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3月18日,《新民晚报》“夜光杯”刊载了一篇《也来“聒噪几句”》,是订正电视剧《西游记》错误的,署名“中枢”,那是钱锺书先生的化名。在我国四大名著中,钱先生最喜欢的是《西游记》,所以,电视剧的《西游记》为他“爱看的节目”,也就可以理解。这也表现了他的顽童式的淘气。这篇订误之文,不过四百二十二个字(据吴泰昌《我认识的钱锺书》131页所计,我没有重数),是真的“豆腐干式”,但出人意外的,影响却相当深远,三十年过去了,还时不时被人提起。其中的第二段说:
第十五集《斗法降三怪》里孙行者把“社稷袄”和“地理裙”变成“一口钟”。“一口钟”就是长外衣或斗篷,《西游记》本书三十六回也提起宝林寺有些和尚“穿着一口钟的直裰”;把贵重衣裙变作破烂衣服,顺理成章。电视剧中却把它变成一座铜钟,似乎编剧者对词义缺乏理解。
电视剧把“一口钟”误作“一座铜钟”,是不必多怪的,因为给《西游记》作注的学者,在“一口钟”的底下,并未下注。拍电视剧的人,“疏于学问”,自难免望文生义。而大学问家的钱先生,订人之误,却也没能“毫发无遗憾”。追本溯源,钱先生的这一节,是必本于工具书的。1979年9月版的《辞海》:
一口钟,也叫“一裹圆”。即斗篷。一种长而无袖、左右不开衩的外衣。《西游记》第四十六回:“柜里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上册,第3页)
1979年7月版的《辞源》:
一口钟,指一种无袖不开衩的长外衣。以形如钟覆,故名。又叫斗蓬、莲蓬衣、一裹圆。明方以智《通雅》三六《衣服》:“周弘正著绣假钟,盖今之一口钟也。凡衣掖下安襬,襞积杀缝,两后裾加之。世有取暖者,或取冰纱映素者,皆略去安襬之上襞,直令四围衣边与后裾之缝相连,如钟然。”《西游记》三六:“有的披了袈裟;有的着了偏衫;无的穿着个一口钟直裰。”(第一册,第8页)
在整部《西游记》中,提及“一口钟”凡三处,钱先生只提及两处,却都已见引于《辞源》《辞海》。另外一处,则是作“一口中”,见第二十五回《镇元仙赶捉取经僧、孙行者大闹五庄观》,行者对八戒说:“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来与我们做中袖哩!——减省些儿,做个一口中罢了。”黄肃秋注之云:
僧衣。形状如钟,上窄下宽,所以叫一口钟。中与钟同音。(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印本,326页)
假如拍电视的人通读了《西游记》,并且记性不坏,那个“一座铜钟”的错,就可以避免了。假如钱先生作文时,想得起这一回,以他的行文风格,一定还要再加几句,“以博其趣”。“一口中”在明代小说中,也还出现过,如《警世通言》第三十三卷《乔彦杰一妾破家》程五娘说的:“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着青绢一口中。”严敦易注:
古时衣服有外(衫,袍)内(中单,中衣)的分别,这里所云“一口中”,是说只有一件内外通用的短衫,显示出他的穷苦。青绢是明代普通人着的衣服的颜色和质料。现在人称斗篷为“一口钟”,和这“一口中”有分别,并不是一样的服装。(人民文学出版社,528页)
此注之解“中”字,不免迂曲了,在俗小说中,字音同而字形异写,其实是常有的事。黄肃秋说“中”即“钟”,是正确的。《警世通言》的这一卷故事,在马隅卿发现的《雨窗欹枕集》中为《错认尸》,其文字略同:“程五娘道:‘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着青绢一口中,一月前说来皮市里买皮。’”程毅中《校注》本改“中”为“钟”云:“‘一口钟’即斗篷,无袖的外衣,形似铜钟。”(见中华书局本《清平山堂话本校注》349、362页)解释不算太错,但改字未免太勇。其实,就是《辞源》所引方以智《通雅》“周弘正著绣假钟”,“钟”字也是本作“种”,见于《南史·周弘正传》:
刘显将之寻阳,朝贤毕祖道,显县帛十匹,约曰:“险衣来者以赏之。”众人竞改常服,不过长短之间,显曰:“将有甚于此矣。”既而弘正绿丝布袴,绣假种,轩昂而至,折标取帛。(中华书局本,第三册897-898页;《陈书·周弘正传》不载此事)
《辞源》引《通雅》的一节,见今人编《方以智全书》第六册56页,前面删去一句:“假钟,今之一口钟也。”“假种”之作“假钟”,是方以智的改字。周弘正是周颙之孙,裴松之的曾孙裴子野之婿,为人“丑而不陋,吃而能谈”,在“著绣假种”之前,另有一事:“藏法师于开善寺讲说,门徒数百,弘正年少未知名,着红禈,锦绞髻,踞门而听,众人蔑之,弗谴也。既而乘间进难,举坐尽倾,法师疑非世人,觇知,大相赏狎。”也可见其为人。至于方以智对“假钟”的描述,文字古奥,读了很不易懂,如“掖下安襬,襞积杀缝”,“掖”是“逢掖之衣”的“掖”,也就是“腋”之古字,“襬”应是指裙,《方言》:“裙,自关而东或谓之襬。”“襞积”是指褶裥,“杀缝”是上锐下广之缝。既云“掖下安襬”,则必有袖,有袖就不是斗篷,斗篷不穿袖,是无所谓“掖下”的。《辞源》、《辞海》的那个说法,不知有什么根据。
就是看钱先生及《辞源》所引《西游记》第三十六回的“穿着个一口钟的直裰”(按原文无“的”字,“的”字为钱先生所加),也不能说是斗蓬,而应该是直裰。“一口钟的直裰”,只可理解为那是叫做“一口钟”的那种“直裰”,也就是说,“一口钟”是“直裰”之一种,而如果“一口钟”是斗篷,那就等于说穿着“斗篷的直裰”,斗篷是斗篷,直裰是直裰,本是截然二物,如何可作定语?就算标点作“穿着个一口钟、直裰”,看作两种衣服,也是不能通的,——僧人不以斗篷为常服,一般而言,他们所穿着的,无非袈裟、偏衫及直裰等(见白化文《汉化佛教法器与服饰》137-143页及《石窟寺研究》第二辑王振国《偏衫与直裰》)。另据第二十五回说的:“不做中袖,减省些做‘一口中’”,中袖为半袖,那么“一口钟”的裁制,要更简单些。大概直裰而无袖、不开衩,便为“一口钟”。至少在《西游记》的本文中,是这样子的。
晚方以智一百年的胡文英,有一部《吴下方言考》,其书卷一有“■(音中)”条云:
许氏《说文》:“■,?也。”案:■,用成幅布缝如囊,无两袴,取蔽前后,大如犊鼻,直如烟衝是也。吴中谓不穿袴曰“一口■”。(见《吴下方言考校议》,第1页,参看下图)
“一口■”也就是“一口钟”。胡氏是乾嘉时的朴学家,其好用古字、奇字,可以理解。“成幅布缝如囊”“无两袴”“直如烟衝”,“烟衝”便是“烟囱”,这比方以智说的,清楚得多了。“成幅布缝如囊”,也正可以与《西游记》第二十五回行者的那句,相为发明。“缝之如囊”,是决不能为斗篷的。又近人孙锦标《通俗常言疏证》三五《服饰》,谓“一口钟”即“一裹圆袍子”,并引西清《黑龙江外纪》云:
官员公服,亦用一口钟,朔望间以袭补褂,惟蟒袍终不用一口钟,满洲谓之“呼呼巴”,无开偧之袍也,亦名“一裹圆”。今云“一裹圆袍子”是也。(中华书局本,586页)
西清为满族学者,稍后于胡氏。既云“一裹圆袍子”,“无开偧之袍”,又云“蟒袍不用一口钟”,则“一口钟”之为物,为袍子的一种样式,当可无疑。“开偧”之偧,“音吒,张也”(见《康熙字典》),换言之,也就是“开衩”,因为一般长袍左右侧有衩,故云。“一口钟”既为袍之属,则决非斗蓬又可知。
也许有人要问,既说“一口钟”是直裰,又说它是袍,不是矛盾了吗?其实也并不。袍在周时本内衣,与襦无异,汉代始着于外,至唐宋为朝服,是士大夫所着的。《黑龙江外纪》说“官员公服,亦用一口钟”,“一口钟”既然是袍,当然就可作“官员公服”。而直裰则稍有别,直裰是道者之服。据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四云:
古人戴冠,上衣下裳,衣则直领而宽袖,裳则裙。秦汉始用今道士之服,盖张天师汉人,道家祖之。周武帝始易为袍,上领、下襕、穿袖,幞头,穿靴,取便武事。五代以来,幞头则长其脚,袍则宽其袖,今之公服是也。或云古之中衣即今僧寺行者直裰,亦古逢掖之衣。(中华书局本,60页)
可见僧人所着的是直裰,与士夫所着之袍,是有所区别的。但若究其形制,则“直裰,亦古逢掖之衣”,与古儒者之服,亦深有渊源。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衣冠异制”云:
晋处士冯翼,衣布大袖,周缘以皂,下加襕,前系二长带,随按即隋字唐朝野服之,谓之冯翼之衣,今呼为直掇。(《礼记·儒行篇》:“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注云:“逢,大也。大掖大袂,禅按当作襌衣也。”“逢掖”与“冯翼”音相近。)(人民美术出版社,13-14页)
“逢掖之衣”,就是古之所谓“深衣”,是儒者所服的。其实也还是袍服。直裰虽为袍,但一般为道者服,与士夫的朝服、公服有别。俞樾《茶香室四钞》卷二十四“褐即直掇”云:
宋程大昌《演繁露》云:《张良传》有“老父衣褐”,师古曰:“褐制若裘,今道士所服者是也。”《太平御览》有《仙公按公应作翁请问经》,其文曰:“太极真人曰:‘学道当洁净衣服,备巾褐制度,名曰道之法服。’”巾者冠中之巾也,褐者长裾通冒其外衣也。今世衣直掇为道服者,必本诸此。又《传授经》曰:“老子去周,左慈在魏,并葛巾单裾,不著褐。”则是直著短衫,而以裙束其上,不用道家法服也。古人不徒衣袴,必以裙袭之,是正上衣下裳之制。按郑《笺》以褐为毛布,《孟子》云“许子衣褐”,即毛布是也。张良所遇老父衣褐,疑亦谓此,是以《史记》无注,师古注《汉书》乃有此解,则是褐有二说矣。至上衣下裳,古之定制,妇人连衣裳不异色,见《周礼·内司服》注。今则男女之衣适与古反。观晋时羊欣白练裙,则晋时犹上衣而下裳。疑后来崇尚老庄,故多著道袍,至今循之,士大夫皆衣褐矣。(中华书局本,第四册1866-1867页)
按照俞樾的意见,“褐”即“道袍”,也就是“直掇”(即直裰),后来的士大夫,都着“直掇”,也就是以道袍为服。所以袍之与直裰,其制虽有异,本质却是无大别的。“直著短衫,而以裙束其上”,是古之所谓“上衣下裳”,不是“道家服”。这种“上衣下裳”,在宋人是所谓的“野服”,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二“野服”条云:
朱文公晚年,以野服见客,榜客位云:“荥阳吕公,尝言京洛致仕官与人相接,皆以闲居野服为礼,而叹外郡之不能然。其旨深矣!某已叨误恩,许致其事,本未敢遽以老夫自居,而比缘久病,艰于动作,遂不免遵用旧京故俗,辄以野服从事。然上衣下裳,大带方履,比之凉衫,自不为简。其所便者,但取束带足以为礼,解带足以燕居,且使穷乡下邑,得以复见祖宗盛时京都旧俗如此之美也。”余尝于赵季仁处见其服,上衣下裳,衣用黄白青皆可,直领,两带结之,缘以皂,如道服,长与膝齐。裳必用黄,中及两旁皆四幅,不相属,头带皆用一色,取黄裳之义也。别以白绢为大带,两旁以青或皂缘之。见侪辈则系带,见卑者则否。谓之野服,又谓之便服。(中华书局本,146页)
这一种退居时的“野服”,也就是苏轼过金陵时,见王安石说的“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的“野服”(见朱弁《曲洧旧闻》卷五),与我们今天的“上衣下裤”,精神是一致的。宋人以束带为敬,不束则为不敬,《老学庵笔记》所谓“散腰则谓之不敬”,“散腰”即不束带,所以“见侪辈则系带,见卑者则否”。直裰与袍,皆是连上衣下裳为一体,所以皆可作“一口钟”,这是没有问题的。
直裰可以写作“直掇”,《通俗编》卷二十六《服饰》“直掇”条云:
按《说文》:“■,衣躬缝也。”《集韵》云“或作■■”,又《周礼疏》:“中央为督,所以督率两旁。”《庄子·养生主》“缘督以为经”,《音义》亦云“中也”,《六书故》云:“人身督脉,当身之中,贯彻上下,故衣缝当背之中达上下者,亦谓之督。”据此,则“直掇”字本当作“■”,而“督”亦可借用。若“裰”则补破之义,不应连“直”字为名,作“掇”则更无义矣。(中华书局本,下册351页,参看下图)
这与胡文英写“一口钟”作“一口■”,同其一揆,都是学者的好古癖。其说是否确当,姑且勿论,但“直掇”之即“直裰”,“斗蓬”之即“斗篷”,“一口中”之即“一口钟”,是无疑义的。至于李百川《绿野仙踪》第五十三回《萧麻子想钱卖册页、挡人碑装醉闹花房》写的:
见一大汉子将帘子挝起,踉踉跄跄的颠将入来:头戴紫绒毡帽,外披一口钟青布哆罗,内穿着蓝布大袄,腰里系着一条搭包;入了门,将屁股一歪,就坐在炕沿边上。(北京大学出版社本,下册4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点校本为八十回本,无此节。“哆罗”为毛织呢料,《红楼梦》第四十九回李纨穿着“青哆罗呢对襟褂子”,亦是此物。)
或者俞万春《荡寇志》第一百十三回《白军师巧造奔雷车、云统制兵败野云渡》的:
白瓦尔罕到内帐相见,众人看那人中等身材,粉红色面皮,深目高鼻,碧睛黄发,戴一顶桶子样浅边帽,身披一领大红小呢一口钟,像煞西洋画上的鬼子。(人民文学出版社本,下册631页)
以及为徐一士激赏的晚清小说《负曝闲谈》第二十九回《坐华筵像姑献狐媚、入赌局狎友听鸡鸣》的:
顺林叫天喜到里面问师娘要件狐皮一口钟来,替汪二爷盖着,回头省得凉了他。(上海古籍出版社本,146页)
都可能另是一物,另有所指,不得与《西游记》第四十六回的并论。物之名随时而变,随地而异,甚至“名同而实异”,“名异而实同”,在在而有,所以清人小说中的“一口钟”,与明人小说中的是否为一事,也就很难说了。
与方以智说的“假钟(种)”很相近的另有一个晋南北朝的词,叫做“征钟”,亦为一种衣服。不妨顺便一提。其物见于《宋书·五行志二》:“桓玄时,民谣语云:‘征钟落地桓迸走。’征钟,至秽之服;桓,四体之下称。玄自下居上,犹征钟之厕歌谣,下体之咏民口也。而云‘落地’,坠地之祥,迸走之言,其验明矣。”(中华书局本,第三册919页)读书不下于北皖人方以智博杂的南皖人俞正燮,在《癸巳类稿》卷七“衷邾椶反切文义”条引之并加按云:
其解迂曲。《晋书·五行志》“诗妖”及《通考·物异考》不载其文,盖由义晦难明删之。今案其文当作“征钟落地丸迸走”。解云:征钟者,衷衣之衷两合音也;征钟落地者,征钟之厕,如《魏书·于什门传》言“披袴后裆”,褫衷衣落下也;“丸迸走”者,下体之称也。(《俞正燮全集》第一册,330页;按,“‘披袴后裆’,褫衷衣落下也”句,原误标作“‘披袴后裆褫衷衣落下’也”,辽宁教育出版社本误同)
其实作“披袴后裆”的是《北史》,《魏书》作“被”字,“披”“被”虽可通,但毕竟一字之差,错了出处。《汉语大词典》第三册933页“征钟”条,即据俞氏书解之,云:“衷衣,贴身小裤。”也是错的,因为衷衣并不指裤,并且那时的裤,也还只是胫衣,而不与裆连,与今之缝裆裤大别。这是不明古制,想当然的解释。俞氏所云“褫衷衣落下”,是指古人如厕大遗,必定脱衣之意。《世说新语》中王大将军在石崇家如厕,当着诸侍婢,脱换衣服,神色傲然,即是其事。至于“假钟”一词,实出方以智之书,严格说来,与《南史》的“假种”并不能等同,释之为“一口钟”,是否真的可取?而《汉语大词典》第一册1583页“假钟”条云:“即一口钟。”不过据《通雅》而已,别无他证。这些都是可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