章”。他常常是“偶然”兴起,即席发挥,数语过去不再细说———任你自行体会感悟。因此,或有明珰,或如翠羽,须自己去“拾”,自己去“理”。在此,聊从记忆中记取三言五语,以为例痕———
先生说:佳句,精彩之处,它自己往我眼里跳———不是我去“搜寻”。同理,虽然古贤名作,它为人传诵、脍炙众口,可它也常有“糟处”。遇此,我也不为古人遮丑,不客气揭出。即在我最拜服的名家中,也绝不因偏爱而为之讳饰。
先生说:白居易自己得意的,平生两篇名作,即 《长恨歌》 与 《琵琶行》。然而 《长恨歌》 不及 《琵琶行》远甚,那写得太不行,干巴巴,凑句、乏味,并无让人有读诗享受之美境与警策嘉言好句。李义山佳篇难以备举,可他却写出“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这叫“诗”吗? 莫非别人劣句窜入其集子里了吧?
先生说:古人 (诗人词家) 极敏感,非常人能及;而又会创造新句新格,与前人不犯重复。例如写时光之流逝,好句多矣! 从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起,也举之不尽。但词人大晏却写道:“……可奈年光似水声———迢迢去不停!”这简直让我耳边听得那时间是在“哗啦哗啦”地流走了———可怕得很!然而,那意思本身并无稀奇新鲜之可言,却只因他用上了一个“声”字,这就给了你一种前所未有的“流光似驶”的可怕感受。
顾先生讲这些时,面上惊恐,口中哗哗作响,手势如“大江东去”……我坐在椅上,为之心惊意悚,就觉得吴梦窗“午梦千山,窗阴一箭”的好句,也还未能写出那种“哗哗”的可怕来!
有一同学,问诗词讲“风格”各异,什么是风格? 如何“定义”才好?先生答云:有人拿“例句”来分李(白)、杜 (甫) 的风格之迥异———“坑深粪落迟”,是杜的诗法;“黑狗一飞飞上天,白狗一去三千年”是李太白的句法———这就叫“风格”。
全班大笑。
顾先生“不是”一位教师,而是一位艺术家———他讲课的口语也讲究音律,他也擅长“表演”,有时学几句京戏名武生杨小楼。所以听他的课就会想起名角演戏,令人“入胜”,令人“着迷”。坐在他的课堂上,你别想打瞌睡,你只会随着他而“逸兴遄飞”,而“神观飞越”。
记忆中,顾先生是从唐五代的名篇,示例开蒙讲 《望江南》,有赞赏,有批评,有议论,有风趣。他讲这么一首,其词曰: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先生为何要选这篇温飞卿的 《望江南》 而从它讲起? 我想这有两点:“词选”虽不等于“词史”,到底还须略分早晚源流,此其一。《望江南》这个“小令”词调,是唐中晚诗人开始由诗作而渐及词曲的一个最短的曲牌。看那时诗人如何运用这种新格律节奏来抒写情怀,以及此后又如何发展,选它最有代表性。此其二。
这小令共计二十七个字,句法分:三、五、七、七、五。
一上来,只三个字,便“告知”读者:这是一位女性,她是在清晨时刻,刚刚睡起,第一件事必须梳洗———梳头、挽髻、沐面、脂粉“化妆”。不如此,是没法见人的。但这位女性,梳妆既妥,却不是会见亲友家人,而是独自一个倚在望江之楼上,凝神远眺。她看什么? ———她看的是来往的帆船。她看了多少? 曰:千帆。她在寻找什么? 词人不言,先生不讲———却接上了一个“皆不是”! 不是什么? 又不见“交待”一字,暗示片词。
然后,那笔锋一转,忽然接道“斜晖”,在脉脉无言而与人“对”面心照不宣了。
这是何等笔力! 何等“经济手法”! 何等表达艺术!
词人开端说了一个“梳洗”,然后说了一个“斜晖”,明白了吗? 她独倚之楼,所为时光已达几何? 聪慧的读者,青年的听课者,无待烦言,心下已悟:她凝妆痴坐整整过了一日,盼望所怀之远人乘来帆而归聚———却如此日复一日,还是怅然而徒然,既伤情而伤命。在此,词家就要借助宋代名作来帮助我们玩味、体会那个中的况味,难言的处境———
柳永的 《八声甘州》: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张耒的 《风流子》:
“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你看:温、柳、张三个,从不同的“场合”、“角度”和“主角”、“口吻”而“合写”了那种古时之游子久滞异乡、闺人苦念飘零的痛切心情而难以宣说的处境。那落日的“脉脉”,正是“夕阳无语”,何其契合!
我们随着顾先生的“登堂说法”而领会了词人的灵心与神笔,赞叹不已———然而,先生突然一声叹惜:“糟了! 糟了!”
课堂里惊讶震耸,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先生说:温八叉高手,写到“斜晖脉脉水悠悠”,神完气足,恰到好处! ———就该“见好就收”,可他犯了“短见”的毛病,也犯了“凑韵”大忌,竟然用“肠断白蘋洲”五字,破坏了全篇的精彩,而变成“画蛇添足”。
全课堂一片默然,有的还喘出了一口气。
先生说:你们先想想,下次咱们再作讨论。
顾先生把他批评温飞卿《望江南》末句“糟了”的饶有意味的课题,留给了班上的同学们,意借此试窥其天分智慧。结果答者皆不合师意。于是他又另换一个方式,将问题再摆在同学面前,说道:我说那结句糟了,并无张皇、屈枉、冤抑之嫌,是真糟了,但若五字全改,又过于鲁莽放肆;如今我仍运用教员“改卷子”的办法,只替温飞卿换上两个字。请谛听、谛听: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依旧白蘋洲。
他接云:我自评此改,虽不能大佳,却已不但“过得去”,实已远胜原句了。———请你们讲讲这一道理究竟何在?
班上又只有一二人说了几句。先生不答,因见我坐在头排,便转向我发话,说:“请你说说看!”
我记得当时有点儿惶恐,但还能鼓起勇气,不甘“缴白卷”。我说的大意如下———
……我想,是否因温飞卿此词结尾道破“肠断”二字,便了无馀蕴,让人索然。您的改为“依旧”,则大大加强那种极度惆怅悲伤的情怀之神之韵……
先生静静地听我答言,听完了,笑了———随即又敛起笑容,感叹地说:“有体会,这样交流,就比一个人单讲有益得多。”
他最后指出:中国诗词之有神重韵,在于“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忌的是“一口道破”,“大嚼”遂致“无味”。但这又绝非“卖关子”、“留悬念”那些江湖习气。
“脉脉”、“悠悠”,皆所以表达那种惆怅中怀万分悲伤而又坚守礼度,无使失仪的闺秀风度———已然是写够了,你偏要说出一个什么“肠断”,这算什么? 这不算“糟”,还等什么?
羡季先生,苦水词人,是我最难忘怀的真师。
(节录自周汝昌遗作 《苦水词人念我师》,周伦玲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