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鬼除了让人害怕,在古人的信仰中,会保佑人吗?中元节的形成都融合了哪些因素?《西游记》中提到盂兰盆会能给人们带来什么?中国的“中元节”与西方的“万圣节”有何不同?
本文摘自《符号里的中国》。
我们常说鬼神,除了神,鬼也是传统文化中一个重要的信仰符号,但其因过多的迷信色彩往往遭到主流文化的排斥。实际上,“鬼”文化在古代有着重要的影响,不仅形成了诸多传统节日,也形成了各类器物符号。
什么是鬼?《墨子》《礼记》等文献中都说人死而为鬼。在战国时期,人们就认为鬼和人一样,有着多方面的需求。睡虎地秦简《日书》提到鬼要穿衣,要吃饭,要住宿,等等,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有一个“鬼神世界”,而鬼是灵活机动的,威力较大。《日书》中也提到了驱鬼、避鬼之数,这是早期的人们想象出来的驱鬼方式。人们畏鬼,也敬鬼,希望通过祭祀鬼获得平安,甚至希望获得鬼的回报。《史记·封禅书》记载,越地的人认为鬼可以帮助人长寿,汉武帝时官方也祭祀天神上帝百鬼,以祈求太平。
鬼长什么样子呢?《韩非子》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个人为齐王作画,齐王问他,画什么最难?他说画狗和马最难,因为人们常见,画得像不像一眼就能看出来。齐王又问,那画什么最容易呢?他说画鬼最容易,因为人们看不见鬼。
南宋龚开绘《中山出游图》局部
古人常用骷髅的造型作为鬼的象征。朱熹说:“鬼神者,二气之良能。”“鬼无形,以骷髅代表之。”鬼因为没有具体的形体,所以骷髅就是它的符号象征。
“鬼神”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古人崇拜高山,认为人死后归高山,如泰山、昆仑山。佛教的地狱观念传入中国后,与本土的阴间观念相结合,形成了本土化的阴司冥界。大家所熟知的丰都鬼城,在北方的罗丰山下,酆(丰)都大帝是罗丰山总的管理者,又称北阴大帝、北太帝君。到了宋代,鬼城所在地就以讹传讹为四川丰都县,从此“搬家”了。明清时期很多笔记小说都有对此鬼城的描述(《万历野获编》等)。本土化的冥界与人间并无二致,也是等级森严:最高是酆都北阴大帝(代替了佛教十殿阎罗的位置),其次是十殿冥王,然后是地府七十二司圣位、判官、五岳神、力士、煞鬼等。幽冥世界往往与人间有沟通的通道。中国传统节日中有一个“鬼节”,即七月十五中元节,据说这一天,就是“鬼门关”——阴曹地府的一个关隘打开的时候。
鬼节
中元节起源于原始祭祖,七月份粮食收获,人们要用新粮食祭祀祖先,感谢祖先的保佑,并向祖先祈福。华夏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祖先崇拜。祖先崇拜是和神灵崇拜合一的,祖先就是神,或者半神半人,半鬼半人,人与鬼神的界限并未判若鸿沟。祖先之灵有着先知先觉的神性,他们时刻关注着子孙后代,通过祭祀就可以获得他们的保护,这也就在官方和民间形成了祭祀祖先的活动。
道教把七月十五日称为“中元”(正月十五为上元,十月十五为下元),这一天是地官生日,所以在这一天,地府放出全部鬼魂。经过人们的祭祀及道士的超度,鬼魂得以减轻罪孽而安息。道教经典《修行记》曰:“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道士于是夜诵经,饿鬼囚徒亦得解脱。”唐代的《艺文类聚》引《道经》也说,七月十五中元地官赦罪,道士念经作法,可以使得囚徒饿鬼免于众苦,得还人间。道教的中元节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和“孝”发生联系,在其后的发展中,正好与传统的祭祖时节重合,才渐渐加强了对“孝”的强调。
佛教融入中元节,始于魏晋。佛教徒在七月十五这一天举行盂兰盆法会,供养佛、僧,超度亡灵,以及报谢父母长养慈爱之恩。与道教对外超度不同,佛教是对内部团体进行的一种法会。
“盂兰”意思是“倒悬”,“盆”意思是“救器”,“盂兰盆”是用来救倒悬痛苦的器物,衍生义就是用盆子装满百味果品,供养十方佛僧,可拯救地狱苦难众生。这个信仰的来源,据说和释迦牟尼的弟子目犍连(简称目连)有关。传说目连的母亲因为做了坏事,死后下了地狱,在地狱中挨饿。目连神通广大,想解救母亲的痛苦,于是施法将食物送到母亲嘴边,结果食物一到嘴边就化成火炭。目连向佛陀求救,佛陀指点他,要在七月十五举行盂兰盆法会,靠众僧的力量,才能拯救其母,也可济度地狱中的其他苦难者。目连依佛陀之言而行,终于使母亲得到了解脱。这就是后世流传的目连救母的故事。盂兰盆法会,推其源,大概最早兴起于梁武帝时期,因其宣扬孝道,后世不断遵循效仿,此仪式中报答父母、祖先恩德的内涵不断得到加强。
地藏菩萨也是佛教中尽孝的楷模。其本愿故事记载,地藏菩萨那时为婆罗门女,其母修习邪道,死后堕入地狱受苦。此婆罗门女卖掉家宅财产,修建佛塔佛寺,供养十分虔诚,最终通过信佛念经,普度众生,为母亲积累了功德,使得母亲脱离苦海。这个故事经过不断改编,在民间也广为流传。
世人一般视佛教“割爱辞亲,出家修行”为不孝,实际上佛教所谓的孝道与世俗所说的“孝”不一样,佛教弟子尽管不能亲临父母,侍奉左右,但他们实竭尽一生普度天下众生,为父母积德积功。佛教通过七月十五的盂兰盆法会公开表明与儒家伦理并不冲突,也正因此佛教被人们广泛接受。
《西游记》中也提到了这一节日,是在孙悟空被五行山压了五百年,还没有放出来时。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写道:
佛祖居于灵山大雷音宝刹之间,一日,唤聚诸佛、阿罗、揭谛、菩萨、金刚、比丘僧、尼等众曰:“自伏乖猿安天之后,我处不知年月,料凡间有半千年矣。今值孟秋望日,我有一宝盆,盆中具设百样奇花、千般异果等物,与汝等享此‘盂兰盆会’,如何?”概众一个个合掌,礼佛三匝领会。如来却将宝盆中花果品物,着阿傩捧定,着迦叶布散。大众感激,各献诗伸谢。
后面是三首诗,即福诗、禄诗、寿诗。
《西游记》中,盂兰盆会是与蟠桃盛会相对的佛教的一个盛会。小说中的这一节日已经世俗化,不局限于孝道,还与福禄寿等美好愿景联系了起来。正是在此会上,佛祖谈起四大部洲的风土人情,说南赡部洲“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为了解救众生,其与观音菩萨商量在南赡部洲找个取经人来此取经。也就是说,取经大计就是在七月十五盂兰盆会上定下来的。
《西游记》还写道,在五百年前的盂兰盆会上,唐僧的前世金蝉子曾与镇元大仙结交。所以,后来唐僧师徒取经途经五庄观,镇元子临行前交代徒弟,他和唐僧是故人,如果唐僧路过,打两个人参果给他吃。手下不解,他解释道:“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与他在兰盆会上相识,他曾亲手传茶,佛子敬我,故此是为故人也。”可见七月十五盂兰盆法会,在《西游记》中是一个重要的背景符号。西方有万圣节,确切地说应为万圣节前夕,这是西方的传统节日。这个节日现在变得很热闹,而其起源却是充满恐惧的。传说在这一天,故人的亡魂会回到故居,在活人身上寻找生灵,借此复生,于是人们就在这一天熄掉一切火源,让鬼魂看不到活人,又装扮比鬼魂更恐怖的造型,企图吓走他们。这一天,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去的人是可怕的,哪怕是最为亲近的人。
中国古代的观念不同,不仅不熄灯,还要点灯,“小儿竞把青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在中元节这一天,人们往往点燃荷花灯,将其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萧红在《呼兰河传》中描写了中元节的民间习俗:“七月十五是个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托生,缠绵在地狱里非常苦,想托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有个死鬼,托着一盏河灯,就得托生。”对于一些鬼魂,人们的心是善良的,慈悲的。
总之,中元节受到了原始祖先信仰、道教祭祀鬼神信仰、本土佛教信仰以及民间信奉的影响。到了宋代,官方意识形成了以“孝”为核心的祭祀亡灵的节日,而在民间也保留着遍祭鬼神的传统。但这一节日大概迷信成分过多,到了近代渐渐式微。实际上,在古代宗法制社会,这个节日对祭祀共同的祖先有重要的意义。不仅如此,中元节的存在也影响了人们对鬼神世界的认识,激发了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人鬼殊途却能相见的想象力,以及形成了人鬼交流的仪式,即在日常生活中“驱鬼”的程式化、习俗化,等等。
鬼符
西方是宗教信仰,在神灵面前,人无可选择,人们只能信神而不能差使神。神规定鬼魂哪一天有机会来到人间,那么,也就只能在那一天,鬼魂才有机会与活人相见。中国则不同,人们可以借助道士的力量通神,这些会道术的人可以召唤鬼魂,想什么时候见,就能什么时候见到。
《搜神记》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汉武帝在位时,后宫有位李夫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唱的就是这位李夫人。汉武帝非常宠爱她,不想,红颜多薄命,她年纪轻轻就染病去世了。李夫人死后,汉武帝思念不已。齐地有个方士叫李少翁,自称有道术,能令阴阳相隔的亲人相见,自然可以招来李夫人的魂魄。武帝大喜,唤进宫来,遂令李少翁作法招魂。于是在这天夜里,李少翁搭起帷帐,点燃蜡烛,让汉武帝待在另一个帷帐里,远远地望着。不久,果然看见李夫人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对面那帷帐中,影影绰绰,绕着帷帐或坐下,或走动,时近时远。夜夜梦到,明明最想见的那个人,模模糊糊,似乎就在眼前,但李少翁告诉武帝不能近前细看,免得扰了魂灵。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满目沧桑的汉武帝想起曾经在一起的岁月,更加感到悲伤,为此他作了首诗,好似在流着泪责问:“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是你么?不是你么?我站在这里遥望,见你翩翩然轻盈婀娜,你为何来得这么迟啊?
《搜神记》中还有一个故事,汉代的时候,某县有个道士,会作法让活人和死去的亲人相见。和这个道士同县有一个人,妻子去世好多年了,他和妻子感情极好,一直想念她而未再娶。他听说道士有办法能让活人与死人相见,就去求道士帮忙说:“只要能跟亡妻再见一面,我死也无憾了。”道人说:“你可以去见她,但是一旦听见鼓声,就必须马上出来,千万不要停留。”施展法术后,那个人果真见到了妻子,两人说起话来,悲喜交加,恩爱如生,不忍分离。过了一段时间,他听到鼓声,知道不能停留,只好恋恋不舍地往外走。出门时,他的衣襟被门夹住,只好扯断衣襟出来。过了一年多,这人也死了。家人把他与妻子合葬时,打开坟墓,发现他妻子的棺材盖下居然有那片扯断的衣襟。
这些故事反映的都是民间信仰中,道士有使活人与死人相见的本领。
在古人的生活中,除了诸多召唤鬼、与鬼相见的故事,还有很多驱鬼的习俗,“符箓”即是这一文化传统的一个符号。
我们在影视剧中,常见到僵尸脸上被道士贴一个“符”,就能被人所控制。实际上这是对道教“符箓”的一种演绎。正一教是道教的一个主要教派,教主一直由张道陵后人担任,因为历代传人都被称为“张天师”,所以此派也叫“天师道”。他们主要以画符念咒、祈禳斋醮等法术为人驱鬼、降妖和祈福,因而又叫“符箓派”。所谓“符”,原指象征帝王权威的凭证,“箓”有记录之意,后被方士所借用。方士设计了各种驱鬼的符,据说是来源于天神的指示,如同圣旨,由他们抄录下来,而因为是给鬼怪看的,所以一般道士在画的时候要“掐诀念咒”,还要用一般人看不懂的“鬼书”画成。
晋代葛洪《抱朴子》介绍了几种符的使用方法,如“七十二精镇符”,可以镇住妖怪,等等。符箓作为驱鬼的一个符号,在《西游记》中也有所体现。第三十二回唐僧师徒到了平顶山,遇到一个樵夫,樵夫劝他们小心。
行者道:“若是天魔,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西方的归佛,东方的归圣。北方的解与真武,南方的解与火德。是蛟精解与海主,是鬼祟解与阎王,各有地头方向。我老孙到处里人熟,发一张批文,把他连夜解着飞跑。”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这个疯泼和尚,想是在方上云游,学了些书符咒水的法术,只可驱邪缚鬼,还不曾撞见这等狠毒的怪哩。”
孙悟空说如果见到鬼祟,发一张批文,阎王就管了,樵夫因此觉得他用的是驱鬼的“书符”。这显然反映的是古代民间迷信,“见鬼”之后的“常规”操作方式。
总之,“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重要的信仰符号,以其为核心,不仅形成了以“孝道”为内涵的传统节日中元“鬼节”,也形成了人鬼交流的“鬼符”等符号,“鬼”文化更是影响了古人的日常生活与文学作品的创作。了解这一文化线索,有助于我们破解迷信,也更有助于我们读懂古人的日常。
《符号里的中国》,赵运涛著,中华书局202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