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大家带来几篇中外名家写给青年学子的致辞,不知能否唤起那些学生时代的美好与遗憾。
读完这些文章,如果想聊一聊自己的学生时代,欢迎积极留言,我们为你精心准备了礼物~
章太炎
今日青年之弱点
1919年
现在青年第一弱点,就是把事情太看容易,其结果不是侥幸,便是退却。因为大凡作一件事情,在起初的时候,很不容易区别谁为杰出之士,必须历练许多困难,经过相当时间,然后才显得出谁为人才,其所造就方才可靠。近来一般人士皆把事情看得容易,亦有时凑巧居然侥幸成功。他们成功既是侥幸得来,因之他们凡事皆想侥幸成功。但是天下事那有许多侥幸呢?于是乎一遇困难,即刻退却。所以近来人物一时侥幸成功,则誉满天下;一时遇着困难废然而返,则毁谤丛集。譬如辛亥革命侥幸成功,为时太速,所以当时革命诸人多半未经历练,真才不易显出。
诸君须知凡侥幸成功之事,便显不出谁是勇敢,谁是退却,因之杂乱无章,遂无首领之可言。假使当时革命能延长时间三年,清廷奋力抵抗,革命诸人由那艰难困苦中历练出来,既无昔日之侥幸成功,何至于有今日之纷纷退却。又如孙中山之为人,私德尚好,就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实是他的最大弱点。现在青年只有将这个弱点痛改,遇事宜慎重,决机宜敏速,抱志既极坚确,观察又极明了,则无所谓侥幸退却,只有百折千回以达吾人最终之目的而已。
现在青年第二个弱点,就是妄想凭藉已成势力。本来自己是有才能的,因为要想凭籍已成势力。就将自己原有之才能皆一并牺牲,不能发展。譬如辛亥革命,大家皆利用袁世凯推翻清廷,后来大家都上了袁世凯的当。历次革命之利用陆荣廷岑春暄,皆未得良好结果。若使革命诸人听由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的做去,旗帜鲜明,宗旨确定,未有不成功的。你们的少年中国学会,主张不利用已成势力我是很赞成的。不过已成势力,无论大小,皆不宜利用。宗旨确定,向前做去,自然志同道合的青年一天多似一天,那力量就不小了。惟最要紧的须要耐得过这寂寞的日子,不要动那凭藉势力的念头。
现在青年的第三个弱点,就是虚慕文明。虚慕那物质上的文明,其弊是显而易见的。就是虚慕那人道主义,也是有害的。原来人类性质,凡是能坚忍的人,都是含有几分残忍性,不过他时常勉强抑制,不易显露出来。有时抑制不住,那残忍性质便和盘托出。譬如曾文正破九江的时候,杀了许多人,所杀者未必皆是洪杨党人,那就是他的残忍性抑制不住的表示,也就是他除恶务尽的办法。这次欧洲大战,死了多少人,用了若干钱,直到德奥屈服,然后停战。我们试想欧战四年中,死亡非不多,损失非不大,协约各国为甚么不讲和呢?这就是欧美人做事彻底的表现,也就是除恶务尽的办法。现在中国是煦煦为仁的时代,既无所谓坚忍,亦无所谓残忍,当道者对于凶横蛮悍之督军,卖国殃民之官吏,无不包容之奖励之,决不妄杀一个,是即所谓人道主义。今后之青年做事皆宜彻底,不要虚慕那人道主义。
现在青年第四个弱点,就是好高骛远。在求学时代,都以将来之大政治家自命,并不踏踏实实去求学问。在少年时代,偶然说几句大话,将来偶然成功,那些执笔先生就称他为少年大志。譬如郑成功做了一篇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的八股,中有汤武证诛,亦洒扫也;尧舜揖让,亦进退也;小子当之,有何不可数语。不过偶然说几句话而已,后人遂称他为少年有大志。故现在青年之好高骛远,在青年自身当然亟应痛改。即前辈中之好以(少年有大志)奖励青年者,亦当负咎。我想欧美各国青年在求学时代,必不如中国青年之好高骛远。大家如能踏踏实实去求学问,始足与各国青年相竞争于二十世纪时代也。
胡适
少年中国之精神
1919年
前番太炎先生,话里面说现在青年的四种弱点,都是很可使我们反省的。他的意思是要我们少年人:一、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二、不要妄想凭藉已成的势力;三、不要虚慕文明;四、不要好高骛远。这四条都是消极的忠告。我现在且从积极一方面提出几个观念,和各位同志商酌。
一、少年中国的逻辑
逻辑即是思想、辩论、办事的方法。一般中国人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种正当的方法。因为方法缺乏,所以有下列的几种现象:(一)灵异鬼怪的迷信,如上海的盛德坛及各地的各种迷信;(二)谩骂无理的议论;(三)用诗云子曰作根据的议论;(四)把西洋古人当作无上真理的议论;还有一种平常人不很注意的怪状,我且称他为“目的热”,就是迷信一些空虚的大话,认为高尚的目的;全不问这种观念的意义究竟如何;今天有人说:“我主张统一和平”,大家齐声喝彩,就请他做内阁总理;明天又有人说:“我主张和平统一”,大家又齐声叫好,就举他做大总统;此外还有什么“爱国”哪,“护法”哪,“孔教”哪,“卫道”哪……许多空虚的名词;意义不曾确定,也都有许多人随声附和,认为天经地义,这便是我所说的“目的热”。以上所说各种现象都是缺乏方法的表示。我们既然自认为“少年中国”,不可不有一种新方法;这种新方法,应该是科学的方法;科学方法,不是我在这短促时间里所能详细讨论的,我且略说科学方法的要点:
第一,注重事实。
科学方法是用事实作起点的,不要问孔子怎么说,柏拉图怎么说,康德怎么说;我们须要先从研究事实下手,凡游历调查统计等事都属于此项。
第二,注重假设。
单研究事实,算不得科学方法。王阳明对着庭前的竹子做了七天的“格物”工夫,格不出什么道理来,反病倒了,这是笨伯的“格物”方法;科学家最重“假设(hypothesis)。观察事物之后,自说有几个假定的意思;我们应该把每一个假设所涵的意义彻底想出,看那意义是否可以解释所观察的事实?是否可以解决所遇的疑难?所以要博学。正是因为博学方才可以有许多假设,学问只是供给我们种种假设的来源。
第三,注重证实。
许多假设之中,我们挑出一个,认为最合用的假设;但是这个假设是否真正合用?必须实地证明。有时候,证实是很容易的;有时候,必须用“试验”方才可以证实。证实了的假设,方可说是“真”的,方才可用。一切古人今人的主张、东哲西哲的学说,若不曾经过这一层证实的工夫,只可作为待证的假设,不配认作真理。
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不可不时时刻刻保存这种科学的方法,实验的态度。
二、少年中国的人生观
现在中国有几种人生观都是“少年中国”的仇敌:第一种是醉生梦死的无意识生活,固然不消说了;第二种是退缩的人生观,如静坐会的人,如坐禅学佛的人,都只是消极的缩头主义。这些人没有生活的胆子,不敢冒险,只求平安,所以变成一班退缩懦夫;第三种是野心的投机主义,这种人虽不退缩,但为完全自己的私利起见,所以他们不惜利用他人,作他们自己的器具,不惜牺牲别人的人格和自己的人格,来满足自己的野心;到了紧要关头,不惜作伪,不惜作恶,不顾社会的公共幸福,以求达他们自己的目的。这三种人生观都是我们该反对的。少年中国的人生观,依我个人看来,该有下列的几种要素:
第一,须有批评的精神。
一切习惯、风俗、制度的改良,都起于一点批评的眼光;个人的行为和社会的习俗,都最容易陷入机械的习惯,到了“机械的习惯”的时代,样样事都不知不觉的做去,全不理会何以要这样做,只晓得人家都这样做故我也这样做,这样的个人便成了无意识的两脚机器,这样的社会便成了无生气的守旧社会,我们如果发愿要造成少年的中国,第一步便须有一种批评的精神;批评的精神不是别的,就是随时随地都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
第二,须有冒险进取的精神。
我们须要认定这个世界是很多危险的,定不太平的,是需要冒险的;世界的缺点很多,是要我们来补救的;世界的痛苦很多,是要我们来减少的;世界的危险很多,是要我们来冒险进取的。俗话说得好:“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们要做一个人,岂可贪图自在;我们要想造一个“少年的中国”,岂可不冒险;这个世界是给我们活动的大舞台,我们既上了台,便应该老着面皮,拚着头皮,大着胆子,干将起来;那些缩进后台去静坐的人都是懦夫,那些袖着双手只会看戏的人,也都是懦夫;这个世界岂是给我们静坐旁观的吗?那些厌恶这个世界梦想超生别的世界的人,更是懦夫,不用说了。
第三,须要有社会协进的观念。
上条所说的冒险进取,并不是野心的,自私自利的;我们既认定这个世界是给我们活动的,又须认定人类的生活全是社会的生活,社会是有机的组织,全体影响个人,个人影响全体,社会的活动是互助的,你靠他帮忙,他靠你帮忙,我又靠你同他帮忙,你同他又靠我帮忙;你少说了一句话,我或者不是我现在的样子,我多尽了一分力,你或者也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和你多尽了一分力,或少做了一点事,社会的全体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便是社会协进的观念。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把人人都看作同力合作的伴侣,自然会尊重人人的人格了;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觉得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和社会有关,自然不肯为社会造恶因,自然要努力为社会种善果,自然不致变成自私自利的野心投机家了。
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不可不时时刻刻保存这种批评的、冒险进取的、社会的人生观。
三、少年中国的精神
少年中国的精神并不是别的,就是上文所说的逻辑和人生观;我且说一件故事做我这番谈话的结论:诸君读过英国史的,一定知道英国前世纪有一种宗教革新的运动,历史上称为“牛津运动”(Oxford movement),这种运动的几个领袖如客白尔(Keble)、纽曼(Newman)福鲁德(Froude)诸人,痛恨英国国教的腐败,想大大的改革一番;这个运动未起事之先,这几位领袖做了一些宗教性的诗歌写在一个册子上,纽曼摘了一句荷马的诗题在册子上,那句诗是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翻译出来即是“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
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我们也该时时刻刻记着这句话:
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
这便是少年中国的精神。
布罗茨基
1984届的女士们先生们:
无论你们选择做多么勇敢或谨慎的人,在你们一生的过程中,都一定会与所谓的恶进行实际的接触。我指的不是某本哥特式小说的所有物,而是,说得客气些,一种你们无法控制的可触摸的社会现实。无论多么品性良好或精于计算,都难以避免这种遭遇。事实上,你越是计算,越是谨慎,这邂逅的可能性就越大,冲击力也就越强烈。这就是生命的结构,即我们认为是恶的东西有能力做到可以说是无所不在,原因之一是它往往会以善的面目出现。你永远不会看到它跨进你的门槛宣布:“喂,我是恶!”当然,这显示出它的第二种属性,但是我们可能从这观察所获得的安慰往往被它出现的频率所减弱。
因此,较审慎的做法是,尽可能密切地检视你有关善的概念,容许我打个比方,去细心翻查一下你的衣柜,看是不是有一件适合陌生人穿的衣服。当然,这有可能会变成一份全职工作,而它确实应该如此。你会吃惊地发现,很多你认为是属于你自己的并认为是好的东西,都能轻易地适合你的敌人,而不必怎样去调整。你甚至会开始奇怪到底他是不是你的镜像,因为有关恶的最有趣的事情莫过于它完全是人性的。温和一点说,世上最容易里面朝外反过来穿的,莫过于我们有关社会公义、公民良心、美好未来之类的概念了。这里,一个最明确的危险信号是那些与你持同样观点的人的数目,而这与其说是因为意见一致具有沦为一言堂的倾向,不如说是因为这样一个可能性——隐含于大数目中——即高贵的情感会被伪装出来。
基于同样的原因,对抗恶的最切实的办法是极端的个人主义、独创性的思想、异想天开,甚至——如果你愿意——怪癖。即是说,某种难以虚假、伪装、模仿的东西;某种甚至连老练的江湖骗子也会不高兴看到的东西。换句话说,即是某种像你自己的皮肤般不能分享的东西:甚至不能被少数人分享。恶喜欢稳固。它永远借助大数目,借助确定无疑的花岗岩,借助意识形态的纯正,借助训练有素的军队和稳定的资产。它借助这类东西的癖好应该说是与它内在的不安全感有关,但是,相对于恶的胜利来说,明白这点同样难以获得多少安慰。
恶确实胜利了: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在我们自己身上。有鉴于它的幅度和强度,尤其是有鉴于那些反对它的人的疲累,恶今天也许不应被视为伦理范畴,而应被视为一种不能再以粒子计算,而是在地理上进行划分的物理现象。因此,我对你们谈论这一切的理由与你们年轻、初出茅庐和面对一块干净的写字板毫无关系。不,那写字板脏得黑不溜秋,很难相信你们有足够的能力和意志去清洁它。我这次谈话的意图只是想向你们说明一种抵制方法,也许有朝一日用得上。这种方法也许可以帮助你们在遭遇恶之后不至于被弄得太脏,尽管不见得会比你们的先行者更意气风发。不用说,我心中想的是“把另一边脸也凑上去”这一盘有名的生意。
我猜你们已经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听过列夫·托尔斯泰、圣雄甘地、小马丁·路德·金和其他很多人对这句来自“山上宝训”的话所作的解释了。换句话说,我猜你们都已经熟悉非暴力抵抗或消极抵抗这个概念,它的主要原则是以善报恶,即是说,不以牙还牙。今日这个世界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至少表明了这个概念远远没有受到普遍的珍视。它不能深入民心有两个原因。首先,实践这个概念需要相当程度的民主,而这正是地球百分之八十六地区所欠奉的。其次,谁都知道,让一个受害者把另一边脸也凑上去而不是以牙还牙,充其量只能得到道德上的胜利,也即得到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出于本能地不让你身体的另一边遭受另一记重击是有其道理的,因为谁都会担心,这样做只会使恶得寸进尺;担心道德胜利可能会让那敌人误以为他不会受惩罚。
还有其他更严重的理由需要担忧。如果那第一拳没有把受害者脑中的所有神志都打掉,他也许会明白到,把另一边脸也凑上去无异于操纵攻击者的内疚感,更不要说操纵他的报应了。这样一来,道德胜利本身就不见得很道德了,不仅因为受苦经常有自我陶醉的一面,还因为它使受害者优越起来,即是说,胜过他的敌人。然而,无论你的敌人多么恶,关键在于他是有人性的;尽管我们无能力像爱我们自己那样爱别人,但是我们知道,当一个人开始觉得他胜于另一个人时,恶便开始生根了。(这就是为什么你首先被打了右脸。)因此,一个人把另一边脸也凑上去给敌人打,充其量只能满足于提醒后者他的行动是徒劳的。“瞧,”另一边脸说,“你只是在打肉罢了。那不是我。你打不垮我的灵魂。”当然,这种态度的麻烦在于,敌人可能恰恰会接受这种挑战。
我必须承认,我对谈论这些事情感到有点不安:因为要不要把那另一边脸也凑上去毕竟是一件极其私人的事。这种遭遇总是发生在一对一的情况下。那永远是你的皮肤,你的里衣,你的外衣,而走路的永远是你的两腿。奉劝人家使用这些资产即使不是完全不对的,也是不礼貌的,更别说敦促人家了。我在这里只是希望抹去你们心中的一种陈腔滥调,它带来很多伤害,很少收获。我还想给你们输灌这样一种想法,即只要你仍有皮肤、里衣、外衣和两腿,你就还不能言败,无论胜算多少。
然而,在这里公开讨论这些问题还有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并非仅仅是你们很自然地不愿意把你们年轻的自己视为潜在的受害者。不,这只是清醒而已,这种清醒使我也预期你们当中会有潜在的恶棍,而在潜在的敌人面前泄露抵抗的秘密是一个坏策略。也许使我不至于被指控是叛徒的,甚或人面前泄露抵抗的秘密是一个坏策略。也许使我不至于被指控是叛徒的,甚或被指控把战术性的现状投射到未来的,是这样一种希望,即受害者永远会比恶棍更富有发明才干,更富有独创思想,更富有进取心。因此受害者也许有胜利的机会。
写给威廉斯学院1984级毕业生
节选自《小于一》
[美]约瑟夫·布罗茨基 著
黄灿然 译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一只活在水中的鱼会意识到水的存在吗?
2005年
两条小鱼在水里游泳,突然碰到一条从对面游来的老鱼向他们点头问好:“早啊,小伙子们。水里怎样?”小鱼继续往前游了一会儿,其中一条终于忍不住了,他望着另一条,问道:“水是个什么玩意?”
这便是美国大学毕业典礼演讲上的必备故事,演讲者由此便能展开寓意深刻的说教。
这个故事似乎稍好一些,不比其他俗气的故事那么胡扯……不过,你们若以为我会将自己喻作智慧老鱼,向你们这些小鱼儿阐释水的含义,那还是省省吧。
我可不是什么智慧老鱼。
这个鱼儿的故事要表达的观点很简单:最明显、最普遍、最重要的关系,往往是最难发现、最少谈论的。
当然,这句话说出来也是陈词滥调 ——但事实是,在成年人的日常之中,即便是陈词滥调,也可能攸关生死。
或者,这大概便是我在这个清爽的早晨,想给各位的建议。
当然,我做这样的演讲,主要是想给各位说说教育本身的意义,给各位解释一下,对于即将取得学位的诸君而言,你们所拥有的并非只是物质回报,更有实实在在的人文价值。
因此,我们还是说说毕业典礼演讲上的那条最简单、最常见的陈词滥调吧——即,人文科学教育并非知识填鸭,而是“让你学会如何思考”。
如果此时的你们同大学时代的我一样,那肯定不愿听到这样的话,反而会觉得这样的话语是一种侮辱,因为你们已经无需任何人来教你们如何思考了——既然已经获得了一流大学的认可,也就证明,你们早已懂得如何思考。
可我要跟你们说,人文教育的这条陈词滥调毫无污蔑之意,因为,我们在这样的大学里应当接受的真正有意义的教育并非关乎思考能力,而是对思考内容的选择。
如果你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自主选择思考的内容,觉得这样的讨论纯属浪费时间的话,我建议你先思考一下鱼和水的故事,随后几分钟,烦请暂且不去怀疑讨论如此显而易见之事的价值。
再讲一个具有教育意味的小故事。
在阿拉斯加一个偏远郊外的酒吧里,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信徒,另一个是无神论者,他们正借着四杯啤酒下肚后的那股烈劲儿争论着上帝存在与否的话题。
无神论者说:听着,我不相信上帝,也并非全无道理。我也曾做过向上帝祈祷之事。
就在上个月,我在露营的时候,被一场可怕的暴风雪困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完全迷了路,
当时温度有零下 45 度,所以我便试着祈祷。我屈膝跪在雪地里,大喊着:
上帝啊,我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如果你真的存在,求求你,救救我,否则,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于是乎,酒吧里的那位信徒望着那位无神论者,一脸迷惑地说道:“那么,你现在肯定相信了吧。毕竟,你坐在这儿,活得好好的。”
无神论者眨巴着眼睛,像看白痴一样看着那位信徒:“我可不信。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有两个爱斯基摩人碰巧路过,引导我回到营地的方向。”
从人文科学的角度来剖析这个故事并非难事:两个人若是拥有两种不同的信仰模式,会用两种不同的方式从经历中获取意义,即使是一模一样的经历,他们也可能收获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们鼓励相互包容,鼓励信仰多元化,因此,我们绝不会断言某个人的理解是正确的,而另一个人的理解是错误的,或是不好的。
这不打紧。只不过,我们一直都在不停地讨论,这些个人模式和信仰从何而来,即,从这两个人内心的哪个地方而来。
似乎,一个人对世界和对自身经历的意义的解读方式,就好像身高或者鞋码一样,是天生的;又或者像语言那样,是从文化中吸收的。
我们对意义的构建,似乎并不是出于个人自觉的、刻意的选择。
而是源于傲慢自大。
那位无神论者十万分确信,爱斯基摩人的出现与他的祷告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许多有信仰的人似乎也都对自己的理解无比自信。
也许,他们甚至比无神论者更令人反感,至少对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是如此,然而实际上,宗教教条主义者的问题与故事中的无神论者的问题并无二致——自大、盲目确信、思想封闭,就像一个彻彻底底的牢狱,狱中之人甚至不知自己已被监禁。
在此,我想说的是,这便是人文教育中“教我们如何思考”的真正含义:少些自大,多些对自己和自己所确信之事的“批判意识”……因为,有许多我不假思索便确信的事,结果却是大错特错的。
我几经周折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想必在座诸君也会如此。
有一个例子,足以说明我不假思索便确信了某件事,结果证明这完全是个错误。
我所有的切身体验,都让我对一件事深信不疑:我绝对是宇宙的中心,是世界上最真实、最鲜明、最重要的人物。
我们很少去思考这种自然而然出现的自我中心意识,因为从社交方面考虑,这种意识很叫人反感,但实际上,它又确确实实地存在于我们所有人的内心深处。
这种意识,是我们自出生起就存在的默认设置。
你想:在所有的经历当中,没有哪一个不是以自我为绝对中心的。
在你的经历中,世界要么在前,要么在后,要么在左,要么在右,要么在电视上,要么在监视器里,等等。
虽说他人的思维和情感也以某种方式与你相交融,但你自己的思维和情感才是最直接、最迫切、最真实的。
这么说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请别担心我接下来会向你们说教,讲述慈悲情怀、利他思维,或者诸如此类的所谓“美德”。
这无关乎“美德”——而关乎我的选择,选择以某种方式来改变或者摆脱我们与生俱来的默认配置,即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并以自我中心的眼光看待万事万物。
那些能够以这种方式来调整自己的默认配置的人常被誉为“适应性好的人”——在此提醒各位,这绝非一个偶然的术语。
根据这个学术设定,一个问题便凸显出来:调整默认设置,与真正的知识或才智又有多大关系呢?
答案不难得出:这取决于我们谈论的是何种知识。
也许教育体系中最危险的事,至少就我而言,便是它会让人喜欢上过度推理,让人迷失于抽象思维之中,从而忽略了眼前之事。
甚至忽略了内心之事。
想必各位现在已明白,随时保持警醒与专注,而不被头脑中持续不断的独白催眠,实在困难。
但各位却未必明白这种斗争的利害得失。
在毕业后的这二十年里,我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得失,明白了人文教育“教你如何思考”这一陈词滥调,实则是一个深沉而重要的真理之简说。
“学习如何思考”,其实是学习掌控自己思考的方式和内容。
是让你以充分的自觉和警醒去选择关注的内容,选择从经验中构建意义的方式。
因为,倘若你在成年生活中不能或不愿练习这种选择,那你将会被彻底打败。
想想那句老掉牙的话:思维是“优秀的仆人,可怕的主人”。
它与许多老套格言一样,看似陈腐、毫无说服力,实则表达的是一个伟大而可怕的真理。
成年人用枪自杀时,几乎都会选择瞄准自己的脑袋,这绝非偶然巧合。
实际上,大多数自杀者在扣动板机之前便早已死去。
我认为,各位所接受的人文教育应当具有的实实在在的价值在于:在你们舒适、富足、体面的成年生活中,如何摆脱日复一日的重复单调,避免自己成为思维的奴隶,成为“如帝王一般独一无二的自我中心”这一默认设置的奴隶。
也许这听起来像是夸张而抽象的谬论。
那我们不妨说得具体一点。
实际上,即将毕业的各位完全不知晓“日复一日”的真实含义。
而这恰恰是成年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而大多数毕业典礼演讲却从未提及。
其中一部分便是厌烦倦怠、例行公事和微小的挫折。
在座的家长和长者对我说的这些再清楚不过了。
举个例子,假设今天是成年生活中平平常常的一天,你早晨起来,去干那份充满挑战的白领工作,辛辛苦苦干了九到十个小时,末了,你累了,筋疲力尽,你只想着回家吃顿好的,然后,也许你只放松了一两个小时,就得早早入睡了,因为明天还得早起,还得重复一模一样的事情。
突然,你想起家中没有了食物——拜你那份充满挑战的工作所赐,你根本无暇购物——所以下班之后,你只好开车去超市。
今天是本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交通拥堵,路途比平时要远很多。好不容易到了超市又遇上人潮涌动,显然,这是因为这个点儿也是其他上班族采购生活用品的时间;超市里的荧光灯亮得有些可怕,充斥着足以扼杀灵魂的轻音乐或是流行歌,这里绝对是你最不想待的地方,偏偏却没办法快去快回。
你不得不在灯火通明的巨大超市中穿梭,在一条条拥挤的过道间寻找你想要的东西,然后推着那毫无意义的推车,穿过同样推着小车、同样疲倦匆忙的人群。
当然,还会有一些行动像冰山一样缓慢的老人、精神恍惚之人以及患有多动症的孩子不时挡住过道,你不得不咬紧牙关,尽量礼貌地请求借过。终于,你买好了所有的晚餐食材,又迎来了下一个问题——尽管现在是晚间购物高峰,超市里却没有足够的结账通道,人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这真是既愚蠢又气人,但你又不能把气撒在收银女士身上,她也是因为工作而过度劳累,其工作内容的单调和无聊程度远远超过了著名大学出身的在座诸君的想象……
但无论如何,你终于来到了收银台前,等着机器验证支票或信用卡,之后就会有一个声音对你说:“祝你愉快”
——听上去绝对像是死亡之音。
接着,你得把装满食物的不结实的烦人塑料袋放进购物车,而购物车的一只轮子发疯了似的总是往左拐。
你还得推着它穿过脏乱、拥挤、颠簸的停车场,再努力把这些袋子装进车子的后备箱,还要确保在回家的路上,这些东西不会从袋子里掉出来,滚得后备箱里到处都是。
接着,你还得在缓慢、繁忙又挤满越野车的交通高峰时段开车回家,诸如此类。
当然,在座诸君都有此种经历——但这些还没有成为各位实际生活的一部分,各位还没有如此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然而,未来确将如此,还有更多枯燥沉闷、恼人厌烦、看似毫无意义的例行公事,不过……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像这样细微琐碎、令人厌烦的无聊破事,正是你做出选择的时机。
正是堵塞的交通、拥挤的过道和结账时的大排长龙,让我有时间去思考,如果我对于如何思考和思考什么都无法做出明智的决定,那么每次采购时我都会生气难过,痛苦不堪,为我天生的默认设置就是——
凡此种种都是针对我,针对我的饥饿、疲惫和回家的欲望,并且,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恰好挡住了我的去路,这些挡路者都他妈的是谁啊?
看看大多数在这里排队结账的人是多么可憎,一个个瞪着死鱼眼,蠢得像牛一般,完全不像活生生的人类;看看那些在队伍中间大声讲电话的人有多么讨厌和无礼;再看看这究竟有多么不公平:我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天,又饿又累,却不能回家吃口饭、歇口气,只是因为这些该死的人类。
当然,如果我的默认设置更具社会意识和文艺气息,我就能在下班晚高峰期愤愤不平地厌恶着这些又大又蠢的挡路越野车、悍马和 V-12 皮卡,看它们四十加仑的油箱里自私地浪费着汽油;细细思考着这样一个事实——
那些标榜爱国或者信仰的保险杠贴纸,往往出现在最令人作呕而又自私的大车上,由最丑陋、最轻率和最激进的司机驾驶着,他们常常是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加速超过行人,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在堵车的长龙中前进个愚蠢的二十英尺;
而且,我还会想到我们的后代的后代,对于我们这样浪费未来的能源,还可能破坏了气候,
会有多么鄙视,甚至觉得我们都被宠坏了,愚蠢自私,令人恶心,会想到这一切简直糟透了,如此这般……
你瞧,如果我选择这么想,好吧,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但这样的想法往往都是非常简单、自然而然的,根本算不上是一种选择。
这样的想法就是我天生的默认设置。
正是这样自然而然、无意识的方式,让我体验到了成人生活中枯燥无趣、灰心丧气、繁忙劳碌的那一部分,我自然而然、无意识地有这样一种信念:我是世界的中心,我眼前的需要和我的个人感受,决定着世界运转的先后顺序。
但问题是,显然我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思考这类事情。
在这样的道路上,所有滞留和空转的车辆都挡了我的去路:当然,有可能这些越野车里的人曾经历过可怕的车祸,现在仍惧怕开车这件事情,于是他们的治疗师无一例外地都让他们买一辆又大又笨的越野车,好让他们开车时觉得安心;
又或者,刚刚超过我的那辆悍马可能是一位父亲载着自己受伤或生病的孩子,急匆匆地赶去医院,他的匆忙远比我的匆忙更加重要,更为合理——实际上,是我挡了他的路;
又或者,我可以勉强自己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在超市收银台前排队的每个人,或许都和我一样无聊而沮丧,甚至有些人的处境比我更艰辛、更乏味、更痛苦。
诸如此类
......
再次强调,请不要认为我是在布道,为你们宣讲什么道德忠告,或者是在告诉你们“应该”
这样思考,我也不是说任何人都会期望你自然而然地这么做,因为这样很难,需要意志和心力,如果你像我一样,那么在某些时候,你可能无法做到这一点,或者你只是单纯地不愿这么做。
但大多数时候,如果你够警醒,让自己有所选择,你就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刚刚收银台前的一幕——一位浓妆艳抹的死鱼眼肥婆冲自己的孩子大吼大叫。
或许她平时并不这样;或许她已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守护着自己罹患骨癌将不久人世的丈夫;又或许这位女士是美国汽车协会的底层员工,刚好通过自己的一些小门路,帮助你的另一半解决了噩梦般的繁文缛节。
当然,此类事情的可能性不大,但也绝非毫无可能——这取决于你思考问题和集中注意力的方式。
如果你自然而然地就能确定自己知道实际情况,以及什么人、什么事才是真正重要的——如果你想要按照自己的默认设置运转——那么你就跟我一样,可能不会去考虑那些并非毫无意义且恼人的可能性。
但如果你真正学会了如何思考,如何关注,那么你就会明白,你还有其他的选择。
那么,你将会拥有这样一种能力,把刚刚那幕拥挤烦躁、缓慢耗时、如同地狱般的购物情景变得既充满意义,又神圣无比,与点亮星星的神奇力量共同闪耀:同情、爱以及万事万物深层的和谐。
神秘的事物不见得一定是真的:唯一绝对的真实是,你可以决定自己以何种视角去看待事物。
我认为,这,就是真正教育的自由,以及学会如何更好地适应的自由:你会有意识地决定什么有意义,什么没有。
由你来决定信仰什么……
因为,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也真真切切。
在成年生活中日复一日的沟槽里,其实并不存在什么无神论。
根本不存在“无所信”。
人人皆信仰。
我们拥有的唯一选择,就是选择去信仰什么。
选择去信仰某个神灵,或灵性之类的事物——不论是耶稣基督,还是某些坚不可摧的道德准则——都有一个很好的理由,那就是你信仰的任何其他事物都会将你生吞活剥。
如果你爱慕金钱和美食——觉得这才是生活的真正意义——那么,拥有多少都不足够。
你永远不会满足。
这是真理。
如果迷恋身材、美貌及性感魅力,你永远都会嫌弃自己的丑陋,当岁月和年龄的痕迹开始显现,在它们将你掩埋之前,你已经死过上百万次了。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已经知晓这些事情——因为它已经被编成了神话、谚语、陈词、俗套、警句、寓言——每一个伟大故事的骨架。诀窍便是在日常自觉中优先考虑这一真理。
崇拜权力,你会感到软弱与恐惧,为了逃避这样的惧怕,你将需要更多更大的权力。
崇拜智慧,努力在别人眼中树立智者的形象,你终将会觉得自己愚昧,欺骗了众人,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人揭穿。
诸如此类。
但这些不同形式信仰的阴险之处,并不在于它们有多邪恶或充满罪恶;
而在于它们都是无意识的。
它们是先天的默认设置。
正是这些日复一日渐渐形成的信仰,使你在还没察觉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时,就对所见所闻以及价值判断充满挑剔。
而所谓的“真实世界”并不会阻止你运转默认设置,因为由人类、金钱和权力构建的“真实世界”,在恐惧、耻辱、挫败、渴望和自我崇拜的驱使下,一路高歌。
我们现今的文化已经驾驭了这些力量,产出了非凡财富、舒适安逸和个人自由。
这种自由,成为我们头脑王国的主宰,独立于所有创造的中心。
这种自由值得推崇。
当然,自由有各种不同的类型,而最宝贵那一种,在这个以胜利、成就和炫耀为基准的花花世界中,很少被人提及。
真正重要的那种自由,意味着专注、自觉、自律、不懈努力,以及真诚地关怀他人,并且每天都以无数琐碎微小而乏味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为他人牺牲奉献。
这便是真正的自由。
这便是学习如何去思考。
和这种自由相对的,则是没有自觉、默认设置、永无止境的激烈竞争,始终处于一种持续不断的拥有和失去的痛苦之中。
我知道,这些听起来既不轻松有趣,也不鼓舞人心、激发斗志,不像是一场毕业典礼演讲该有的样子。
但据我所知,剥除空洞堆砌的修辞之后,这就是真理。
显然,你可以随意把它想象成任何东西。
但请不要把它当作劳拉博士指手画脚的说教。
这些全都无关道德、信仰和教条,也不是关于死亡之后的花哨言论。
真正的真理,关乎死亡之前的今生。
是你到了三十岁,甚至是五十岁的时候,都从没有想过举枪自尽。
关乎于真正教育的真正价值,与成绩无关,与学位无关,而在于一种自觉——意识到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必要的;这种自觉就隐藏在我们身边平淡无奇的生活之中,我们必须时时刻刻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这就是水。”
“这就是水。”
“这些爱斯基摩人也许远远不可貌相。”
在繁琐无聊的日常中,日复一日地保持自觉与警醒,困难得难以想象。
这也就印证了另一句陈词滥调:你们的教育真的是一生的事业,而且始于现在。
愿你们不止有好运相伴。
选自《生命中最简单又最困难的事》
[美]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著
马磊 / 龙彦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