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患,在于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
任何高自位置的主张或理念,在本质上都是低端的,因为一旦自以为高,“我”之一字,就会无限扩大,大到足以让人看不到天地。
黄侃是章太炎最得意的弟子。不过,今天我们最常看到的,恐怕不是他的学问功夫,而是他那些狂狷不羁的事迹。狂言骂世,是黄侃留给后人的一大印象。
对于自己的学问,黄侃是极其自负的,这是他狂的资本。不过,只要去读一下其诗集就会发现,黄侃并非目中无人之士。
这首《何处》,作于1913年,当时黄侃寓居上海,生计困难,而国内的形势动荡,南北紧张对峙,在这一年,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
清朝是灭亡了,然而迎来的是一个丛林中国。对于这种状况,极力鼓吹过革命的黄侃,明显表现出了一种痛感。
“冠盖”即达官贵人,“四术”指的是“诗书礼乐”。所谓“冠盖几人驰四术”,大意是说:时代是变迁了,然而真正掌握权势的人,有几个去兴起文教?至于“江湖无地系扁舟”则更显沉痛。扁舟很小,寓意隐逸自适,然而以江湖之大,居然没有容纳扁舟的地方。艰难的时势,以及蹭蹬的个人命运,在这两句里可谓金石撞鸣。
“逃尧自有当时意,谁向箕山问许由。”这两句用了一个典故:尧想把君王之位让给许由,许由推辞不受,逃到箕山下隐居;尧还是再度找到了许由,希望他能出任九州长,许由听了,认为是污了自己的耳朵,于是跑到颍水滨去洗耳。
许由逃尧一事只是传说,黄侃在诗里说到这个故事,乃是意有所指——如果政治是清明的,许由有必要逃尧吗?
这首《何处》,有天地,有众生,深切悯世,是上乘之作,“冠盖几人驰四术,江湖无地系扁舟”两句,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是警世名言。
谁说好诗在唐朝就被人做完了呢?我们分明看到,一直到民国乃至当代,依然有许多好诗出现。
在治学方面,黄侃宗仰章太炎,但在写诗这件事上,他的路径与乃师大不相同。章太炎论诗,推举六朝,并不看重唐朝以来的诗。黄侃则不然,在他的诗集里,有大量的近体诗。我们知道,近体诗是兴盛于唐宋两代的体裁。
可以这样说,在诗学观上,章太炎是“法先王”,走高古路线,取法时代更久远的诗人。黄侃是“法后王”,宗法唐宋,也不轻视唐宋以后的诗。
且看黄侃的《癸丑除日》:“去国逃虚岁又迁。侧身天地意茫然。何曾精卫真衔石,一任羲和快着鞭。永夜孤灯寻旧梦,明朝万户换新年。清尊且为梅花醉,客里相逢绝可怜。”这首诗亦是在写苦闷的心情。癸丑年即1913年。第二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龚自珍的诗句“侧身天地我蹉跎”。
至于第四句,明显有黄仲则的痕迹:“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羲和是驾驭太阳前进的神话人物。黄仲则诗句的意思是,在心情愁苦的状态里,时间快点过去吧。黄侃的诗句,亦是表达此意。
有意思的是,黄仲则自认是宋代诗家黄庭坚的后人,而据章太炎的《黄季刚墓志铭》所说,黄侃的远祖也是黄庭坚。不过,黄侃的诗风并不与黄庭坚相近,而是别具唐人风神,这应该与他喜欢李商隐有关,“流水多情怀旧浦,斜阳无力驻残年”(《写意》),黄侃笔下这种诗句,蘸满怅惘迷离之思,可谓心境直追李商隐了。
章太炎的诗学观,眼光极其高峻,但路子也显得狭窄。章氏的辞章才华极高,但没有诗名流传后世,恐怕与其诗取法高古有关。至于黄侃的诗学路径,无疑显得宽敞一些。其实,思想上为何要“法后王”,司马迁一早就说了:“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
也就是说,今人读诗、写诗,都需要注重取法与自己时代相近的作品。重视近世诗歌的好处之一是,我们再也不会拾人唾余地去说“唐以后无诗”这种蠢话了。(文/邹金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