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说红楼:贾府极盛的时候,下的那个雪也是暖的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文字节选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冬艳图

大观园里面的春夏秋冬,有不同美景和享受,在贾府极盛的时候,这个冬天,是什么样的世界呢?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多么鲜艳的一幅景象。还加上这些女孩子穿上了各式各样的冬服,拥裘披氅,曹雪芹又大大展现了他写服装的功夫。

《红楼梦》很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景,就是她们的服装,现在的服装设计家,应该可以拿《红楼梦》来做蓝本,曹雪芹就是个时装设计师(fashion designer),可以给她们一个个打扮起来。黛玉刚进贾府的时候,看到“三春”这些姐妹的装扮,等到王熙凤出场,穿金戴银,那一身写得那么样精织细绣(elaborate)。

观衣观人,衣服就代表了她的身份、个性、气质,她的社会地位(social status)。所以服装在《红楼梦》里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不是随便写的。在重要的场合,要突出哪一个人的时候,就给她穿什么。想想,如果王熙凤进来那个场合,随便写两笔,穿个褂子什么的,我们对王熙凤的印象就完全不对了,现在我们永远记得她的第一次亮相。

白先勇说红楼:贾府极盛的时候,下的那个雪也是暖的

图为王熙凤

这个时候是冬天,下雪了,大观园里一片白雪,很干净的背景,那些女孩子在雪地上等于一簇簇花朵。她们的穿着多是大红猩猩毡,拥裘披氅,几个人在白雪里边构成一幅“冬艳图”,这其中特别突出的是哪一个呢?曹雪芹很注意的,会让主角出来。

你看,贾府突然间来了一群亲戚,有薛宝钗的堂妹宝琴、堂弟薛蝌,有李纨寡婶的女儿—两个堂妹李纹、李绮,还有邢夫人哥哥的女儿邢岫烟。(这里面薛宝琴已许给了梅翰林的儿子,家人送京成亲,其他大约是穷亲戚来投靠。)一下子来了好多亲戚,他们都兴奋得不得了,宝玉最兴奋,因为又来了好多女孩子,大概长得都不错。哎呀!这个宝玉乐昏头了,他说:

“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

他就跑回怡红院跟袭人她们讲:“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讲薛蟠),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那个薛蝌完全跟薛蟠是两回事,规规矩矩,长得也很好看的一个男孩子。

那个妹子宝琴,据曹雪芹讲,她的才貌超过她们所有的女孩子,比薛宝钗、林黛玉更胜。宝玉说他形容不出来了,他喊老天,老天,乐不可支,一面说还一面自笑自叹。疯掉了!看到漂亮女孩子就疯掉了。

袭人当然很了解,见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当然肚子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了,这几个已经够呛了,又来几个让袭人头痛的,这宝玉更要整天混在姐妹堆里了。她不肯去瞧,晴雯她们就跑去看。

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 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此处两字为生造字,无法显示)”,读为嗤嗤,是个很怪的字,冷僻的古字,是嗤笑的意思。晴雯在这种场合下,不可能“嗤嗤笑向袭人道”,她为什么嗤嗤笑,没有这个道理啊!程乙本直接用“带笑向袭人说道”,这就对了!

一群女孩子进来了。上一回大观园里已经多了一枝花,香菱进来了,这下子又来了四个,贾母说,亲戚就通通住下来吧,不要走了。贾母看中宝琴,说她又可爱,又漂亮,年纪最小,马上要王夫人把她认作干女儿,心里面甚至想把她配给宝玉了。

白先勇说红楼:贾府极盛的时候,下的那个雪也是暖的

雪景图,(清)孙温绘

这个薛小妹很有才,宝玉说不晓得她会不会作诗,把她们通通邀到诗社来吧!那时候有教养的家庭,女孩子大概都会作几首诗,或者吟诗、作对联啊!薛宝琴这么美,曹雪芹要怎么打扮她呢?

贾母拿出一件俄罗斯野鸭毛做的斗篷—凫靥裘。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蓬,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他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这件野鸭子的毛做的大氅,那种绿头的野鸭子,很漂亮的颜色,蓝绿的毛金碧辉煌,穿那一身可以想象有多漂亮。而且她作起诗来,比别人的才都高,可是她对整个《红楼梦》的主题或情节的发展,没有后续的关联,不久,宝琴就嫁走了,最多只表示,薛家不只是薛宝钗,薛家的姑娘个个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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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琴,(清)孙温绘

至于李纹、李绮两个,更没有多着笔墨,没讲什么话,看不出个性,就作几首诗,摆在那儿,李纹后来嫁出去了,也没什么关联。至于邢岫烟呢,比较特殊一点,因为她跟妙玉的关系,因为得到宝钗的照顾,后来嫁给了薛蝌。但跟宝玉也不是很有关联的。

琉璃世界

《红楼梦》里女孩子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这个时候安排又来一批,还嫌不够吗?大观园的场景很像我们的传统戏曲,比如说《牡丹亭》有一群花神,舞台上都不讲话的,也不晓得哪个是哪个,反正有一群花神上来,替主角杜丽娘、柳梦梅引上场,她们就下去了。另外一个戏《长生殿》,一开场的时候,一群宫女、龙套、太监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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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孙温 绘制《红楼梦》

曹雪芹写这些,就等于把一群龙套放上去,如果没有这些女孩子,这一回不够热闹。大观园里的活动,她们已经作过菊花诗了嘛!现在冬天来了,她们要作对联,那种你对一句、我对一句的即景联诗,一方面表现她们的学问,一方面表现诗才敏捷,你一句我一句热闹得不得了。如果没有这一群,还是原班人又作诗,就重复了,整个也不够热闹了。

冬景里面多了这么几个人,还真拿不掉呢!拿掉了这一群龙套,那个场面就不对了。曹雪芹写的就是热闹,就是这个“冬艳图”嘛!一群漂亮的女孩子,穿得五颜六色,在这里作诗吟赋,他就要写这个盛,这还是贾家往上走的时候,写那个人气之旺。场景需要一些主角,也需要一些龙套,跑龙套的也是漂漂亮亮地跑出来,把场面撑起来,所以这一回写得很满,撑起大观园的琉璃世界了。

这里有个细节大家注意一下。这个宝琴,贾母爱得不得了,给她野鸭子的大氅穿,疼她疼得很。湘云嘴巴很直的,她说,看起来有人要吃醋啦!她讲林黛玉恐怕受不了。史湘云很直,黛玉本来也是小心眼嘛!但这一次,黛玉她没有。

宝钗就讲,哪有这回事!她拿我的妹妹当她妹妹一样。宝玉心里面本来担心,怕林妹妹吃醋了又要去哄她,咦,他看她没有耶!跟宝琴真似亲姐妹一般,不由得觉得奇怪。

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宝玉故意用《西厢记》的一折来问。《红楼梦》里会演的戏,要么《牡丹亭》,要么《西厢记》,这两折戏经常被曹雪芹来引用(quote)的。《西厢记》里面有一折叫作《闹简》,是说崔莺莺跟张生其实已经暗通款曲了,已经写了信给他,约他晚上见面,红娘还不知道。所以她问莺莺“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孟光、梁鸿本来是夫妇,案指的是酒杯啰,接过来喝了,表示两人和好了。

宝玉用这个典故,问黛玉跟薛宝钗什么时候讲和的,他还不知道。黛玉说:“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宝钗果然是有手腕的,连这么难缠的黛玉都被她拢过来了,有没有藏奸还要等后面看,不过呢,黛玉是给她哄住了。

宝钗不着痕迹通通摆定,连黛玉都服她了。这时黛玉看着宝琴,心里面又觉得自己孤单了,薛宝钗有姐妹,自己毕竟一个孤女,黛玉很容易感伤的。

史湘云

雪中的孙行者

这一回后半场谁是主角?让谁来表演?史湘云。前面我们知道这个女孩子很大方很豪爽,秋天来了她说请大观园所有人吃螃蟹,菊花开了,作菊花诗。她要请客其实没钱,父母早亡的侯门千金,在家里要做女红过活的。

她有男孩子的味道,洒脱、直爽、天真的一个女孩子。前面几次来贾府焦点没在她身上,湘云长得什么样子也不晓得,感觉她一定很漂亮,跟宝黛她们又不一样,曹雪芹这次让湘云突显出来,让她有一个表演的机会。

史湘云

图为史湘云

史湘云到贾府来,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褙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她穿了一身里外都有毛的大褂子,头上是顶昭君套,昭君出塞不是有个头兜子吗?又围着大貂鼠围领,这一身毛茸茸的,黛玉笑她像个猴似的,孙行者来了!又说她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样。达子,蒙古人嘛!那些胡人不是穿得毛毛茸茸的。

湘云脱了外套叫大家瞧里面的打扮,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靠色就是色系很相近的,又是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褙小袖掩衿银鼠短袄,眼花缭乱,这个要慢慢地画出来看,总之她打扮成男孩子的样子,比女儿妆更俏丽些,湘云自己也很得意。

曹雪芹给她打扮起来,穿的那一身,这个样子就忘不掉了。曹雪芹他有讲究的,什么时候给她穿什么,作为导演,他要把这几个角色摆平,真的不容易。

在一大片雪地中,这些女孩子打扮起来,就像参加大观园的时装表演(fashion show)一样,他们讲好了,第二天诗社要开了,邀请这些新来的成员一起来联诗。宝玉担心了一晚上,他怕第二天万一没下雪,雪停了,不就很扫兴吗?我们看看这一段写得非常精彩:

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

你们想想看,雪地里宝玉回头一看,哇!栊翠庵那边一片梅花开得像胭脂一般,写景写到这种地步,他别的地方不讲,偏偏讲开了那么盛的红梅,在尼姑庵里边。栊翠庵是妙玉住的地方,一个修行人,种些竹子呀松呀都蛮好,偏偏开了那么艳的红梅在那个地方,宝玉回头一看,吃了一惊。

妙玉

“槛外人”

前面有一回专门讲过妙玉这个人,再看看太虚幻境十二个曲子里〔世难容〕这首讲妙玉: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妙玉在宝玉生日时写贺卡,自称“槛外人”,宝玉回谢自称“槛内人”。妙玉业重,家里让她年轻就出家,越是拒绝世俗,刻意走在向道的路上,佛门虽宽,“槛”还不见得跨得过去。

就像贾敬,吞一堆金丹,未能羽化,反而因丹而死。妙玉一心要成佛,到头来“风尘肮脏违心愿”。有些红学研究认为妙玉对宝玉有俗世之情,这恐非曹雪芹的原意。妙玉会扶乩,会算别人的命运,也许她早就看出,最后成佛的是宝玉。

这回宝玉看了这个梅花,其实也是连接到他跟妙玉的关系,后来妙玉就送他一枝红梅,而且他又去替别的女孩子每个人要了一枝。妙玉对宝玉独厚,我认为也非关男女之情。妙玉是如此孤傲之人,岂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识出。

她对宝玉的看重,应该是对最后真正变成“槛外人”的向往。但她最后还是被强盗抢走了,“无瑕白玉遭泥陷”,就是妙玉的下场。

芦雪庵赏雪

这回芦雪庵赏雪写得非常美,史湘云跟贾宝玉就到园子里面吃烤肉(barbecue)去了。他们抓了一大块鹿肉,吃得兴高采烈。李婶娘看到了,回来说,一个带玉的哥儿,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说要吃生肉。

一伙人赶快去看——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意思是,你搞成这个样子!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这就是史湘云,性格、动作都有点像男孩子,所以穿着打扮像男孩子也适合。史湘云因为戴着一个金麒麟,宝玉也得了一个金麒麟不小心丢掉了,湘云跟丫鬟翠缕刚好捡到那个宝玉丢掉的金麒麟,跟湘云的正好一对,一雌一雄,所以很多红学家就认为,“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贾宝玉跟史湘云最后结成了夫妇。

可是我们看见,从头到尾宝玉跟湘云之间,没有一点男女之情,两个人倒像哥儿们,毫无顾忌,吃烤肉,好朋友(buddy buddy),蛮合得来。也有些红学家做了研究,说史湘云最后不是配给卫若兰,我们看她的命运,程乙本叫〔喜中悲〕,庚辰本叫〔乐中悲〕,两者差不多。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讲她父母根本很早死掉了,她是个孤儿。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她没有男女私情这回事,跟贾宝玉配成一对也不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

那个才貌仙郎卫若兰是有才有貌的,可惜呢,命不长,很早就病死了。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那么一个潇洒可爱的女孩子,命却不是很好。

下一回他们要即景联诗,史湘云才最敏捷,诗联得最多。曹雪芹很会安排,海棠诗社刚成立的时候,作海棠诗谁是冠军?薛宝钗!第二次作菊花诗,谁是冠军?林黛玉!这第三次联诗的时候,谁夺魁?史湘云!曹雪芹在每一个合适的时候,让她们展一展诗才,评定是用他的标准。下一回,他让史湘云展才。

【第五十回】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多了几位客人,芦雪庵联诗格外热闹,这回有意思的是什么呢?王熙凤来了。王熙凤没念过书的,照理讲她不会作诗,但她很聪明,她也是十二金钗之一啊!李纨也是,虽然诗作得不好,但她总会作两句呀!王熙凤联句的时候,她先讲她起个头:“一夜北风紧”。起得很好,大家诧异,可见得王熙凤她还有这一套的。她这个人不光是聪明、能干,每件事的考虑心机都很深。

邢岫烟

这几个客人来贾府,有个细节要提出来讲一讲,这里头不是有个邢岫烟吗?让她住在哪儿好呢?王熙凤就安排她跟二姑娘迎春一起住。为什么呀?因为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亲戚,王熙凤不好得罪的,万一住在什么地方受了委屈,那就怪到她身上了,把邢岫烟放在迎春那里,迎春虽不是邢夫人生的,名义上是邢夫人的女儿,放到她那里去,有什么事情让迎春去讲、去负责,就不干她凤姐什么事了。

王熙凤就是这么个八面玲珑、算计得不得了的人,她偶尔石破天惊来一个“一夜北风紧”,她也有了入场券了,没有这一句,她不够格(disqualified),还好迸出这一句来,大家觉得这个头起得很好,之后可以就这么联下去了。

折梅赏雪烹鹿肉

这些姑娘们在芦雪庵吃完烤肉,喝了酒,然后再联诗,真是神仙的生活,也很合当时贵族阶级享受生活的形态。乾隆时候中国很富有,看看乾隆本人多会享受就知道了。清代的美学我不是很喜欢,像景泰蓝五颜六色的,不过当时就是那样,西方也是巴洛克风格(baroque style), 洛可可(rococo)那种东西,完全是堆砌得非常非常满。

满,也就是他们当时的生活形态、文化形态。

这些女孩子们联诗,一个个都非常有才,你一句,我一句,抢着接。大概也蛮难的,你想,又要押韵,又要即景,又要有意境,才思要敏捷才行。抢到最后,本来是讲两句另一个人才接下去,后来讲一句就抢上去了。史湘云抢得最凶,她不让人,通通联起来了,果然她的诗句最多,这一次她得了冠军。

联完了诗,意犹未尽,她们要宝玉去栊翠庵向妙玉折几枝梅花来。本来是李纨想要折梅花,但她不喜欢妙玉的为人,妙玉太孤僻了。其实即使像李纨这样大奶奶的身份去了,妙玉未必买账,她不给就是不给,连黛玉那时候喝她的茶,还给她教训了一顿,完全不假以颜色。所以姑娘们都怕她呢!只有宝玉去要,才折了梅花来。

那几个客人还没有尽兴,所以让邢岫烟、李纹、薛宝琴她们几个,从“红”、“梅”、“花”三个字再作几首诗。所以现在诗社可热闹了,除了原来的成员,又有新的来了。我讲了,龙套角色也很要紧,如果“红”、“梅”、“花”这三首诗又是宝钗、黛玉在作,就太重复了。

贾母

很会寻乐的一个老人

正斗着诗,玩得高兴的时候,有意思,贾母来了,这老太太很会享受生活的。我讲,一个人耐贫穷,当然很要紧,也要有两下功夫才耐得住贫穷。受富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富贵以后,你怎么享受你的生活?史太君,老太太,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这个老太太儿孙满堂,是很会寻乐的一个老人。

讲起来,她也是一个维护宗法社会、维护家族的儒家代表。后来到了抄家的时候,老太太作为一个家庭的领袖,那种精神就出来了。那几个儿子贾赦、贾政简直束手无策,老太太就出来摆平,她向天祝祷,那种威严、承担,绝不是一个平常的老人。

后来贾母自己讲,不要以为我只会享受,我是看你们做得不错,我懒得理而已,事情一来,她通通摆平,比那几个儿孙都明智。到底经过很多风浪,对人生看得透了,那种气派、大度,就是中国典型的家长。

想想,小说里写得比贾母更好的老太太有哪一个?想不出来。有时候,写困苦、灾难,还容易;写富贵、享乐要写得像曹雪芹这样有趣,不容易。

我们的作家,尤其是二十世纪的作家,有点阶级观念,都是非常偏向普罗阶级,对资产阶级总是持批判的态度,腐败、颓废、堕落什么的,所以写出来的总是有偏见。写到富贵人家,都要批判一下子。

曹雪芹呢,他也不是不批判,他写着写着,像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的《往事追忆录》一样,写得兴高采烈起来。他写到从前的那种好生活,我想有些他恐怕也忘了,不忍心去讲。

贾母可能真有其人,有人说是曹玺的太太,家里的老祖母。我想他在写到这些人的时候,没有持着要去批判的态度,所以他写得真,不管什么阶级都是人,在他眼里都是众生。他写那些丫鬟也写得很好,很同情她们,在他眼里,通通一样的。我想曹雪芹心胸之宽,才能够以佛家的大悲之心贯串全书,这是这本书很重要的精神。

大观园

你看老太太出来的派头,她说,是瞒着凤姐和王夫人来的,别让她们来,因为按规矩她们不能坐轿子,走了来非得踏雪不可,老太太不要她们踩雪来。所以她悄悄地带几个丫头,坐小轿,打个伞,老太太穿的那一身也很好看,这个画面,这幅“冬艳图”,把老太太也一起放进去了。我想这一回,非常形象化(pictorial),视觉上很有感受。

老太太来了,问她吃什么,说了几样都不要,看到糟鹌鹑,说这还不错,要李纨撕一两点腿来尝尝。又叫大家坐下,别我来了就跑了。问他们在干嘛,作诗!老太太就说了,不如作点谜语来玩玩。那些谜语,都很文的,你看看,“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个古人的名字,谁呀?“山涛”。宝钗就提议了,太雅深的不合老太太的意思,要作些浅近的,大家雅俗共赏才好。

史湘云就编了个《点绛唇》,打一俗物:“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他们猜来猜去,有猜和尚的,有猜道士的,也有猜偶戏人的,一个也猜不着。宝玉却猜着了,他说,是不是那个耍马戏的猴子?

众人问,最后面那句“后事终难继”怎么讲呀?湘云说:“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史湘云弄个谜语,也是刁钻古怪的。刚刚讲了这是“冬艳图”,凤姐之后来的时候看见了:你看看,宝琴已经很漂亮了,穿的那一身野鸭子羽毛的大氅,那斑斑斓斓的颜色,后面一个丫头抱了一瓶红梅。如果请一个画家来,每一幅都是仕女图、美人图。

贾母又讲了:“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他们就说:“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仇十洲就是仇英,明朝的大画家,画仕女很有名的。这真是一幅欢乐图,按理讲冬天很寒冷,这里却暖烘烘的。

贾府极盛的时候,下的那个雪也是暖的,这时候不是一个冷的世界,是琉璃世界。到了最后贾府败了,宝玉出家的时候,那幅雪景对照起来,你就会有了感受,如果把这一回的冬景拿掉,就衬不出后面宝玉出家的那一景,要失掉好大的分量,那个“空”字出不来。因为现在这么满,才显得那样空啊!

这一回是极满的,可以这么讲,人生到了最美满、最富贵堂皇的时候。下面更往上走了一步,看看贾家祭祖的时候,那种儒家慎终追远、宗法社会的架式,这里头可说写得淋漓尽致。(文/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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