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金的袍子:大作家与珍本书的故事

【编者按】

里克·杰寇斯基出生于美国,后前往英国牛津大学读书,博士毕业后在大学教授文学,后来辞去教职,一头栽入珍本收藏、买卖的迷人世界,专门收售20世纪重要著作的首版及手稿。他和格雷厄姆·格林成为密友,与托尔金住过同一栋楼,戈尔丁找他为《蝇王》估价,他甚至被塞林格告上法庭……

在《托尔金的袍子:大作家与珍本书的故事》中,这位传奇珍本书商用他经手的19部名著珍本,串联起20世纪文学经典“八卦史”,让我们得以看见这些作品问世时的曲折历程、文坛巨匠的趣闻逸事,以及精彩刺激的商场心机。

本文为该书作者序,由澎湃新闻经中信出版集团授权发布。

我是在一位朋友家里与它们邂逅的,而且堪称一见钟情。那是1969年,我24岁,是一个在英国攻读英国文学博士学位的美国留学生。那是一个激情四溢的时代,而我正处在接受能力旺盛、如饥似渴的年岁,经受着牛津校园生活与60年代末率性孟浪氛围的双重影响。但是在我人生发生转折的那一刻,并没有任何梦幻色彩,相反,那一刻真的非常平淡无奇。在朋友家的书架上,在杂乱无章、普普通通的教科书与破旧的平装书籍旁边,我注意到,有一套20卷、棕色布面精装的《查尔斯·狄更斯作品全集》。

即便是我也能断定,那套书的装帧毫无可圈可点之处,做工简单,灰头土脸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却给了我如此强烈的震动。我成长于一个书香门第,但家中却从没有买过成套的书。我们不是那样的人家。只有图书馆才拥有成套的书,而不是寻常百姓家。可是,在埃弗里路那套普普通通公寓的小起居室里,居然有一套狄更斯作品全集!真叫我欣喜不已,无比神往: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在我面前铺展开来。如果他能够拥有一套狄更斯全集,那我也一定可以。而且,为什么不再拥有一套特洛罗普全集?乔治·艾略特全集?斯威夫特全集?约翰逊全集?那样的话,我的书架看上去会多么富丽堂皇,多么……高雅!我要创建一个图书馆,而不只是随机积累而成的、毫无吸引力可言的一大堆书籍。每当夜色降临,我坐在自己的图书室里,叼着烟斗,摇身一变,俨然是一位学富五车的学者,一位儒雅的绅士。

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住处附近考利路上的那家书店,而且运气很好,他们不仅有一套20卷本的《查尔斯·狄更斯作品全集》,而且还比那位朋友的更好:封面是讨人喜欢的橙色,配有烫金的纹饰,显得很大气。我花10英镑买下了它(朋友的那套书只花了3英镑);我将它抱回家,摆放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接下来几个星期里,我观望着它们,心里喜滋滋的。不过,在我记忆中,我似乎从没有打开过它们,更别说认真读一读了。

然而,不幸的是,我算计错了。圣诞节就快到了,而我原本计划买一件时尚的、绣着各色花纹、上下散发着牦牛气息的阿富汗毛皮大衣给女友作圣诞礼物。唯一的难处是,那件外套要30英镑(当时,我每星期的花销是30英镑,过得很舒坦)。可我已经把那钱都花来买狄更斯全集了。我只得把绅士风度抛到一边,抱着那套书来到布莱克威尔书店的古董部,想把书卖给他们。令我惊愕的是,他们愿意出20英镑的价钱买下它。仅仅几个星期,我就赚了书价一倍的钱。这给我莫大的启示:好啊,好啊,居然无心插柳柳成荫,那么倘若你有心栽花,岂不是更加大有可为?

接下来一年里,我依样画葫芦,反复不断地尝试。我买下带金属刻板插图的、不为人知的维多利亚时期的书籍——“这些书无人问津,先生。”买下许多首版书,有查尔斯·利威尔、拉德克利夫·霍尔、约翰·梅斯菲尔德等——“这些书很不流行呵,老兄。”叫人哭笑不得的是,我果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统统都是我满怀希望买来,却又统统令人绝望地收藏在家里的书。

渐渐地,我吃一堑、长一智。在我走上沃威克大学的英国文学教席之后,我继续买进卖出偶尔到手的书,贴补自己微薄的薪水。我成了一个“贩书党”——专事买进卖出书籍的人。这件事充满乐趣,逐渐成为一个能挣钱却不费钱的业余嗜好,日益吸引着我,叫我欲罢不能。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每年贩书的所得能达到几千英镑。虽然我不能完全依靠这项收入来养家糊口,但它却成为我收入的有益补充。可是,我开始厌倦教书讲课的行当,而且大学生活的各种限制和约束也实在不合乎我的胃口。在我妻子和撒切尔夫人的共同鼓励下(前者给予精神鼓励,后者则给我一张2.7万英镑的支票作为启动资金),我辞去教职,决心做一个全职的珍本书生意人,专攻20世纪首版书与作家手稿买卖。在我宣布自己(过早的)退休计划后,一位同事鬼鬼祟祟地溜进我的办公室,向我坦白说,他认为我的离职行动“非常大胆”。我告诉他说,每当想到还要在大学里再混上25个年头,我就觉得他能坚持下去才真正属于英勇无畏。他听了怎么也笑不出来。

毋庸置疑,这件事相当冒险——我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要抚养——但我还是成功了。自己当老板,四处游走,买卖一些无从知晓的怪书。我这日子过得开心多了,第一年就赚进了大学教职两倍的收入,还有多过以前100倍的乐趣。

从一开始我就十分走运。大多数珍本书商都要求有大量的库存,因此手中多数的书都价格低廉,可我发现——这让我十分惊讶——我擅长经销价格昂贵的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总能看出,一本身价高达数百甚至上千英镑的书依然被低估价值。这是一个寻找证明它有增值空间的证据的问题,多年来,这个本领赐予我机遇,使我得以经手一系列伟大的书。

在生意中,我集中精力购买一些我真正熟悉,并且曾经讲授过的现代作家们的珍本著作,比如:亨利·詹姆斯、康拉德、T.S.艾略特、乔伊斯、劳伦斯、海明威、伍尔夫、贝克特等。差不多每一年,我都会出版一份待售图书目录,里面收录大约100来件好东西,其中的大多数最后都会顺利售出,虽然比你预想的要慢不少。

这是一个怡人的世界,里面充满着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只因为都酷好藏书而走到一起。因为没有哪样东西能像书一样叫人放心,又可靠。我指的并不是物质层面,而是从情感角度这么说的,尽管书籍多半要比人类更能经受时间的考验。书籍是人类的良伴,它们能使蓬荜生辉:它们是人生阅历的注解。它们能抚慰心灵,因为它们是如此的沉稳,从不改变,不像人那样变动不居。初读一本书,会叫人满足或失望,让人惊喜或恼怒,让人潸然泪下或放声大笑。但无论如何,书中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可改变的:小内尔总会逝去,詹姆斯·邦德会继续打败邪恶势力,小熊维尼还会把小爪子伸向蜂蜜罐。

随着人的长大,阅读的乐趣会日益被重读的兴趣所代替。我们仿佛又变成了孩子,会因为熟悉的东西反复出现而欣喜。然而,依我这个一辈子与书打交道的人来看,最令我着迷的是,即便是最著名的书,如果稍有闪失,也会面目全非。作者们会抑制不住地反复修改,永远都无法确信自己的那本书已经成型。编辑和出版商们,甚至是作家的朋友,常常能对最后的成品施加无法估量的影响。因此,出版一本书,通常是各方心血的共同结果,只不过最终署名只有作者一个而已。每本书拥有各自的身世故事,研究它们的前世今生通常能给人以启迪。

世界上的书籍出版总量令人咂舌——仅英国每年就出版11万种——而且其中的多数很快而且是势所必然地被人遗忘。但是也有非常非常少的文学作品会成为人们挚爱、颂赞的珍品,影响着其他作家,被大中小学选为教材,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出版。因为许多这样的书最初出版时印数都很少,所以书籍收藏家们都会费尽心机地搜寻初版本,为品相一流的珍本大打出手。一旦有绝世孤本出现,如果品相上佳,或者有作者的签名或批阅文字,那价格会立刻飙升。

《托尔金的袍子》追踪了19本举足轻重的现代书籍的问世历程,它们每一本都受到收藏家们的追捧。于是,从这个角度看,一本书的历史就与一群珍本书商的从业经历交错结合成为了一体。因为我们每一位满怀喜悦与幸运经手过珍本书的人,都有自己的掌故要讲:一本珍本书来自何方,其中所包含的点滴故事,以及最后又去向哪里等等,当然,还有交易的价码——这通常也是大家迫不及待想知道的。

本书起源于英国广播公司四台的系列广播节目《珍本书,奇怪人》,其中有12章内容在该节目中正式播出过。然而,这几章在收入本书时都经过彻底的修订与改写。15分钟的广播节目只需要1400字左右的文稿,因此每一篇都修改了篇幅,内容因此也有所改动。该系列广播节目曾经大量依靠BBC影音档案资料作为素材,比如说:弗瑞达·劳伦斯抱怨丈夫多么难以对付、伊夫林·沃痛骂乔伊斯的作品“不知所云”——他给说成“噗之所云”等。人人都喜欢听这样的八卦掌故——想象一下,是弗瑞达·劳伦斯在亲口爆料!——而且,在广播中使用这些素材,是为了让众人了解真相,而不是为了进一步引起争论。所以,当我把这些广播稿改写成书面文本时,许多录音资料都用不着了,而是改用更加中肯恰当——我希望是如此——的评述来代替。

至于将《托尔金的袍子》一书的内容仅仅限制在现代图书范围(请允许我将《道林·格雷的画像》也包含在其中)这一点,我没有充分的理由。20世纪文学是我当年教书的内容,随即成为我做生意的范围,也成为我的挚爱。选择这些书来讲故事是我的权利。虽然里面包含一些现代文学的经典版本,但多数都不是。我的选择来自以下几方面的考虑:第一,本人只对身世经历特别复杂的书感兴趣;第二,它们在珍本书市场上身价不菲;第三,多数情况下,这些书我都有精彩故事可讲(当然是从一个书商的角度)。当然,如果那本书是我的所爱之物,自然更有机会抛头露面,但并不是一定如此。有时候,讲你不喜欢的书的故事也很有趣。

章节编排方面,我遵循的是短篇小说集或诗集的做法,力求让人读来赏心悦目——窃希望能如此。这一点究竟做到与否,我心里没底;如果有人能从中读出某种章法秩序,那我只能佩服。

《托尔金的袍子:大作家与珍本书的故事》,[美]里克·杰寇斯基著,王青松译,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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