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去安源》:手拿雨伞的革命家

爱伦堡所描述的毛泽东好像疾病缠身。毛看上去是个“农民风貌的瘦高个年轻人”,但在开辟和建立农村根据地的过程中,身体似乎一直不好;略传称“尽管健康状况不佳,毛泽东依然是前敌委员会的领导”。从斯诺所拍摄的照片看,毛的确像个乡下庄稼汉;和晚年不同,当时正值青壮年的毛泽东确实身材瘦削,个头也超出一般中国男性。

略传里的毛泽东也疾病缠身,值得关注。读过本章第二节的读者或许还记得,共产国际的杂志曾误发讣告,称他“因长期患肺结核而在福建前线逝世”。看来,同样的先入之见,爱伦堡也未能幸免。

除此之外,该略传还有几个地方令人心生好奇,比如文中数次描述毛泽东“手持雨伞”,在这篇简短的略传中竟有三处,结尾处仍写道:“苏维埃中国的这位领袖,是穿着中国农民的服装,手持大油纸伞的革命家”;可见这一形象在爱伦堡心目中是如何鲜明而强烈。那么, 青年毛泽东为什么要手拿“油纸伞”呢?

实际上,年纪较大的中国人听到“毛泽东”拿着“雨伞”,恐怕不会对此形象感到奇怪。因为这会让他们想起昔日令人怀念的一幅名画,那就是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画里的毛泽东腋下就夹着一把雨伞。这是怎么回事?让我们从这幅油画说起。

《毛主席去安源》是中国画家刘春华于1967 年创作的油画。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艺术家们创作了许多歌颂毛泽东的作品。这幅油画受到的评价最高,据称单张彩印达9 亿多张,全国各地随处可见;中国人民平均每人一张,不仅是中国历史上,也是世界历史上印制最多的作品。作品和画家的故事(作品受到国家领导人称赞而被革命博物馆收藏;“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画家从博物馆取回作品,后委托拍卖,引发所有权之争,并诉至法院)很复杂,此处仅略述其创作过程。

该作品描绘的是青年毛泽东于1921 年前往江西省安源矿区领导工人运动的情景。关于画中的青年毛泽东为何拿着雨伞,画家曾做如下说明:画家为创作曾采访安源的老矿工,询问毛泽东当时的容貌和衣着。有几位老人说:“〔毛主席当年〕背着一把破雨伞,穿着一身旧蓝布衣服”,所以就把雨伞画了进去。后来画家听说毛泽东本人看到作品后也说:“神气还像我。只是这衣服太好了,我那时没有这么好的大衫,都是旧的,没有这个好。……伞也对,时常下雨,出门总带把伞。”当然,安源的老矿工、画家和毛泽东,都不知道曾有个名叫爱伦堡的俄国人写过毛泽东传记,也不知道传记中的毛泽东也拿着一把雨伞。

爱伦堡又怎么知道毛泽东“出门总带把伞”?1934 年的爱伦堡应该没有见过毛泽东,更不可能知道安源老矿工的回忆和《毛主席去安源》这部作品。那么,他们的描述、描绘为什么却如此一致呢?答案或许就在毛泽东看到作品时追忆往事的那句话中,即“时常下雨,出门总带把伞”。随身带伞或许是当时中国人的习惯,至少在外国人的印象中是如此。一个典型例证就是,中国军队的士兵行军时也背着雨伞。

请看图a和图b。图a是一张摄于20 世纪20 年代末或30 年代初的照片,画面上是正在行军的中国士兵,军装显示他们应该是国民革命军即国民党军队的一支部队,每人都背着一把雨伞。图b则是行军中的红军士兵集体合唱、提高士气的场面,这是斯诺1936 年在陕北采访时的照片。画面前景有一位战士背着雨伞。一手打伞,另一只手怎么使用武器?打起了伞,还不成了敌人的靶子?小孩子郊游带伞还说得过去,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战士难道还怕淋雨吗?这一形象因此招致外国人的嘲笑,被当成中国军队松弛懈怠、战斗力低下的证明,甚至成了中国国家体制乃至中国人禀性的象征。

图a,身背雨伞行军的中国士兵

图a,身背雨伞行军的中国士兵


图b,红军士兵合唱

图b,红军士兵合唱

携带雨伞的中国军队,早在甲午战争前就有人看到过。日本明治时期的政治家小室信介在其中国游记(《第一游清记》,1885 年)中曾写道:“雨中士兵似各插雨伞行军,至其他举动,亦有令人不禁捧腹大笑者。”到了抗日战争时期,仍有人说,中国兵即使正打着仗,下起雨来也会忙不迭地去打伞;日本士兵从中国战场带回的战利品中,青龙刀和雨伞并不罕见。

苏联的中国问题专家似乎也相信了这种说法或曰传闻,即中国人出门时一定带着伞。或许,爱伦堡20世纪20年代中期访华时,也曾看到过国民革命军如上述照片那样背着雨伞行军的情景。总之,中国人随身带伞的形象,被爱伦堡摹写到了毛泽东身上;即使他介绍的是其他中国人,可能也会让他拿上一把雨伞。这与从前日本人都被描述成胸前挂着照相机,本质上是一样的。

关于毛泽东和雨伞,还有一段有趣的逸闻。在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领袖之后,毛泽东于1970年12月接受采访时,曾称自己是“和尚打伞”;而采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首次向全世界介绍毛泽东的斯诺。斯诺在该年实现了他最后一次访华,毛泽东接见了他。“和尚打伞”,就是毛和老朋友长谈时所做的自我评价。当时,人们难得听到宛如神灵般的毛泽东谈论自己,斯诺将其稍做加工后,在美国的《生活》(Life)画报上做了如下介绍,即“他说,他不过是一个带着把破伞漫步在世间的孤僧”。《生活》画报(1971年4月30日)原文中的毛泽东是第三人称,如果将其改成第一人称,毛的话应该是这样的:

I am only a lone monk walking the world with a leaky umbrella.

把自己比作僧人,也许多少有些神秘,让人印象深刻,所以《生活》画报也引用了“a lone monk with a leaky umbrella”(一个带着把破伞的孤僧) 作为小标题。毛泽东对老朋友说的这句话在国外被报道后,人们纷纷加以猜测、解释。有人说,“他作为领袖说出了自己的孤独,即无人理解自己发动‘文革’的意图”;也有人说,“他享受着狂热的崇拜,却在以深邃的哲学思考审视着孤高的自己”;等等。毛泽东于1976 年逝世后,仍有日本的全国大报刊发短评,称“晚年的〔毛泽东〕主席曾对斯诺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带着把破伞漫步在世间的孤僧’;对于了解这位举世无双的革命家的内心世界,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

中国读者都明白,这些解读都是误解,毛泽东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和尚打伞”是中国人都知道的“歇后语”,后面还有半句“无发(法) 无天”。毛说这句话,是要表达自己天性不受拘束、随心所欲;但斯诺却没有听懂最重要的言外之意。媒体只报道了此句的英译,并做出种种离谱的解读。

“和尚打伞”的误读,反映了不同文化背景的翻译工作有多么困难。不过,问题是否出在翻译身上?后文将提到,斯诺并不怎么会说中文;所以,或许是听译员说“我是打伞的僧人”,而后按照自己的理解译成英文的。又或者,译员的知识、素养不足以传达歇后语的言外之意?

实际上,二人12月18日在中南海进行的长达五个小时的谈话, 中英文都有记录留存(英文翻译和记录是唐闻生,中文记录是王海容)。从记录可知,唐翻译时是先直译,然后再做解释和补充;而且, 会谈后,斯诺应该拿到了经唐整理过的英文谈话记录。这样看来, 问题不在翻译,还是出在斯诺身上。也就是说,这句颇费揣测的“谜译”,很可能是出于某种理由而做的“润色”“加工”。

“谜译”也好,“润色”“加工”也罢,那时的斯诺为什么要那样理解和解释呢?关于这一点,此前有过各种解释,如翻译与斯诺知识缺乏和误解叠加的结果等。不过,如果把上述油画《毛主席去安源》考虑在内,也就可以做出如下解释,即斯诺访华时,所到之处都悬挂、张贴着这幅画;斯诺在屡屡看到青年毛泽东手拿雨伞行走在荒野上的画面后,再听到“和尚打伞”,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毛泽东“带着把破伞漫步在世间”的形象。这个解释能否为学术界接受,笔者不敢断言; 但毛泽东的确和雨伞有不解之缘。

毛主席去安源

毛主席去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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