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负人类世——斯蒂格勒2015-2019年中国美术学院讲座》即将由中国美院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录了法国哲学家贝尔纳尔-斯蒂格勒在中国美院的多场讲座。斯蒂格勒被认为是“继德里达之后最重要的法国理论家,也是有关数字技术影响方面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曾受弗洛伊德、尼采、胡塞尔、海德格尔、德里达等哲学家影响。
2015年春天,斯蒂格勒来到中国,在中国美院、同济大学等高校讲学。此后每年春天,他都会来中国美院授课,被师生们称作“斯老师”。2020年8月6日,斯蒂格勒去世,享年68岁。时隔一年,他在中国美术学院的讲座集结出版,中国美院院长高世名在此书代序中表达了对斯蒂格勒的纪念与追忆。
高世名在文章中说,在中国美术学院的几乎每堂课,斯蒂格勒都会谈到“此时此地”和“我们”的思想位置。他最经常的表达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特别是此刻在杭州,我们该如何研究艺术和艺术教育?”“就是这样,持续五年,他以巨大的诚意,精心建构起一个宏大的思想视野,与我们讨论21世纪艺术的意义和责任。他说:‘我们必须与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尼采和海德格尔一同思考艺术,既把艺术视为与作品的相遇,也把艺术视为作品的实现,把艺术视为更普遍地构成所谓真理经验之物的一个既具体又独特的案例’。”
贝尔纳尔?斯蒂格勒(1952-2020)
贝尔纳尔?斯蒂格勒(1952-2020),法国哲学家,于巴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获博士学位。出版《技术与时间》三卷本等三十余部著作。
他曾任贡比艾涅技术大学副教授、柏林洪堡大学客座教授、中国美术学院和南京大学特聘教授,并任教于伦敦大学金匠学院、剑桥大学、瑞士联邦理工学院、吕讷堡大学、洪堡大学、芝加哥西北大学等。
他是历任国际哲学学院(Collège international de philosophie)项目负责人、贡比艾涅技术大学“知识、组织、技术系统”研究小组主管、法国视听研究所(Institut National de l’Audiovisuel)副所长、法国声学与音乐协调及研究所(Institut de Recherche et Coordination Acoustique/Musique)所长、蓬皮杜国立艺术文化中心文化发展部部长,并创立创新研究所(Institut de Recherche et d’Innovation,创立于蓬皮杜中心)、工业式技艺(Ars Industrialis)协会(后改组为“通贝里一代人之友”协会)、在线哲学学校药之学院(pharmakon.fr)等组织,自任负责人。
贝尔纳·斯蒂格勒于2015年至2019年在中国美术学院举办的讲座,反映出他长期关切的问题,即艺术家在一般社会中的作用以及当代社会所特有的经济战争对这种作用的破坏。讲座在2020年不幸地被新冠肺炎大流行打断了,同年8月,这位哲学家悲剧性的逝世使之彻底完结。
杭州讲座的第一部分,也就是2015年的讲座,开篇就是马塞尔·杜尚对艺术与工业关系问题的参战,这些讲座最初于2011年在加州艺术学院讲授过。最后一部分2019年的讲座转向了阿那克西曼德、索福克勒斯、尼采、里尔克和海德格尔,探讨了这些思想家对回归和永恒的轮回的迷恋是如何源于又回馈着他们对开放(the open)的迷恋。斯蒂格勒指明,所有这一切最终反映的事实是,技艺(tekhnē)这个名称真正命名的是体外化(exosomatization),它不断地以全新的方式解蔽着那一神秘之物,无论如何,体外化依旧是人特有的与熵增的体外式斗争,也是与人特有的体外式倒退趋势,即(人)熵,的斗争。所以,这些讲座代表了斯蒂格勒最后十年的努力,他试图意识到,并使我们意识到,可感物、也就是美学物以何种方式依旧是经济战争的最前线,意识到我们的任务依旧是去探索如何平息、也就是如何转变这场战争——在我们所剩无几的时间中去完成任务,并且要知道,只有同时关怀着我们自己和对方的抑郁,这才能实现。
以下为中国美院院长高世名关于此书的序言:
无限的游戏——纪念斯蒂格勒逝世一周年
高世名
此刻,我们在这里纪念一个伟大的灵魂,中国思想界和艺术界的真挚的朋友,贝尔纳·斯蒂格勒教授。一年之前,斯蒂格勒教授离开了我们。我们为世界哲学在这样一个人类危机时刻失去了一位积极的、具有高度创造力的思想家而感到震惊和悲痛。一年之后,我们来追忆这位思想家的点点滴滴;我们来思考他为我们留下了什么;我们来纪念他的死、他的生,或者说,他思考最多的命题——存在。
2015年斯蒂格勒(左)首次来到中国美术学院授课
斯蒂格勒在2015年的春天来到中国美术学院,从此开启了他与中国艺术界、思想界一路同行的精彩旅程。他带来了一套独特的思想体系和思辨方式,以此打开对于技术、人类世及其熵化现实的深刻解析,并赋予思想与艺术新的使命。他是一位极其罕见的,有能力对当下快速流变的现实进行深度思考和强有力言说的哲学家。他是一个“无学科的人”,其写作涉及哲学、文学、科学、艺术等人类一切智性实践,贯穿了技术哲学、媒体研究、精神分析、政治经济学等当代所有思想领域。他激进的个人写作使所有现行的学科性知识失效。他对于技术、资本、教育、网络、数码化、人工记忆、力比多经济、精神生态学等问题的思考,为未来政治开辟了新的空间,为艺术和教育打开了新的愿景。
斯蒂格勒著作
我们记得,每一个春天,斯蒂格勒教授都会来到中国美院授课。在这所全球最大规模的艺术学府中,他的课程吸引着众多艺术家和青年学者从全国乃至世界各地聚集到杭州,他的课堂如同一台智性的发动机,一个艺术与思想的节日。在2015-2019年的五年之中,斯蒂格勒老师参与了中国艺术界和学术界众多的活动,并与许多人结下深厚的友谊,中国的朋友们亲切地称他为“斯老师”。
斯蒂格勒不是那类到中国“传道”或者“炒冷饭”的西方大师,他把杭州、中国美院视为他思想和人生旅程中的重要一站,他的“此时此地”。他每次的课程都精心准备,因为这里不但有最新的命题还有最新的现实,这里不但有热忱的学生和听众,还有真诚的对话者和思想伙伴。对于每一个学生、听众、对话者和思想伙伴,他都有谦逊而诚恳的回应。
斯蒂格勒在书桌前。
2015年,斯蒂格勒第一次来到杭州,我给他读了一封信,那是我在2010年策划上海双年展时写给纽约艺术家利亚姆·吉利克和E-flux主编安东·维多克的一封信,关于我那几年一直纠结的一个命题——“马克思与杜桑的相遇”。我在那封信中讲到:
就艺术而言,无论是观念化的或后观念艺术的,形式与交换价值都是捆绑在一起的。形式是价值市场中的货币。我们应该追问艺术的“作品”坐落在何处,追问“work”作为艺术“工作”的意义,追问艺术工作、活动、实践可否一定要以“作品”作为担保?这不止是为了逃脱资本主义的商品“拜物教”,而且是为了艺术活动中潜在的更为重要的东西——被康德强行分割开的三个领域(智性、伦理与美学)是否可以在今天的艺术活动中被重新聚合?从艺术作品到艺术工作,从Acting到Action,就是希望在艺术的劳作与活动中实践一种“美学-政治-伦理”的行动。
斯蒂格勒当时的回答我记不太清了,但是在几年后的讲稿中,他清晰地讨论到:
工作(Travailler),英语是 work,意思是?uvrer(工作),也有?uvre(作品)之意,这正是约瑟夫?博伊斯说的意思。他说艺术家和工匠一样工作。正是因为工匠工作,他们或多或少都是艺术家。显然,他们不是狭义上的艺术家,即那些把工作中的发明推至极端的人,但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工匠能理解艺术家的所作所为,因为他们像艺术家一样地工作。所以要发展一种基于工作(work)的经济,而非基于就业岗位(emploi)——也就是英语的 labor、job的经济。
要思考这个关系,我们就要正视社会雕塑的四个工地(chantiers),这些工地,首先就在此时此地,在今日杭州,在我们之间,这就是我们要一起工作的工地;这些工地既是智识上的工地,也是实践上的工地:艺术是最高形式的治疗。现在,这些问题针对的处境,正是我们当前的处境。这也是为什么,面对这个危险,我们要在杭州、在中国美术学院提出社会雕塑的问题。
在2018年的一次课上,他甚至更加具有针对性地谈到了策展:
此时此地,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世,在杭州的中国美术学院,我希望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策展人该如何做出他们的选择?策展人(curateur)一词在希腊语中,关联到“治疗”、“疗法”、“治疗师”。策展人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治疗师,在一个第三滞留被数码化的时代、在可计算性作为模板随处可见的时代,该如何做出选择?策展人、以及那些先于展览而进行创作的艺术家们,他们可以被叫做感性的治疗师。对他们而言,该如何在艺术市场所主导的投机性计算的环境下进行治疗、进行制作?他们如何能够(或者被限制)生产超出艺术市场的分岔?他们是否应该忽视艺术市场?用马克思的话来说,什么是他们劳动力的再生产条件?
而在此之前,斯蒂格勒老师发起了一次工作坊,与参加中国美院春季高级研修班的艺术家们一起向埃隆·马斯克提问。
几乎每堂课,斯老师都会谈到“此时此地”和“我们”的思想位置。他最经常的表达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特别是此刻在杭州,我们该如何研究艺术和艺术教育?”
就是这样,持续五年,他以巨大的诚意,精心建构起一个宏大的思想视野,与我们讨论21世纪艺术的意义和责任。他说:“我们必须与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尼采和海德格尔一同思考艺术,既把艺术视为与作品的相遇,也把艺术视为作品的实现,把艺术视为更普遍地构成所谓真理经验之物的一个既具体又独特的案例”。
对斯蒂格勒而言:“人是一种技术性的存在,未完成的存在。人必须找到一条通往未来的路,那就是他命运的真理。而艺术的作用,便是以感性的方式找到这种真理。”“艺术是对真理的经验中最卓越的模态”。因为“艺术是超越虚无主义、超越人类世、超越熵之迁流的一种拯救性分岔”。
从每一年的课程中,我们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斯老师对于中国的爱与诚意,感受到他思想上的勇猛精进,感受到作为哲学家的他对于艺术的高度期待,并因此备受鼓舞。
斯蒂格勒著作
一年前,在全球性的疫情、危机和灾难中,我们永远失去了斯老师,永远失去了与他一起学习和思考的机会。在他离开的一年中,世界的危机正在进一步展露容颜。这让我想起,在杭州的最后一堂课上,他多次讲述的“虚无主义”、“灾难”与“死亡”。
“世界真的是一个庇护所吗”? 他自问自答道:“世界是一个庇护所,但也在庇护之外,这就是我们在21世纪通过一系列灾难(apocalyptique)所发现的事实。”。他接着说:“我们现在要尝试理解的是尼采和虚无主义的问题与里尔克诗歌之间的关系,因为后者和死亡相关”。
在最后一场杭州讲座的尾声,他提醒我们关注欧律狄刻走出冥界的最后场景:
俄耳甫斯正要把欧律狄刻带出冥界,也就是让她复活。众神告诉他:“不要回头,如果你回头查看欧律狄刻是否跟着你,你就会失去她。”然而,俄耳甫斯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然后他就永远地失去了欧律狄刻。
所以,朋友们,我们不要回头,因为我们知道,斯蒂格勒始终与我们同行,带着他的智慧与希望,带着哲学修炼的光彩、思想与爱的光华。
朋友们,让我们一起努力,让他的问题、思想和关怀继续持存,不断生长;并以我们的思考和行动,去实现我们与他共同憧憬过的愿景,延续并守护他所构架的这场“无限的游戏”。
2021年8月5日
贝尔纳·斯蒂格勒著;译者:陆兴华 许煜 卢睿洋 郑旭东 王小思 张博深 郑重 俞盛宙 马雪楠
校对:卢睿洋 郑旭东 宫林林 陈旻;录音听记:范妮?帕尔达奇(法)
2021年10月 |上海文艺出版社
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策划出版
目录:
2015
感性的无产阶级化;反思性判断的秘传;关于业余爱好者的争论;论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特写》;自动化社会里的超控制技艺
2016
书写的屏幕;梦的器官学与元-电影(上、下);快乐、欲望和默契 定稿
2017
后真理情境中的艺术:人类世中新的心智官能之争;论信息、熵、反熵以及后真理时代;从熵到负(人)熵;关于弗洛伊德
2018
21世纪艺术的权力和知识;真理的磨炼:熵世中的原因和准-因;在人类世,社会雕塑意味着什么?;论一种控制的艺术与社会雕塑;杭州研讨班最后一课(暂定名)
2019
梦想的官能批判;论梦和体外化的问题;论艺术作品的本源(上、下);俄耳甫斯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