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文坛往事:“看萧和‘看萧的人们’”

沪上文坛往事:“看萧和‘看萧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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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知名作家访华一向造成文坛热点。从毛姆、罗素、杜威,到泰戈尔、巴比塞、伐扬·古久列,再到抗战时期的海明威、奥登、伊舍伍德,都给中国文坛留下不大不小的冲击。但是恐怕上述作家谁也没有萧伯纳1933年2月17日的闪电访沪带给沪上文坛如此大的冲击波。鲁迅即称:“伯纳萧一到上海,热闹得比泰戈尔还利害,不必说毕力涅克和穆杭了。”

上海新闻界在1933年初即传出77岁高龄的萧伯纳在宋庆龄、蔡元培、鲁迅、杨杏佛的共同邀请下,将乘不列颠皇后号到上海作短暂访问的消息。萧伯纳尚未到沪,各大媒体已掀起“萧伯纳热”。2月2日,《申报·自由谈》发表郁达夫的《萧伯纳与高尔斯华绥》:“我们正在预备着热烈欢迎那位长脸预言家的萧老。”2月9日,又发表玄(茅盾)的文章《萧伯纳来游中国》;2月15日起连载宜闲(汪倜然)翻译的萧伯纳的小说《黑女求神记》。而在萧伯纳抵沪的当天和次日,《申报·自由谈》还连续两天刊出“萧伯纳专号”,其中有何家干(鲁迅)的《萧伯纳颂》、郁达夫的《介绍萧伯纳》、林语堂的《谈萧伯纳》、玄(茅盾)的《关于萧伯纳》、郑伯奇的《欢迎萧伯纳来听炮声》、许杰的《绅士阶级的蜜蜂》和杨幸之的《Hello Shaw》等等。

此后,《论语》1933年3月第12期出了“萧伯纳访华专号”,刊登了蔡元培、鲁迅、宋春舫、邵洵美、洪深和主编林语堂本人对萧伯纳访沪的观感,《现代》杂志在萧伯纳访沪的前前后后也做足了文章。据施蛰存在《〈现代>杂忆》一文中回忆:

萧伯纳到上海,我虽然没有参加欢迎,《现代》杂志却可以说是尽了“迎送如仪”的礼貌。二月份的《现代》发表了萧的一个剧本,四月份的《现代》发表了萧在上海的六张照片,当时想有一篇文章来做结束,可是找不到适当的文章。幸而鲁迅寄来了一篇《看萧和“看萧的人们”》,是一篇最好的结束文章,可惜文章来迟了,无法在四月份和照片同时发表,于是只得发表在五月份的《现代》。同期还发表了适夷的《萧和巴比塞》,这是送走了萧伯纳,准备欢迎巴比塞了。萧参远在莫斯科,得知上海正在闹萧翁热,译了一篇苏联戏剧理论家列维它夫的《伯纳萧的戏剧》来,介绍苏联方面对萧的评价。这篇译稿来得更迟,在十月份的《现代》上才刊出,它仿佛也是鲁迅转交的。

萧伯纳的这次半日访沪还顺便给鲁迅和瞿秋白的友谊增添了一个砝码。由瞿秋白与鲁迅一起“闪电”编辑,鲁迅作序言的《萧伯纳在上海》一个月左右即“闪电”推出,毛边道林纸,封面由鲁迅本人亲自设计,图案为剪贴各报记载,白底红色,按照唐弢在《野草书屋》一文中的形容,恰如画家所作“倒翻字纸篓”一样。出版后鲁迅将全部稿费付给瞿秋白,此书也构成了鲁迅和瞿秋白深厚友谊的一个历史性见证。

《萧伯纳在上海》1933年3月由上海野草书店出版,封面上的作者栏写得繁复而有趣:“乐雯剪贴翻译并编校,鲁迅序。”乐雯原是鲁迅的笔名,但具体做“剪贴翻译并编校”工作的,其实应是瞿秋白。唐弢曾回顾说:“当时瞿秋白住在上海,个人生活奇穷,鲁迅劝其编集此书,一来可以换点钱,二来亦可以保存各方面因萧的到来而自暴其本来面目的事实。”全书共五部分,第一为“Welcome”,分“不顾生命”及“只求幽默”两节,收的是诸家或欢迎或痛骂的文章;第二为“呸萧的国际联合战线”,收上海各外报的社评;第三为“政治的凹凸镜”,收同题文章一篇,附录日文报上的记载两种;第四为“萧伯纳的真话”,收萧伯纳在香港、上海、北平三地所做的片段谈话;第五为“萧伯纳及其批评”,收黄河清作《萧伯纳》及德国特甫格作《萧伯纳是丑角》两篇。总括五部分的是编者的《写在前面》。全书卷首还有鲁迅写的《序言》。

鲁迅的序言以及该书的《写在前面》(应该是瞿秋白执笔)都是大可一书的佳构。从《写在前面》的末尾落款的时间(2月22日)上看,鲁迅和瞿秋白在几天内就“剪刀加浆糊”地编好了这本“未曾有过先例的书籍”。鲁迅对这部《萧伯纳在上海》堪称重视,除了为该书写序,亲自设计封面之外,还亲自写广告语,刊登在1934年4月上海联华书局发行,瞿秋白翻译的《解放了的董吉诃德》书末:

萧伯纳一到香港,就给了中国一个冲击,到上海后,可更甚了,定期出版物上几乎都有记载或批评,称赞的也有,嘲骂的也有。编者便用了剪刀和笔墨,将这些都择要汇集起来,又一一加以解剖和比较,说明了萧是一面平面的镜子,而一向在凹凸镜里见得平正的脸相的人物,这回却露出了他们的歪脸来,是一部未曾有过先例的书籍。编者是乐雯,鲁迅作序。

广告中称该书“是一部未曾有过先例的书籍”,把萧伯纳比喻成“平面的镜子”,使“一向在凹凸镜里见得平正的脸相的人物,这回却露出了他们的歪脸来”,“未曾有过先例”指的正是萧伯纳访华洞见出中国文人的真实嘴脸。可见鲁迅和瞿秋白编辑此书所真正关注的,也许并非萧伯纳本人,而是中国文坛借萧伯纳访华事件而折射出来的众生相。与其他知名作家来访的差异或许在于,萧伯纳的闪电式访沪正使华界众生相得以凸显。因此,编了一本书,鲁迅仍意犹未尽,在2月23日所写《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一篇中,鲁迅仍在继续萧伯纳“并不是讽刺家,而是一面镜”的话题。也正如鲁迅在《萧伯纳在上海》的序言中所说:

萧在上海不到一整天,而故事竟有这么多,倘是别的文人,恐怕不见得会这样的。这不是一件小事情,所以这一本书,也确是重要的文献。在前三个部门之中,就将文人,政客,军阀,流氓,叭儿的各式各样的相貌,都在一个平面镜里映出来了。说萧是凹凸镜,我也不以为确凿。

鲁迅讽刺的这些“样貌”,在施蛰存多年后的回忆中可见一斑:

过了几天,李尊庸送来了七八张照片,我在二卷六期的《现代》上选刊了六张,其中有一张是《现代》所独有的,可惜现在我已记不起是哪一张了。有一个上海文人张若谷,一贯喜欢自我宣传,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他不知以什么记者的名义,居然能混进宋宅和世界社,每逢摄影记者举起照相机的时候,他总去站在前头。萧伯纳在世界社靠墙壁坐着,让记者摄影,张若谷竟然蹲到萧伯纳背后,紧贴着墙壁。记者没有办法,只好把他也照了进去。洗印出来的照片是:他的整个身子都被萧伯纳遮住了,只从萧伯纳肩膀底下探出了一个头面。这张照片使我很厌恶,但是我当时还不懂得照片可以涂改,就只好照样给印出来。

正因当初没有今天司空见惯的图像处理技术,《现代》才得以为后来的读者给鲁迅讽刺过的“样貌”立此存照。

《萧伯纳在上海》的《序言》由于是鲁迅所作,更为人熟知。而可能主要是瞿秋白执笔的《写在前面》则值得多介绍几句。《写在前面》的副标题为“他非西洋唐伯虎”,文中侧重讨论的是萧伯纳的“幽默”这一话题:

萧伯纳在上海———不过半天多功夫。但是,满城传遍了萧的“幽默”,“讽刺”,“名言”,“轶事”。仿佛他是西洋唐伯虎似的。他说真话,一定要传做笑话。他正正经经的回答你的问题,却又说他“只会讽刺而已”。中国的低能儿们连笑话都不会自己说,定要装点在唐伯虎徐文长之类的名人身上。而萧的不幸,就是几乎在上海被人家弄成这么一个“戏台上的老头儿”。

可是,又舍不得他这个“老头儿”,偏偏还要借重他。于是乎关于他的记载,就在中英俄日各报上,互相参差矛盾得出奇。原本是大家都把他做凹凸镜,在他之中,看一看自己的“伟大”而粗壮,歪曲而圆转的影子;而事实上,各人自己做了凹凸镜,把萧的影子,按照各人自己的模型,拗捩得像一副脸谱似的:村的俏的样样俱备。

然而萧的伟大并没有受着损失,倒是那些人自己现了原形。

文章堪称痛快淋漓,从中可以看出,鲁迅所撰广告与这篇《写在前面》的内容多有重合,想必也可以看成是惺惺相惜肝胆相照的两位知己共同的杰作吧?(文/吴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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