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记叙了明代书画家沈周两次无锡惠山行,第一次在友人秦夔、李应祯陪同下,沈周分别拜谒了周文襄公祠、华孝子祠,游历了读书台、宿于听松庵以及题画“碧山吟社”相关往事。
时隔十九年后,七十三岁的沈周在众人的陪伴下再度来到惠山。曾经同游的李应祯、秦夔均已作古,唯有碧山依然相伴。惠山留下了沈周游历的足迹、记忆与情谊,也把自身的魅力深深植入了他的心底。
“青山最近城西路,城市山林向此分。”成化十七年的三月五日(1481年4月3日),春回虎丘。沈周又一次来到这里,期待开启一场美妙的林泉邂逅。
就在一年前,沈周还曾于此为即将北上治水的徐源饯别。相较于往常充斥着离愁的隐忧,一年后的这场春游,给他带来愉悦的感受。“流水鸣禽真作乐,落花芳草自成文。”虎丘的春景欢快而明媚,展现于沈周的笔头。
明 沈周《虎丘十二景图·姑苏台》,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沈周的愉悦不仅来自映入眼帘的春景,亦与一同出游的伙伴有关。同行者中,除了正在苏州老家丁继母忧的李应祯以及史鉴父子外,还有来自无锡的秦夔(字廷韶)。
此时的秦夔,已担任了近九年的武昌知府,正因母丧丁忧在家。作为北宋文人秦观后裔的他,“幼嗜学于书,无所不读,为文下笔累数百言,滔滔无滞。”时人评价他的诗“清丽有唐人风”,且“遇山川佳胜处,登临怀古,形之赋咏尤多。”不无例外,当他此番游览虎丘之时,亦曾留下“虎阜重游处,登高野兴浓。笑谈陪二老,徙倚对弧松。”的诗句。由于史鉴比秦夔小一岁,故而诗中提到的“二老”应指李应祯与沈周。
“冉冉春日落,登登游兴浓。”这场虎丘之游一直持续到夜晚仍难舍难分。“晚漱余酣泉上立,万家烟火隔松云。”一行人把酒言欢,眺望着城中的灯火阑珊,不仅沉湎于城市山林的交错空间,亦抒发出古今之叹——“为问东林社,他年或我容?”他们联想到东晋时庐山脚下东林寺中的白莲社——那里一样置身世外、高士云集。
南宋 佚名《莲社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为报使君须一宿,老僧先拂石床云。”如此美好的夜晚当然应该尽兴。沈周似乎也已与山僧约定,安排众人当晚借宿于虎丘的山寺。不过,来自秦家的差役不期而至,带来了朝廷颁赐秦母的封诰已到的消息。秦夔闻讯,只得作别老友,匆匆连夜返锡。“使君归捧诰,一宿不能容。”第二天,当朋友们推举沈周为此行作图留念时,他仍为这场夜游的戛然而止“耿耿于怀”。
沈周介怀的原因之一,还在于他原本“为报使君”而来,却未能如愿。他所要报答的缘由,很可能是前一年在秦夔陪伴之下的那场惠山之游。
在此之前,沈周当未亲身游历过惠山,但必定有所耳闻。成化七年(1472年)的初夏,沈周的伯父沈贞前往毗陵(今常州一带)游玩。路过无锡时,他造访了位于惠山脚下的竹炉山房。这座山房以一尊烹茶所用的竹炉闻名。根据秦夔后来的考证,竹炉原本“乃洪武间惠山寺听松庵真公旧物”,只不过在永乐时期不知所踪,空留下一时文人雅士的吟诵题咏。成化十二年(1476年)冬以来,在秦夔的襄助之下,竹炉方才重现人间并得以物归原处。
因此,此前到访的沈贞并未能见到这尊竹炉的真身。在其当时为寺僧普照所作的画轴中,我们可以看到沈贞与僧人正坐在翠竹环绕的茅屋中对谈,而这应当就是竹炉山房当年的模样。屋外,小僧正在用普通的茶炉烹煮着二泉之水。根据沈贞留在画上的题记,当晚亦是在这竹炉山房中,他与普照小酌。微醺之际,应后者之请,沈贞挑灯绘制了这幅纪实之作相赠。
明 沈贞《竹炉山房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明 沈贞《竹炉山房图》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沈贞与僧人正坐在翠竹环绕的茅屋中对谈
沈贞回到苏州后,很可能向沈周提及这次在惠山游历的经过,甚至有可能吐露过对竹炉佚失的遗憾,而这或许便在沈周的心中埋下了向往的种子。
自从竹炉复原,名副其实的竹炉山房便成为秦夔陪同友人游览惠山时的必到之处。成化十五年三月丁卯(1479年4月2日),服阙上京的吴宽由好友李应祯等人相送,自苏州启程途经无锡,受到秦夔等当地文士的热情款待。当天午后,应秦夔之邀,吴宽一行游览了惠山,并来到听松庵观赏刚刚恢复不久的竹茶炉。相比于沈贞,吴宽得以享用真正的竹炉。“与客来尝第二泉,山僧休怪急相煎。”他迫不及待地取出随身携带的新茶,交由山僧汲取二泉水煎煮,只为一探“百年重试筠垆火”的风雅。
明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作为挚友,吴宽或许亦曾在后来向沈周提起竹炉煎茶的美妙,而与吴宽同行的李应祯,则确实与沈周许下过同游惠山的约定。“满眼惠山青不到,五弦聊复寄冥鸿。”对于惠山之行,沈周早已望眼欲穿。成化十六年(1480年)的春天,他得偿所愿。
作为东道主,秦夔全程陪同了沈周与李应祯的这次惠山游。在惠山,沈周拜谒了周文襄公祠。这座祠堂是为纪念周忱而建。周氏自宣德五年(1430年)被任命为工部右侍郎、巡抚南直隶以来,长期在江南总督税粮。由于他善于体察民情、心系民生,因此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声望。“工部昔年遗惠在,祠堂仍在惠泉头。”邑人将周忱的祠堂建在惠山脚下,主要因为这里拥有深厚的立祠传统。在众多祠堂中,历史较为悠久的,当属纪念东晋孝子华宝的华孝子祠。沈周大约在傍晚时分拜谒了此处,并在西檐的素壁之上留下题诗。此时的华孝子祠,古木参天更显清静,只有纷纷鸟群叽喳作响。相比之下,周文襄公祠显得更有人气,沈周看到路过其门前的人们大都“每过门前即泪流”,依然怀念着周忱的恩德。
除了祠堂,沈周还游历了读书台。据说这里原为唐代名相李绅早年读书之地,因此又被称作“李相书堂”。读书台亦筑于惠山山麓,“小径萦纡,有堂三楹,中绘唐相李绅像。”事实上也是邑人缅怀李绅的祠堂。然而,当沈周来到这里的时候,此地已为老僧所居。他似乎是在夜间到访,因而留下了“藤萝石上纷纷月,仙梵声清误读书。”的诗句。
沈周此行宿于听松庵中,而这里也是他最为流连的地方。“风满松庵西日晡,卧游今喜借禅蒲。”沈周便这样躺卧在庵中,沐浴着夕阳与春风。在听松庵,他欣赏了活跃于永乐时期的无锡籍画家王绂(字孟端)所绘的水墨壁画,并且寓目了同为无锡人的王达(字达善)所书的《竹茶炉记并诗》手迹一卷。面对林泉胜境与前贤名迹,沈周不禁慨叹此行“抱被真来伴泉石”,欣然“题诗聊欲记江湖”。
明 王绂《墨笔山水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遗憾的是,由于李应祯急于西行前往毗陵,因此未能陪伴沈周留宿。“李膺独去仙舟远,月下邮程梦此无?”身处听松庵,沈周挂念着远行的老友,希望与他分享这美好的月夜。不过,沈周并不孤单——“未应寂寞茶边话,第二泉头有少游。”他以先祖的名字指代伴其左右的秦夔,想必这也一定令后者十分欢娱。在秦夔的陪伴下,沈周不仅游览了惠麓名迹,还登临了惠山,并得以一试竹炉。“谩着芒鞋蹑云磴,还开竹屋试风炉。”秦夔亦用诗句记录下沈周的惠山行迹。
“云谷有灵延二老,碧山无语伴双清。”对于李应祯与沈周的来访,秦夔不胜欢欣。惠山有灵,从此与沈周结下因缘。
秦夔诗句中所提到的“碧山”,很容易令人联想到由其父秦旭(字景旸)于两年后的成化十八年(1482年)倡建于惠山的“碧山吟社”。吟社的具体位置,“在慧山(惠山)之麓,若冰洞之前,黄公涧之上,陆子泉之右。”这个由本地民间文士自发组成的文学社团,自成立以来便蜚声江南。吟社发起时共由十位“斯文老人”组成,秦夔因身在武昌并不在列。秦旭对加入吟社的人员有着严格的标准,并认真地按月组织开展雅集活动,寒暑无阻。每次活动,主办者都会设立命题,社员们据而作诗结集。碧山吟社的成立,为惠山平添一处新的人文景观,秦夔赞其“人才足继香山盛”,将之与历史上著名的“香山九老”联系起来。
惠山脚下的龙缝泉,当年的碧山吟社就坐落在附近 摄影:王瑀
若冰洞,摄影:王瑀
明 沈周《碧山吟社图》局部,首都博物馆藏
碧山吟社成立时,沈周虽未莅临,但亦有所耳闻,并应秦家之邀为“梁溪十老”绘像以为留念。在现存于秦家后人所刻的《寄畅园法帖》中,我们还能看到他当年为此图所写的题跋。在题跋中,沈周将秦旭与东晋时创立庐山白莲社的东林寺高僧慧远相提并论——正如当年与秦夔一同在虎丘夜游时他们所期许的那样,结庐人境的心愿最终在惠山实现了。
沈周题跋拓片 《寄畅园法帖》收录
沈周为吟社十老所绘制的画像,后来可能被多次复制并流传,现藏首都博物馆的《碧山吟社图》或许便是其中之一。在画卷的后半部分,画家以经典的雅集图式描绘了正在吟诗行乐的诸老。而他们所置身的环境,更是被精心描绘下来。从画卷前部那标志性的二泉亭与泉池,以及同样出现于沈贞画作中的茂林修竹,还有远处郁葱的山峦,无不提醒着观者这里便是惠山。
明 沈周《碧山吟社图》局部,首都博物馆藏
成化后期,随着秦夔转仕江西、福建,我们再难看到沈周重游惠山的记载。直到弘治十二年(1499年)初春,已经七十三岁的沈周在众人的陪伴下再度来到惠山。“双鬓雪从忙里出,廿年人似梦中来。”当古稀老人重回听松庵内小酌,二十年前游历于此的场景如梦如幻。此时,曾经同游的李应祯、秦夔均已作古,唯有碧山依然相伴。“欲归未便忘情得,更对青山酢一杯。”把酒言怀,沈周要与惠山作此生最后一次的亲近。
明 沈周《碧山吟社图》局部,首都博物馆藏
于是,他不顾众人的劝说,执意冒雨登临惠山。“众有难色,余独奋往。”年迈的老人如此慨慷。对于糟糕的天气,他既不介怀,也不沮丧,反而“体贴”地认为这是“惠山怪我昨径去”,所以才令其“归来欲登却作雨”。虽然雨中的山间已是“湿云隔眼失高翠”,就连道路也难以看清,但沈周还是直呼“行不畏难当至耳”!他为何如此执着?因为,“一段竒踪自伊始”,惠山留下了沈周游历的足迹、记忆与情谊,也把自身的魅力深深植入了他的心底。
(本文经授权转刊自吴中博物馆,系“跟着沈周逛江南”系列文章之一。标题为编者所拟。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图书馆副馆长,中央美术学院博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