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汉语语言的更新?

语言需要经历一次革命

任剑涛(著名学者、清华大学政治学系教授):语言当然是文明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载体。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特别强调,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园。近代以来,汉语在精神担负的宏大意义上明显退化。

第一,汉唐气象的语言荡然无存。那是表明中华民族宏大文明气象的语言形式。它对周边国家具有示范性。“唐音”一度被认为是文明发展程度最高的语言载体。但历史演替、文明衰变,两次受少数民族的广泛征服,语言携入了非常多的少数民族话语成分。尽管这为汉语注入了活力,但也大大改变了汉语发音表意的结构。

任剑涛 许章润:如何看待汉语语言的更新?

有人指出,今天的普通话,激进地讲,乃是一种“奴化后的语言”。它是以满族语言作为基准建立起的汉语表达系统。普通话虽然不是满语,但满语的音调、音准对发音有很大影响。经过西方文化进入,中经日本“二道贩子”的翻译,使目前的汉语言负载了两重社会信息:一重是失败者的信息,汉唐气象的语言出不来了,变成一种失败语言或者弱者的语言,语言寄托的不是我们文明文化的实体性力量,中间携入了弱者对于道德期盼的呼唤。

对此,汉语有很多表达词句。但集中起来,就是一种弱者句式:因为我是弱者,所以你不能欺负;又因为我是弱者你曾经欺负过我,所以欺负者永远不道义。至于“落后就要捱打”这样对国家处境的格式化表述,这更是体现了汉语的某种现代性格。严格说来,这类表达方式需要全盘反思。

同时,我们常常用西方侵略者的行为模式来组织语言,形成一种颇有社会达尔文主义色彩的语言风格。在面对当下国家间利益平衡关系时,抑或在致力解决彼此间的冲突时,一方面极力将语言变成道德工具,而不是表达现实处境和讨价还价的手段。另一方面又将语言作为表达姿态的手段,而不是理性陈述的工具,极化的言辞甚为流行。就此而言,我们的语言必须要经历一次革命,才可能真正负载一个承担人类使命的汉语言的功能。

任剑涛 许章润:如何看待汉语语言的更新?

“五四语言”得与失

从语言看中华文明的现代演变,当然存在一个如何对待“五四语言”和“文化遗产”的问题。我对“五四”启蒙精神是持坚定辩护态度的,我特别看重精准现代立场的极端重要性,对一切偏离现代的所谓古典说辞是坚决拒斥的,对一切站在后现代维度拒斥现代也是不同意的。但“五四”也有它的缺点。

仅从语言视角看,因为“五四”是对传统语言的现代革命,一方面它功莫大焉,使汉语进入现代语言的天地;但另一方面,“五四”太过推崇平民语言,甚至将之民粹化,导致中国精英语言的全面丧失。精英语言并不是单纯负载精英群体意识的语言形式,而是一种富有个性的汉语言表达方式。由于“五四”片面推崇白话文,拒斥文言文,语言表述的个性被抹平了,精英语言太半消逝,“言不雅驯”的情况普遍出现。这令人颇感遗憾。

警惕“语言腐败”

许章润教授文绉绉的文人语言表达,相信大家听起来既过瘾、感觉又好,但肯定有点不明不白。原因在于他的语言表述有些脱离目前而今眼目下的流行表达体系。“五四”中断了精英语言,语言表述个性化的东西少,千人一面的政治性语言多了。因此,当下人们熟络于心的政治化语言或道德化语言占据支配地位。这是一种以宏大词句遮蔽丰富思想的表述系统。

按照经济学家张维迎的说法,这是一种“语言腐败”。这种现象,还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大家都在使用这种语言,彼此见惯不惊。人们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运用自己富有个性的语言,更为充分地实现相互交流的目的,使语言真正成为民族的精神家园。中国确实需要再来一场语言革命。当然,那已经不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式的语言革命了。这不仅是因为我们缺少胡适、鲁迅、周作人、李大钊、陈独秀这样有号召力的人。而且也是因为后革命需要的是富有个性化的语言表述方式,不必追求那种整齐划一的语言表达系统。

任剑涛 许章润:如何看待汉语语言的更新?

汉语之殇

许章润(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既是围绕“家国天下”这一汉语修辞打转,则置身文明转型大时代,汉语之古今体用,中文之表里功能,其为工作语言与对象语言,是如何影响我们对于此世的认识的,又是如何将今古一线牵连的,必得多所追究,终须做出交代。

的确,晚近百年,中文或者说汉语遭受重创。其间转折,六亲无靠,牵连甚众。首当其冲,一个原因是革命。第二个原因是,一百多年来,置此中西交汇时段,一个既是风云激荡的伟大时代,又是一个青黄不接的凄惶岁月,大量外来语入侵,肢解了久经历练的古典文言,彻底改变了古来汉语的表意体系,却又青黄不接,有待锤炼。其间,包括英文、日文、俄文等语种词汇大量侵入汉语,不仅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表意体系,强化了汉语面对现代生活世界的表达能力,而且,使得汉语欧化这一背景下,扞格不凿,不伦不类,势成一大弊端。

另一方面,但凡读过汉赋唐诗,但凡对于“口占一绝”稍有体会,但凡通览《古文观止》,稍加揣度,都会惊叹,这一方水土,往圣先贤,千年的教化训育所创造的汉语,是多么温婉雅致,却又大气磅礴。实际上,中国文字自先秦而汉唐,而宋明,一脉婉转,已然烂熟。由此形成的文言表达,实在是至精至微,堪称修辞表意的巅峰。

任剑涛 许章润:如何看待汉语语言的更新?

今天坐而论道,说到这里,在为中国古典文字的温文雅驯与精致深邃所惊艳的同时,不免愈发痛惜国朝学子居然有这么多母语中文不过关。逮至大学毕业,咿咿呀呀,连写一封清通书信亦难,说明近代文明竞逐进程中汉语的落寞,并未随同中国文明的渐次复兴而成历史。其间一大问题是,英文教育对于母语教育的冲击,今天应当引起高度重视。事实上,自幼及长,耗费无数时光,多数学子外文固无起色,母语反而没学好,成为一大景观。不是不会说汉语,而是说依其教育程度,未达应有境界。毕竟,朋友,置此文明时空,一个全球化的大时代,我们芸芸众生谋生讨食与人格训育之所,学好母语是本分,学好一门外语是本钱,学好两门外语是本事。没这个本事就挣一分本钱,无此本钱,就守好本分。环顾四周,我觉得,此话适用于大多数人。学习语言需要天赋,人人都聪明绝顶,秉具语言天赋,既能学好母语,又能掌握一、两门外语,不切实际,总是奢求。

与此同时,我们看到的一个现象是,“五四”以还不仅反传统主义流行国中,文化保守主义对于中国古典语文的重新锻炼,亦且与新文化运动同时成长。今日开卷有益,读汪曾祺先生的文字,则联想到沈从文先生,温婉隽永四字立刻浮现心中。读适之先生的语文,其之一清如水,单纯活泼,同样倍感亲切。读宾四先生的文字,其之醇厚、精炼而又蓄含不露,如同陈寅恪先生文字之凝练沉重,和盘托出的是新旧之际,典型的中国文人的醇厚心肠。太炎先生的文字,如同宾四先生所言,堪为论学之正宗。

再者,今天读《白鹿原》,读陈忠实先生的文字,同样不禁为陈先生的文字击一掌而三叹。《白鹿原》开篇不凡,就一句话,引人入胜,勾魂摄魄,欲罢不能:“白嘉轩后来引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嗨,就这一下子,就将故事人物、事件、时间和背景,和盘托出。其之行文,干净洗练,满含乡土气息,同时不碍现代表达,实为精心雕琢的文人词句,而满溢着对于生命的讴歌,对于苦难的超越,对于人性的礼赞。

任剑涛 许章润:如何看待汉语语言的更新?

小说《白鹿原》手稿

概言之,“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意味着“存在”特指我们、我的存在。为何存在?怎样存在?朋友,我思故我在嘛,我用这种语言这样思,我才在,也才真在嘛。就此而言,面对异质文明的冲击交融,汉语世界需要敞开胸怀,于吸纳之中而消融,再转身强化汉语的表意功能。回头一看,英语中约有一万个法语单词,法语里至少也有三千多个英语单词,今天的汉语中的外来语,计达数千,既来自英法,亦源于日俄,最终的结果是,它们丰富了汉语的表意含量,增强了汉语的表达能力。再经几代人奋斗,可以预期,汉语作为华夏文明的表意体系,其之典雅、温婉、精致却又浩气磅礴的表达能力,必定重回这方水土。

(本文为嘉宾在闲谈系列“中华文明的天下情怀”活动上提问部分发言,有删减,经嘉宾本人修订,编辑: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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