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世界》与《上载新生》:数字化生存的想象与悖论

在真实的世界中构建起“数字分身”已经变得越来越司空见惯。通用电气在飞机引擎上布满传感器,记录下引擎的工作状态,经过大数据分析之后可以预判引擎可能出现的问题,提前规划检修时间;越来越精巧的可穿戴设备可以记录用户的心跳、血压、睡眠的好坏,帮助每个人构建完整的身体状态档案,为疾病的预防做好准备;智能手机的普及让我们在虚拟世界中留下了各式各样的数字尾气——购物的记录、外卖的选择、乘车的轨迹、群聊的话题——这些尾气也让数字平台可以给我们每个人贴上千百个标签,变得比我们自己还要懂得自己,让千人千面的私人定制变得更加精巧贴心。

沿着技术进步的脚步向前推演,当数字分身无处不在的时候,这个世界未来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刚刚上映的日本动画科幻片《你好世界》给出了匪夷所思的解答,让我们对数字化生存有了全新的理解。

《你好世界》剧照。

《你好世界》剧照。


影片设定在2027年的日本京都,一项宏大的智慧城市项目正在进行中,用无人机扫描和记录古都的点点滴滴,将城市景观全面数字化,为京都这么一座大城市构建一个完整“数字分身”。这是一种把城市数字化与数字化生存具象起来的努力,在无限存储空间中记录下事无巨细的过往,包含百万居民生活的一点一滴,其实就是在制造另一个世界,数字化的虚拟世界。

别样的虚拟世界

可以说,《你好世界》是对《黑客帝国》及《头号玩家》等近年来涌现出的一系列营造虚拟数字化生存的影片的膜拜与颠覆。膜拜当然是一种对数字化生存想象的延续和拓展,颠覆之处却更惊人。

首先,影片中数字化生存的想象推演更贴近我们熟悉的现实,与当下世界的勾连也更紧密。而连接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努力——其实很难分得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拟——会产生一系列难以预料的结果。影片大胆构想了当智慧城市数字分身中的居民有了“意识”之后的一系列情节。这里“意识”的定义与《黑客帝国》里一样,就是理解自己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懂得需要在红色药丸(去到真实世界)和蓝色药丸(留在虚拟世界)中做出选择。当然,理解自己只是虚拟世界中运算的结果,而理解自己及所生存的空间只是数字化的记录,需要极大地思维跳跃。

其次,与《黑客帝国》所不同的是,《你好世界》中并不存在一个暗黑的对立面,一个邪恶的控制人类的母体Matrix巨型计算机。《你好世界》中的数字化生存都是打着“科学与管理”的名义,身处京都市政厅内的无限存储空间由一群科学家所维护,他们所做的就是维持复制的数字世界中的秩序,不要出错,不要产生混乱。当有人尝试从真实世界连接虚拟世界,试图改变过去的历史来满足当下需求时,混乱就发生了。重整秩序、修复bug、恢复原状,这些我们听起来没有任何恶意的计算机词汇,在虚拟世界中就演化成一个个、一群又一群“狐面”的宪兵——将数据复原的机器人。

《你好世界》剧照。

《你好世界》剧照。


第一个“狐面”宪兵出现的时候,带给人们的是狐疑,仿佛哪里突然降临的妖魔鬼怪。这种坏人的形象,与西方语境中的大相径庭。当一群群宪兵出现的时候,系统就疯狂了,或者说抓狂了。以维护秩序为名义出现的修复工具,在面对虚拟世界中被激活的意识为了自己的存在而修改数据记录时,会演变成为了完成指令而滥杀无辜的邪恶宪兵,这是一种对恶的源头和呈现更深层次的剖析。

第三,《你好世界》对《黑客帝国》的颠覆,是在真实世界和数字分身的二元分析之外,又加上了一个时间维度。从戏剧上来讲,时间维度让电影可以叠加“时间穿梭”或者“回到过去”的戏份(我知道你明年夏天做了些什么)。从科幻的角度来看,影片把真实世界与数字分身分置于当下和过去,正是因为有了数字分身,所以让回到过去成为可能。时空穿梭为什么不可以是回到数据记录的过去的世界呢?这是对数字化生存开启的全新想象。修改数字分身的努力和尝试,与回到过去修改历史记录,修改个人命运联系到了一起,脑洞大开。

这又给了《你好世界》所营造的虚拟世界一种不同于《黑客帝国》暗黑色调的平常,就好像记录中京都生活的平素一样。在《黑客帝国》里,吞下红药丸之后,你一下子发现的是真实世界的黑暗和残酷。但《你好世界》中的数字世界只是过去而已,不加一丝涂抹。当然,它也因此不可能在虚拟世界中给人营造出一种“完美世界”,或者像《头号玩家》那样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完美世界的悖论

完美的虚拟世界,可以在美剧《上载新生》(Upload)中找到,这里有着绝佳风景的度假村,每个人都过着豪奢的生活,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当然,在完美世界的表象之下,隐藏的是异化和不满。

《上载新生》剧照。

《上载新生》剧照。


《上载新生》所营造的世界不是数字分身的世界,而是从真实世界上传了的人的意识继续生存的“后生”(Afterlife)的世界,当承载凡人意识的身体因为疾病或者事故而濒临死亡的时候,盈利型公司“后生”提供一种延续意识和生命的选择,可以把人的意识上传到虚拟世界,延续与真实世界的连接。

《上载新生》提供了审视异化了的数字化生存的另类视角。首先,它混淆生与死的边界,引发巨大的道德风险。剧集中一场葬礼告别仪式的戏,最能呈现出这种变化。一个在真实世界中已经被宣告死亡的人,因为上载了意识就能在虚拟世界的另一边实时参加自己的葬礼。AR/VR的融合,让他可以与亲朋好友随时视频通话,甚至可以与真实世界中的人“物理地”接触。当死不再是告别时,生也就变得不那么珍贵。

对活人的“谋杀”,可能就是为了让他在虚拟世界中变得更容易被控制。因为生存在这样的虚拟世界并非没有代价。“后生”并不是高科技营造出来的免费乌托邦,它与现实世界的连接也不只是“死去”的/上载的意识与现实世界中亲朋之间的无缝沟通,更有一层虚拟世界中人对现实世界的依赖,因为虚拟世界中的一切都是需要付费的,付费的能力和多少决定虚拟世界中的生活方式与生存质量。

在虚拟的度假村里,有一个不太为人知的楼层——2G的世界(这里2G既指的是流量也是带宽)。“后生”的世界其实就是一个流量的世界,与真实世界的VR沟通需要流量和带宽,在虚拟世界享受各种生活和服务,也需要流量。那些没有钱支付正常流量套餐的人只能在2G的世界中沉沦,在僵硬中定格。流量可以说是数字化生存的基础,而决定流量的是金钱和资本。上载之后的人,仍然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却要受制于外部金钱的约束,人的思考会被流量限制,这是数字化生存的新悖论。

《上载新生》剧照。

《上载新生》剧照。


连接真实与虚拟世界的不仅是VR高科技,也有在真实世界中996工作的虚拟客服。《上载新生》恰恰在这里点出了“科技万能主义”乌托邦的虚伪之处。它所营造的真实世界用几乎夸张的方式凸显了科技新贵与普罗大众生活的巨大差距:加州道路上充满了无人驾驶汽车,而在纽约上班的虚拟客服却仍然乘坐着破旧的地铁和公交车。这种夸张不禁让人质疑,高科技是不是被用错了地方?

当然,现实世界中日益拉大的贫富差距,也会强化普通人对“虚拟人生”的向往,产生出一种新的逃避主义:既然无法改变当下,为什么不去努力设计出一个更好可以上载的未来?或者为了让亲人能够“后生”中过上更好的日子而在当下没命地存钱努力!

《你好世界》与《上载新生》都是对高科技未来数字化生存的想象,而且是一种推演式的想象:越来越细致的数字分身正在产生,就好像自动驾驶无处不在的世界就在街头的转角之外。当高科技实现了之后,一切才刚刚开始。技术只是触媒,怎么使用高科技和黑科技?技术的使用又会带来什么样“不可预知的后果”?良善的出发点为什么会带来恶的结果?虚拟的完美世界为什么逃脱不了真实世界中的妒忌和伤害?

数字化生存的各种想象,让我们对如何处理人与高科技的关系,有了更清晰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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