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情非常清楚……那就是欧洲的战争其源头在东方。对东方霸权的争夺才是将欧洲一分为二,引发大战的根本原因。这个世界不会为小利和琐事而打仗,都是为值得一赌的巨大利益才开战的。
——爱伦·拉莫特,《北京之尘》,1919年
中国猛醒
中国也许可以说没有亲身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斗,但1919年在巴黎的谈判,却是一场漫长的智力上的血战,是唇枪舌剑而不是真枪实弹的较量,是承诺约定而不是兵法计谋和战地命令的较量,是对正义的要求而不是战场勇气的较量。中国的损失是惨重的——声望、主权、对作为朋友的美国的信心,以及对欧洲列强的善言或许曾有的信任。
《东方杂志》刊登的“中国参与欧洲和会全权委员”:陆征祥(中)、顾维钧(右上)、王正廷(左上)、施肇基(右下)、魏宸组(左下)
中国的几位高级外交官,年轻有为,才华出众,本可以有力地推动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表演,却眼看着自己的职业生涯在民国旷日持久的崩溃过程中破碎了。从此,中国陷入军阀割据、内战、共产主义革命。中国决心坚定、轰轰烈烈的革命性民族主义运动,在中国拒绝签署《凡尔赛和约》那天得到了巨大加速。在1949年达到高潮,可以说今天仍在持续的中国“漫长的革命”,是在巴黎的背叛余波中开始的。
1919年,中国的知识分子精英和激进青年益发憎恨起日本,并感到遭到了美国的背叛。如果说此中有赢家的话,那也许当属新生的莫斯科布尔什维克政权及其在中国的支持者了。《凡尔赛和约》签署后不过数月,羽翼渐丰的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并将于1922年成为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the Union of Soviet Socialist Republics〕)便成立了共产国际(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以影响和推动外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在五四运动的余波中,中国建立了一个活跃而发展迅猛的社会主义青年团(Socialist Youth League),其中赞同共产主义的一个派别在南方政府中变得公开鲜明,并得到了作为南方政府顾问的共产国际代表的支持。这些力量在1921年7月于上海召开的第一次全国代表会议上,促成了中国共产党的诞生。
第一次世界大战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是争夺领土和对欧洲大陆的控制权的战争,是法国和比利时壕堑中的屠杀,是达达尼尔海峡协约国的惨重损失,然而它也可以被视为各国争夺亚洲霸权的斗争的延续。正如战争的触角伸到了德属东非,并在美索不达米亚战役中伸到了中东,远东也是列强在大战中角逐的战场。爱伦·拉莫特说:“对东方霸权的争夺才是将欧洲一分为二引发大战的根本原因,”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但却是一种不可完全否定的观点。
世纪之交,欧洲、美国和日本都在为刺激本国的工业和现代化,争夺资源和商品。它们全都希望维护能使自己攫取巨大财富的利益——从垄断鸦片和棉花贸易到控制煤矿、铁矿和铁路。它们全都想为其远东舰队争取海军基地,以保障它们在中国、亚洲和太平洋地区的所得。战前时代在亚洲到处争夺领土,对欧洲老帝国们来说,是为保持和扩大其势力范围,对德国来说,则如威廉二世皇帝于1901年所宣称的,是为德国争取“阳光下的一席之地”,建立一个像其他欧洲列强一样的海外帝国。日本觊觎山东,基本上也是出于与德国同样的目的——影响、帝国和利益。英国,以及在较小程度上的法国,在巴黎迁就日本,部分上是为维持和保护它们自己在远东的财产,部分上也是希望将崛起的日本势力局限于地区性。如果欧洲列强和日本想要维持它们在对华贸易中的利益,维持它们在中国的势力范围,以及它们在中国通商口岸的治外法权,那么在巴黎和会上就不能让中国拥有任何重要地位。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尽管倡导在东亚实行“门户开放政策”,却也是个在中国很早就有通商口岸权力,有自己的租界、法庭和治外法权的正在崛起的太平洋大国,它也有从夏威夷到菲律宾再到日本,直至中国的地区利益。让中国继续维持四分五裂、积贫积弱的局面,符合所有列强的利益。
还应该记住的是,许多与中国有关的外国工商企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都赚得盆满钵盈。尤其是在上海和天津的企业,凭借在战争期间和战后重建时期为欧洲供应商品和物资,都大发了战争财。这种交易部分上刺激了20世纪20年代初期中国通商口岸战后土地交易和房地产业的巨大繁荣。但中国本身并没有从中得到显著的好处——孙中山展望的纵横中国的铁路并没有开建,也无钱开建,利润大多流向了依然满目疮痍的欧洲。列强告诉中国“必须等待”战后欧洲资助其发展,要等到欧洲经济恢复后,才能再为中国建设发放债券和贷款。停战的另一个副作用是产生了大量的剩余军用物资和武器。步枪、火炮和急于保住和扩大地盘的新军阀的胃口相结合,便促成了欧洲军火商在中国的全盛期。
1919年,法国巴黎,一战结束后,在法国巴黎凡尔赛举行的和平会议。
如果说中国人在巴黎太过天真,他们太过相信和会会纠正所有错误,是否公平呢?说他们没有完全看清《凡尔赛和约》的主要目的,也许是公平的。《凡尔赛和约》是要在主要协约国与德国之间实现和平的,是要限制德国的重新武装能力的,也是要建立国联以监督其他领土和多边纠纷的。中国在巴黎如此倚重美国的支持,也许是天真了。但能有什么选择呢?欧洲人公开支持日本,赞扬日本海军在大战期间的支援,并信守他们与东京之间的密约。美国是中国所能拥有的有分量和有影响的唯一盟友。
还须公正地说,《凡尔赛和约》最终助长了日本在东亚的领土野心。正如丘吉尔一针见血地指出的,两次大战之间的时期,对日本来说是一次“加载暂停”。顾维钧在1919年4月面对“三巨头”作最后一次公开陈述时,曾预言他们对山东问题的决定将在10年内引发战争,他只说差了几年。巴黎和会结束时,山东仍在日本人手中,而东京与欧洲列强却比以往更亲近了,这一趋势随之导致了1921—1922年《华盛顿海军条约》(the Washington Naval Treaty) 的后果。这一协定虽然旨在通过限制海军建设来防止国际军备竞赛,但最终却巩固了日本的海军力量,使之成为英国和美国在太平洋上的劲敌:东京废除了条约,继续建造主力舰,而其他国家却严守条约规定的限额。在面对领土纠纷时,国联证明在很大程度上是个软弱无力的组织。东京明白这一点,不断地干涉中国的主权事务,壮起胆子于1931年吞并了中国东北,继而于1937年全面入侵中国。1919年对日本的迁就加速了这一进程,最终不到20年便导致了为控制东亚和太平洋地区而进行的战争,并造成了中国和日本之间一直持续至今、似乎经久不息的仇恨。
迥乎不同的命运
在凡尔赛带领中国代表团的人,此后的命运迥乎不同。
顾维钧与他在巴黎和会期间一直在追求的女人黄蕙兰终成眷属。他们于1921年在布鲁塞尔结婚,婚礼在中国使馆举行。第二天顾维钧便带着他的新娘到日内瓦赴任中国首任驻国联代表。在那里任满一期后他回到中国。1926到1927年间,在北京处于北方军阀张作霖(又被称为“老帅”)控制下的一段兵荒马乱的时期,他短暂地担任过代理总理、临时总统和外交总长。为此,当蒋介石发动北伐,于1927年统一中国,推翻了军阀统治后,曾宣布顾维钧为战犯。然而,曾为外交官的顾维钧与国民党政府重新搭起了桥梁,密切地配合其工作,在外交事务方面为蒋介石出谋划策。他于1932年回到国联,抗议日本侵略并吞并中国东北。后来他于1936至1940年担任中国驻法国大使,直到纳粹占领巴黎时才离开。他渡过英吉利海峡,又担任了中国驻英国大使,直到1946年。因为这段经历,他又参加了国联的后继——联合国——的筹建工作。1946年,他重返华盛顿,担任了中国驻美国大使,继而随着蒋介石在内战中失败,将国民党政府从大陆撤往台湾,他于1949年随国民党退至台湾。自1966年起,他又在海牙的国际法院(th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担任了10年法官。顾维钧于1985年在纽约逝世。尽管顾维钧曾为军阀以及像袁世凯和蒋介石这样的民国领袖效力,但在今天的中国,他似乎被部分恢复了名誉,在1999年拍摄的电影《我的1919》中,作为正面形象被描绘为一名爱国者。
顾维钧
中国在法国遭到背叛,代表团团长陆徵祥首当其冲地受到了责难,尽管他极少参与事务。在五四运动积极分子们的强大压力下,他于1919年5月被开除出中国内阁,不过他随后被任命为中国驻瑞士大使,继而又于1922至1927年间担任了中国驻国联公使。陆徵祥的比利时裔妻子于1927年逝世后,他从公众生活中隐退了。他以皮埃尔-塞莱斯坦(Dom Pierre-Ce?lestin)的名字,在比利时布鲁日的本笃会圣安德鲁修道院(Sint-Andries)成为一名圣职志愿者。1935年,他被任命为神父。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欧洲四处布道时经常宣讲远东问题,并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做宣传。德国特工曾混入他的布道会,记下了参加者的名字。1946年8月,教皇庇护七世(Pius XII)任命陆徵祥为比利时根特的圣彼得修道院(Abbey of St Peter)名誉院长。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陆徵祥曾表示他希望作为一名传教士回到中国,完成他职业生涯之初从老师许景澄那里受到的嘱托。许景澄是一位清朝的政治家,在陆徵祥初涉世事任职圣彼得堡时曾栽培过他,并对陆皈依天主教也施加了影响。他曾对陆说:
“欧洲的力量不在其武器,也不在其知识——而在其宗教......要关注基督教信仰。当你掌握了其精髓和力量之后,要将其带回中国,予以传授。”
陆徵祥返回中国传教的计划,因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国共内战而延误。他再也没能回到中国为天主教会拯救灵魂,他于1949年1月15日在布鲁日逝世。
施肇基继续了其漫长而辉煌的职业生涯,他于1934至1936年担任了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顾维钧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太过亲美的名声,施肇基则与他不同。虽然施肇基从孩提时代起就深深地热爱美国,但他却一直对美国在凡尔赛的行为耿耿于怀。他本人于1962年自行出版的回忆录,全然回避了他在巴黎的经历,最终这样结尾:
“我于1914年12月8日赴任伦敦。在那里服务了七年,直到1921年,我被调任驻美国公使。”根本未提及凡尔赛。但是,他的女儿施蕴珍在自己的回忆录《哭泣的回声》(Echo of a Cry)中提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们家在伦敦时,她父亲经常神采奕奕地谈论威尔逊总统,但随之在1919年,“爸爸去了凡尔赛和巴黎,回家之后,他再也没有同我们讲起威尔逊先生了”。
王正廷从法国回国后,自1924年到1928年,在不同时间短期担任过外交总长、财政总长和代总理,然后从1928年到1931年担任了外交部长。他不知怎的,居然还能抽出时间经商,在上海建立了一家经纪公司,还担任了远东运动会(Eastern Championship Games;一种在亚洲国家间举行的小型奥运会,始于1913年,断断续续地每隔几年举行一次,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主席。作为外交部长,他再度与日本人交手,1928年因“济南事件”——日本士兵和中国北方军阀的部队一起同北伐的国民党军队交战——与东京谈判善后。然而,在日本于1931年侵占东北后,激进的学生却因为中国的软弱应对——国民党政府担心引发全面战争,下令对日本侵占东北不予抵抗——而责难王正廷。王遭到殴打,住进了医院。他后来于1936至1938年间担任了驻美国大使。1949年,当蒋介石退往台湾时,王正廷选择留在了香港,没有跨越台湾海峡。他于1961年逝世。
本文节选自[英]乔纳森·芬比等著,陈元飞等译,《企鹅一战中国史》,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