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民国大学校园,人们往往关注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慷慨激昂的抗日救国运动,抑或亡国危机中的悲怆愤切等这些与家国情怀、热血青春有关的大事件、大场面。而游离、沉潜于“大事件”之下的,另有一脉脉平静而恬然流淌的溪流,润泽着历史的干枯与焦灼。这其中,就有蔡元培、吴梅、蒋复璁、俞平伯、张充和、陶光、张宗和、汪曾祺等参与、各种社团相继兴替的昆曲传习活动。曲声笛韵,悠扬在民国校园,成就了历史的另一种声音。
“唱昆曲……关键就在一个‘乐’字,‘乐’才能唱几十年。人不能没有娱乐,亦即感情方面要有寄托。我每当伤风感冒时唱一唱昆曲,出一身汗,病就好了。”这位把唱昆曲当特效感冒药的奇人,是著名图书馆学家、文博学家蒋复璁。他与昆曲的不解缘分,肇始于1917年入读北大之后。说起来,他真是赶上了学唱昆曲的最好时期。
工字厅原名工字殿,是清华园的主体建筑。因其前、后两大殿中间以短廊相接,俯视恰似一工字,故得名。工字厅大门上面悬挂一匾额,上书“清华园”,系咸丰皇帝御笔,清华园由此得名。清华谷音社就在工字厅传习昆曲。
那时,北大校园几乎日日笛韵悠扬,曲声婉转,可谓业余昆曲传习的第一重镇。看看当时的阵容,有声称“宁捧昆,不捧坤(女伶)”的昆曲爱好者蔡元培,有一代曲学大家吴梅执教北大,讲授包括昆曲在内的中国戏曲史等课程,并与昆曲名家赵子敬、陈万里联袂教唱昆曲组学员,学员中,有“韩党北大六君子”,即后来被誉为“昆曲大王”韩世昌的六位铁杆粉丝,有注重自得其乐的,以俞平伯、任中敏及蒋复璁本人为代表。而蔡元培身为北大校长,还极力扶持昆曲社团——“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昆曲组”运作其事。
青春版《牡丹亭》在北大公益演出 新华社金良快 摄
昆曲并非只在北大传习,清华等高校也是如此。“把昆曲带向世界”的张充和虽然是在北大上的学,但她却参加了清华的谷音社。谷音社的主持者是清华大学教授俞平伯,俞平伯是曲学大家吴梅在北大时的昆曲弟子之一。到了抗战时期,西南联大、云南大学和中法大学还联合组建了昆明三大学昆曲研究会。
昆曲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也是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的珍品,其在高校的发展源远流长。随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01年把昆曲列为首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北大也于2009年启动了昆曲传承计划,并成立了昆曲传承与研究中心。
1 曲学大家吴梅北大授课
1917年1月就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倡导并力行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以文科而言,不仅仅是吸纳了陈独秀、胡适、鲁迅、辜鸿铭、刘师培、黄侃等这些早已在历史前台被过度曝光的或新潮或保守的人物,而且为贯彻其美育教育的理念,把宋词、昆曲引入了北大课堂。于是,此前被大众忽略的人物——曲学大家吴梅,站到了北大的讲台上。
据闻,此前蔡元培并不认识吴梅,一次在旧书肆,心有所思的蔡元培见到一本叫《顾曲塵谈》的谈论昆曲之书,阅览之下,大为赞赏,遂将作者吴梅礼聘至北大任词曲教授。听来颇为传奇,聊备一说。
在报纸的冷嘲热讽与学生的议论讥笑中,吴梅走上讲堂。他不仅口说指画,而且“运用直观教具进行教学,公然携笛到课堂上说明曲律,说明今传的十七宫调分隶于笛色的七调之中”。当争议被教学效果平息之后,昆曲在北大站稳了脚跟。
此外,在蔡元培支持下,贯彻美育教育的音乐研究会宣告成立。会内设昆曲、琵琶、古琴、丝竹、小提琴和钢琴等六组。由校方拨经费,聘名师,指导学生。昆曲组导师由词曲教授吴梅兼任。在吴梅指导下,学员进步很大。至1918年4月,因人数过多、科目繁多,吴梅应接不暇,特请陈万里分任副净、小丑的教授。其后,又聘请时任袁克文曲师的昆曲名家赵子敬来校教曲,由此形成三导师体制。
1917年考入北大预科的蒋复璁,当年即参加了音乐研究会。晚年的他在回忆录中说:“我当时加入了昆曲组,和赵子敬学昆曲之后,我就不再唱皮黄,觉得它不是文学,没有味道。我也跟吴梅先生学过,他唱得很好,曾戴着胡子唱旦。”他又提到:“赵子敬和吴梅因为对《游园》里一个字的读音有不同意见,吴梅心存芥蒂,就很少来了,由赵子敬一直教我们下去。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看到这样的昆曲全才。”
这个一字之争让吴梅、赵二人共同的昆曲弟子、名伶韩世昌无所适从。据韩世昌后来追忆,他的演出吸引北大一众师生前来捧场,尤以顾君义、王小隐等北大六位学子为最。他说:“当时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就喜欢看我的戏。他最爱看《思凡》……常忙里偷闲到天乐园来听戏,听时必坐楼上包厢,台下常有顾君义他们在听戏。所以有人对蔡说:‘楼下掌声,皆高足所为。’蔡元培先生回答说:‘宁捧昆,勿捧坤’。蔡先生对昆曲是很喜欢的。”顾君义还力请老师吴梅观看了韩世昌的演出,吴梅对韩也颇为赏识。不久,韩世昌拜吴梅为师。后来经吴梅介绍,韩又从赵子敬学曲。于是出现“一字”窘境。韩世昌回忆道,两位老师对《牡丹亭·游园》中一句“迤逗的彩云偏”之“迤”有不同读法。赵子敬教他唱“拖逗”,吴梅叫他唱“移逗”。“我没有法子,只好在赵先生面前唱‘拖逗’,在吴先生面前唱‘移逗’。”
从北大毕业后,已然爱上这门艺术的蒋复璁一生与昆曲结下不解缘分。晚年的他谦逊地说:“我从民国六年唱到今天,将近七十年,说我曲子唱的如何好倒不见得,大体只是晓得而已。”对于昆曲如此之爱,以至他竟想出这样“三观不正”的譬喻:“唱戏和抽鸦片一样,不必告诉他什么地方有,同好之人自然会聚集在一起。我从北京到南京,从南京到重庆、昆明、成都,甚至到外国,都有昆曲可以唱。”
2 俞平伯主持清华谷音社
“工字荷厅记旧踪,笙箫一霎谷音空。”
比学长蒋复璁晚入北大十几届的才女张充和,已经错过了北大昆曲传习的黄金时代,不过,她遇到了另一个好时光,在北平郊外的清华园,以清华师生及家属为主组成的谷音社,向她敞开了大门。上文所引用的两句诗便是她后来对在清华工字厅学曲往事的追忆。
谷音社的主持者,是吴梅在北大时的昆曲弟子之一、以红学研究享誉中外的清华大学教授俞平伯。俞平伯于1915年考入北大,吴梅到北大任教时已为大三学生。据他追忆,吴师任教北大,为“余日后习曲因缘之一也”。不过当时收获并不很大,他记得,1919年4月,吴梅于课外借红楼中教室开一昆曲班,从之者不多,他仅习得两支曲子,且无是处,引吮发声,颇为特别,妻及妻弟常引此为笑。1924年冬,于校友蒋复璁家中,得识嘉兴曲师陈延甫,聘其教授,正式开始习曲生涯,沉醉其间,不亦乐乎。妻弟许宝骙评价大舅子说:“他歌喉不亮,唱来未必尽美,而深研曲学,成为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之名家,实为难能可贵。”
虽“歌喉不亮”,但作为一代文学大家的俞平伯唱起昆曲来,却具有超越“歌喉”本身的非凡感染力。据时在清华读书的吴征镒回忆,他曾见俞平伯唱过《长生殿》中几支曲子。唱《定情赐盒》引子“东风第一支”,颇有帝王气势;又唱《惊变》:“俞平伯抱着怀鼓,亲自敲打,唱了那愈来愈快的‘上小楼’、‘扑灯蛾’,充分表达了‘臣民逃散……乾坤覆翻……社稷摧残’、‘西风送晚……一轮落日冷长安’的‘亡国亡家’气氛。”
俞平伯并偕清华诸曲友浦江清、汪健君、陈盛可等发起成立了谷音社。据朱自清日记可知,首次曲集举行于1934年6月10日,当晚俞夫人许宝驯所唱《思凡》最佳,某人的《杨胖赐福》道白乃如皮黄。俞平伯为谷音社社长,聘吴梅任导师,然此时吴早已离开北大,任职于南京中央大学,故只能名誉指导。实际承担教曲重任者为曲师陈延甫。俞平伯从其学曲多年,对他极为熟悉,也相当钦佩,曾如此评赞道:“其人未多学问而持身朴拙,至饶古意。能剧三百余折,余等所肄习仅三分之一而弱。陈于吹笛以外,鼓板金奏尤熟而老,口讲指画原原本本,且于曲文之音读曾有所受,有些殆明清以来三百余年相传之旧读,尤为难得。”
陈延甫施展教学才华的课堂之一,在工字厅。1934年夏毕业的清华学子季羡林后来追忆:工字厅是一座老式建筑,里面回廊曲径,花木蓊郁,后临荷塘,那一个有名的写着“水木清华”四个大字的匾,就挂在工字厅后面。这里房间很多,数也数不清。在这“数也数不清”的房间里有几间专为练习音乐而设的隔音室,其中一小间,自1934年夏起,成为谷音社几个年青学子习唱昆曲的据点。
有唱旦的李鼎芳,唱生的陶光、张宗和,生旦都唱的华粹深,还有一位殷炎麟,自称唱正旦,但从不听他开口,会拉所有刘天华的二胡曲子,有时也带二胡来伴奏。这点在《吴征镒自述》中有所印证。一天吴在宿舍听到楼下传来悠扬的昆曲笛声,不觉喉痒,就下楼自荐,原来便是殷炎麟。殷和吴一样,也很腼腆,不敢大唱,只是低吹浅唱,过过曲瘾。以上五人外,还有唯一的女生张充和。她每两周从城里过来一次,唱到晚饭后,不能回城,就住燕京大学女生宿舍。在这些日子里,他们随陈延甫共学了《紫钗记》的《折柳阳关》、《邯郸梦》的《扫花三弄》、《牡丹亭》的《硬拷》、《琵琶记》的《书馆》等许多的曲子。
1937年,随着“七七事变”爆发,社友云散,谷音社也就停止了活动。据记录,从1934年6月首次曲集四年来,该社在清华校园公开曲集7次,同期18次,在中央公园水榭宴集1次,所唱曲目93折,其中《琵琶记》最多,12折,次为《长生殿》10折,再次为《还灵记》7折。
俞平伯当年撰《谷音社社约引言》寄托希冀云:“譬诸空谷传声,虚堂习听,寂寥甚矣,而闻跫然之足音,得无开颜而一笑乎。”谷音社发起组织的昆曲传习活动,在历史的空谷曾踏响起如此高频的令人“开颜而一笑”的“跫然足音”,温慰着“九·一八事变”以来生活于平津地区如风声鹤唳般的人心。
3 陶光策划了昆曲研究会
“漫客天涯,如何不归……忘情处,命玉龙哀笛,著意狂吹。”
1939年春,谷音社南渡社友浦江清、杨荫浏、陈盛可、陶光、张充和五人于昆明王守泰家聚首,曲叙联欢,浦江清即席赋《沁园春》一阕。天涯漫客,四海曲友,在昆明城延续了昆曲的传习。
1942年11月7日,西南联大、云南大学和中法大学联合组建的昆明三大学昆曲研究会即日成立,吸收三校师生及家属参加。活动地点一般在云大西北角晚翠园,拍曲子、开曲会多半在这里借用一个小教室,摆两张乒乓球桌,二三十张椅子,曲友毕集,就拍起曲子来。
当年清华谷音社中的学生辈社友如今已在各大学院校任教,并成长为昆研会的核心骨干。昆研会策划人实为陶光,有两个云大中文系同学作其助手,管石印曲谱、借教室、打开水等杂务。陶光是西南联大中文系教员,教“大一国文”的作文。他的昆曲演唱水平之高,为大家公认。
多年前在工字厅与陶光一块学曲的华粹深后来评价道,红豆馆主溥侗一身绝艺,晚年执教于各大学,得意弟子仅陶光等三人。其中,陶光“天才甚高,为馆主所最赏识者,惜仅传其《三醉》、《惊变》、《渔阳弄》及《黄鹤楼》之周瑜数出而已”。又说:“今日唱大冠生戏适宜者,有陶重华君(陶光原名)。《哭像》、《八阳》等,均足冠冕当代,其气魄有(俞)振飞不能及处。”这点也得到昆研会积极分子汪曾祺的确认:“陶光的曲子唱得很好。他是唱冠生的,在清华大学时曾受红豆馆主(溥侗)亲授。他嗓子好,宽、圆、亮、足,有力度。他常唱的是《三醉》、《迎像》、《哭像》,唱得苍苍莽莽,淋漓尽致。”
以上二人是就陶光的师承、天分与适合戏路而言,若从其演唱予人之感染力方面,张充和的描述尤为传神。她说陶光“兴致来时,不管有人没有人,不管有笛子没有笛子,便闭着眼放开嗓门大唱,唱进曲里去,便似乎每一支血脉都随着曲意曲情在跳动”。又言:“他唱《粉蝶儿》时闭着眼睛,如唱到‘践朝霞,乘暮霭’,身子飘飘如在云中,唱到‘这的是三楚三齐,那的是三秦三晋,更有那找不着的三吴三蜀’,闭着眼用手点着,如在云中向尘世去数,向历史中去寻索,更托出临川之笔不同凡响。”
另一位原工字厅学员张宗和,时任云大文法学院讲师,在曲会上主要为人吹笛伴奏。据汪曾祺回忆:“给大家吹笛子的是张宗和,几乎所有人唱的时候笛子都由他包了。他笛风圆满,唱起来很舒服。”又说:“夫人孙凤竹也善唱曲,常唱的是《折柳阳关》,唱得很宛转。‘叫他关河到处休离剑,驿路逢人数寄书’,闻之使人欲涕。她身弱多病,不常唱。”另外据载,张宗和曾为学员传授《琵琶记·南浦》,其妻孙凤竹则示范了《牡丹亭·游园》。同期曲会上,夫妇常合唱《折柳阳关》、《受吐》等出。
4 汪曾祺回忆校园昆曲
此前在清华园,与殷炎麟一样因为腼腆,不敢大唱的谷音社编外人员吴征镒如今已十分自信,无论在宿舍还是曲会上,常常亮开嗓门,引吭高歌,以致忘情。他回忆说:“那时我嗓子也好,能唱《弹词》《骂曹》《扫秦》《冥判》《夜奔》等全出,虽然慷慨悲歌,略抒愤懑,但不免惊吵四邻。”“四邻”中,有闻一多、吴晗、潘光旦等师友。汪曾祺所记与之大体一致:“‘唱老生’的吴征镒,身体好,中气足,能把《弹词》的‘九转货郎儿’一气唱到底,这在专业的演员都办不到……戏曲演员有个说法‘男怕弹词’。他常唱的还有《疯僧扫秦》。”
时在西南联大国学系读书的汪曾祺、朱德熙,是这一波昆曲传习小高潮时期学生辈曲友的代表。据杨毓珉回忆:“1942年的下学期,我们同时听一堂《中国文学史概论》的课,讲到词曲部分,老师和学生一起拍曲子。曾祺很聪明,他能看着工尺谱吹笛子,朱德熙唱旦角,我跟他们学着唱。我记得最常唱的曲子是《思凡》,德熙唱的那几句‘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真是缠绵凄婉、楚楚动人。这是我和曾祺初次接触戏曲。”汪曾祺回忆自己的大学经历,曾提及,有时深更半夜,他会端坐大树枝杈上,对着明月吹笛。不过,给他留下有关昆曲记忆最多的还是晚翠园曲会。
在一次曲会上,听过汪曾祺唱的一支曲子后,数论专家、俞平伯妻弟许宝騄跟联大国文系主任罗常培说,他想教汪曾祺一出《刺虎》。汪曾祺听到罗常培的转告,自然愿意,但稍感意外,因为他不知道许宝騄会唱曲子,更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要教唱这出戏。
汪曾祺按时去见许宝騄,没有说多少话,就拍起曲子来。汪曾祺记述道:“许先生的曲子唱得很大方,《刺虎》完全是正旦唱法。他的‘擞’特别好,摇曳生姿而又清清楚楚。”汪曾祺大概还不知道,这位“许先生”会唱三百多出昆曲,曾是谷音社骨干成员,目前还担任他们系主任罗常培和音乐家钱晋华的昆曲老师。
六十多年后,忆罢昆明时期若干昆曲往事的汪曾祺,在《玩翠园曲会》一文结尾写道:“参加同期曲会的,多半生活清贫,然而在百物飞腾、人心浮躁之际,他们还能平平静静地做学问,并能在高吟浅唱、曲声笛韵中自得其乐,对复兴民族大业不失信心,不颓唐,不沮丧,他们是浊世中的清流,旋涡中的砥柱。”(文/王荣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