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战为欧洲乃至全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探寻战争起因、避免灾难,再次发生便成为各国的相关研究者和爱好和平人士共同致力的事业。一战起源研究迄今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产生了诸多研究成果,20世纪国际史研究者詹姆斯·乔尔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也是其中重要研究成果之一。
最近,商务印书馆出版《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第三版),并邀请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副院长于铁军,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梅然,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资深研究员、原国防大学战略研究所副所长徐弃郁进行了分享。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第三版)书封。
徐弃郁:对一战起源的分析
一战、二战是20世纪最重要的事件,我完全赞同。另外,一战在很多方面开了先河:第一,它是人类第一场工业化战争。第二,一战是全民战争,以前都是政府之间的战争,这种仇恨不会向下延伸到民众,但是一战完全不一样了,一战要靠把社会底层动员起来,要让人民都懂得仇恨。
大家可能都看过《圣诞快乐》这个电影,是讲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法国、德国的士兵们认为过圣诞节了,大家在这个日子里可以停战,踢一场球赛,这个要求不过分吧?今天停战,明天继续打,这个是很有感染力的一件事情。交战时候举行一场足球赛、一起唱圣诞歌。但是这个故事有个后续,到1915年时,一个英国士兵说“今天是圣诞节,我们可不可以像去年那样再踢一场球赛?”这个英国士兵马上就被认为是叛国者,被推到墙脚枪毙了。从一战开始,人类的战争带着更多仇恨,这个仇恨是从底层开始的,不是从上层开始的。
《圣诞快乐》剧照。
我们首先来谈谈一战的起源。毋庸置疑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很重要的,没有一战就没有后来的苏俄革命,但是由于这场战争离中国人很远,我们是隔岸观火,但实际上这场战争对我们影响非常大,后来的五四运动等都和这场战争相关。
再看一战起源。这个问题跟我们有没有关系?原来我们认为根本没有关系,因为这个问题有很多权威论断,比如它是帝国主义争夺世界引起的,是必然会发生的。但是如果切入里面去会发现,从学术角度来看,一战起源是最复杂的问题,一战起源问题研究分为这么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一开始大家要证明就是德国人干的,所以《凡尔赛和约》写明了德国要为这场战争负责,是它挑起发动的。德国人说不是德国,解密了德国的外交文件。其他国家也解密了自己的文件,说不是自己发动的。这形成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大家都推脱一战罪责。我看过的第一本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起源的书,就提到了塞尔维亚,说塞尔维亚是罪魁祸首。你看了这书也会觉得它有点道理,事实上塞尔维亚在这个问题上绝对没有我们后来想的那么干净。俄国难道没有问题吗?有一个历史学家抓到了俄国的一些“引火”的做法,所以说它才是挑起世界大战的罪魁祸首;还有的说是奥匈的政策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德国。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各种说法还是处于胶着状态,大家谁也说不清这个问题。到二战结束以后,好像有确凿的证据指向德国,所以相当一段时间内德国受到了责任压制。五十年代很多德国保守派的历史学家开始发言了,他们主要依据档案材料,认为从档案材料来看,德国并不承担一战的主要责任,这个战争责任最后应该被大家均摊,这几个大国都有责任。
我补充几个被说成是挑起世界大战的罪魁祸首的场景。原来说俄国沙皇最反动,其实尼古拉二世是很冤的,他是个软弱的沙皇。签署总动员令之前他说:“先生们,不要逼我了,这支笔签下去,多少万人的性命就没有了。”他没有想到他全家的性命也没有了。还有德国宰相霍尔维格,他的前任冲到他的办公室说“这个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他在日记里写道,“这个可怜的人脸色苍白,从办公桌旁站起来,双手举上天,高声尖叫,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了。”
英国的外交大臣是爱德华·格雷,战后很多人说他应该负有严重责任。他写了《二十五年,1892—1916》,其中一个场景说英国最后通牒发出去了,要求德国停止进军回到出发的原地,24小时内如果没有答复,英国和德国将自动进入战争状态,发出去后大家都在等时间,24小时后没有答复,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他看着窗外,当时伦敦的工人正在熄灭路灯,他说了一句著名的话,“整个欧洲的灯火正在熄灭,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将不会再看到它们被重新点燃。”这个场景是说当时大战的起源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确实没有一个人真的想要一场战争,没有一个国家真的欢迎一场战争,大战并不是最优选择,而从结果来看,对几乎所有参战国来说,大战都是个最坏选择。
再后来就是费舍尔革命。费舍尔这个历史学家发掘出很多德国当时的战争计划、战争目标等等。他把德国战争的目标拿出来,说德国为了实现这些战争目标,有意发动战争,之前的人都说错了。这个费舍尔革命在西方历史上引起很大的轰动,是革命性的。费舍尔的东西在美国也引起了很大反响。当时美国陷入越战泥潭很久了,很多知识分子会想:我们为什么陷入这个地方这么长时间?费舍尔革命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框架:原来可以从这个角度审视历史、审视现实,一下子就引起了共鸣。所以费舍尔的观点在七十年代如日中天。
到了八九十年代人们的看法又回去了。大家开始多视角、多元化审视一战起源,并不完全是从外交层面来解释国家决策者决定打还是不打,而是跳出国际环境、跳出结构、跳出同盟,多层面理解一战起源。我认为八九十年代是研究一战起源的黄金时期,很多非常好的文章和书都是这个阶段出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这本书最早就是从那个时期出来的。
对一战的起源的分析在九十年代后涉及另外一个现象:大家开始抠细节了,有的时候就不大讲理。说实话,大家真的不要以为西方历史学家对自己的历史都是客观的,大多数历史学家的研究都带有非常清晰的价值判断。有的历史学家上来就要证明德国是凶手、是战争罪人,有的就要正名,为德国辩护,包括一些特别出名的写作经典著作的历史学家都是这样。他们抠出来的细节大多都是为原有的价值判断服务。这个阶段是九十年代到2000年甚至2010年以后。
以上是关于一战起源的研究。
一战的起源是个大背景、大框架,进入德国这个国家的历史之前肯定要看大框架。看大框架的话有三本书可以并列,第一本是《争夺欧洲霸权斗争》,第二本是《帝国主义外交》,这本书已经在翻译了,它不是在第一就是在第二的位置,第三本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
其中,《争夺欧洲霸权斗争》除了作者A.J.P.泰勒的学养外,还有他的感染力,作者用不一样的视角挖掘问题,你不一定同意他,但是他非常犀利;《帝国主义外交》非常大气,有强烈的常识感,作者威廉·兰格在写书的时候,手里的史料和后来相比非常不足,当时解密的材料很少,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分析框架、得出的结论仍然是站得住的,行文中正、平和、大气。他的书有这个特点。
《争夺欧洲霸权斗争》书封。
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这本书有一种常识感和结构感,那么清晰的逻辑框架正好能够包容多视角的研究,这一点非常好。一本厚重的历史书写出一种清新感,让你读起来有一种轻松感的书真的很少,这是我自己的感受。这本书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在于,作者在第八章把社会心态写进去了。
不知道大家是否看过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这本书。书里说,大家都是普通人,战争来了,大家的机会也就来了。平时不会被看一眼的普通人终于不普通了。年轻女孩子给自己扔鲜花的感觉多好,新兵喜气洋洋的走在大街上,终于赶上“大时代”了,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很重要的一部分。这个东西和人性也是发生共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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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然:重重迷雾中的一战
国际学界尤其欧美学界对于一战起源问题的关注更高,有一个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去探讨二战发生的原因,很容易找到对二战发生负最大乃至全部责任的一方。根据大家的主流观点,我们认为1939年9月德国入侵波兰标志二战的爆发,之前欧洲大陆几个国家法国、苏联及英国并没有挑起或者发动世界大战的愿望或者现实计划,显然德国是有这样的欲望和计划的,为什么德国有这样的欲望?我们会谈到纳粹政权的上台、希特勒的上台,谈到纳粹德国谋取欧洲霸权甚至世界霸权的梦想。有很多学者认为,如果没有纳粹政权上台、没有希特勒上台,二战有可能不会发生,所以二战的起源变得相对来说比较简单。
反过来讲,一战的起源问题显然不像这么回事。我们通常把萨拉热窝事件的发生看作一战导火线,在这之前,没有哪个大国有着特别的决心希望发动这样一场战争。这就让一战的起源问题就变得特别耐人寻味,既然没有哪个国家有这样的决心,为什么一战会应运而生?毕竟一战不是小规模的国际摩擦,它是把欧洲推向一场史无前例浩劫的军事灾难,甚至让欧洲文明面临毁灭的危险。
有一本关于一战起源的书很有名,叫《梦游者》。当时欧洲各国主要决策者看似都是正常的或者大体符合理性标准的决策者,都能够感受到他们肩上所担负的责任,甚至很难说其中有谁是真正的战争狂人,或者说,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邪恶能上升到希特勒这个程度,那为什么一战来了?他们其实并不是在真正的半睡半醒的梦游过程中把他们国家、把欧洲推向一战,所以这个问题特别耐人寻味,或者说很有趣。
《梦游者》书封。
总结一下我自己的看法,一战爆发的原因大抵有以下几点:
第一点,多种因素的作用在一战之前很长时间中加强或刺激了有关国家之间竞争和冲突的氛围,造就了一种更强的国家之间相互不信任、相互猜忌的心理状态,这为一战发生提供重要的心理铺垫,即便在七月危机前没有哪个国家已经决心开战。
第二点,在萨拉热窝事件之前,虽然欧洲列强中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已下定明确的开战决心,但是战争倾向相对比较高的是三个国家——德国、奥匈帝国和沙皇俄国。我说他们有战争倾向不等于说他们都想挑起世界大战。比如奥匈帝国倾向对塞尔维亚开战,想打的是一场没有其他大国卷入的奥塞局部战争。但是德国的情况有所不同,德国的担心是,它判断主要对手法国和俄国尤其俄国的军事力量正以空前的速度在加强,认为如果这样的趋势持续下去,可能德国与法国俄国之间的力量对比越来越不利于德国,或者法国、俄国的主动性会越来越强,几年之后德国处境越来越被动。于是,至少某些德国决策者有这样的想法,对法俄趁早发动一场先发制人的预防性战争。
第三点,在萨拉热窝事件之前没有哪个国家已经下定决心尽早发动大战,所以萨拉热窝事件是一个节点。它激化了奥匈和塞尔维亚的冲突,奥匈认为塞尔维亚要对奥匈皇储遇刺负责,1914年7月28日向塞尔维亚宣战。但是根据我前面所讲的,奥匈最希望打的是针对塞尔维亚的局部战争,认为把塞尔维亚解决就能够较好地维护奥匈帝国的完整、改善自身处境。但是奥匈并没有从根本上拒绝使战争升级为一场世界大战,德国也给奥匈开了一张空头支票,说你们无论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所以强化了奥匈的胆气。不过,它首先追求的是奥塞局部战争。
第四点,在德国的决策者看来,如果世界大战发生,或者如果他们要去迎接世界大战或欧洲大战的到来,他们认为需要有些基本条件。一是,他们希望奥匈和自己并肩作战,这样,德国的力量更强。二是,他们希望战争得到人民的支持。这是空前大战,没有民众支持,光靠政府不行。三是,他们希望英国保持中立,不要插手。德国之前有战争倾向但迟迟没有下定大战决心的一大原因也在于,他们认为这三个条件不成熟或者不存在。与此相关,其首选目标是奥塞局部战争。
但是一个转折点出现了,就是7月29日的俄国部分动员和30日宣布的总动员,尤其是俄国总动员对于德国决策层来讲使得前面讲的几个条件好像可以被满足了。俄国总动员意味着什么?原本奥匈对塞尔维亚宣战只是一个局部小战争,现在俄国进行总动员,摆出要与奥匈德国一战的架势,这就是要打大战了。这样一来,第一,德国官方可以把大战发生的罪责归咎于俄国,从而得到德国老百姓的支持。第二,俄国总动员首先是为了威慑奥匈,因为是奥匈对塞尔维亚开战在先,而德国也是以支持奥匈的姿态参战,这样一来奥匈与德国并肩作战看似也不是问题,第二个条件具备了。第三,由于俄国首先总动员,所以挑起大战的罪责可以归咎于俄国,以这个为理由可以期盼英国保持中立。在这样的情况下,德国迈向了大战,但是要承认在这个过程中其决策层内心是有纠结的。
第五点,如果没有萨拉热窝事件触发一战,一战是否会发生?或者说,如果1914年没有萨拉热窝事件,1915年或者1916年是否就必然出现另外某一个萨拉热窝事件?这是我们需要考虑的。我个人认为,如果在1914年没有萨拉热窝事件,一战不太可能发生。
于铁军:谈谈《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
詹姆斯·乔尔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首版于1984年,是朗曼出版集团“现代战争的起源”丛书之一种。该丛书旨在系统考察拿破仑战争以降世界上爆发的主要战争的起源,如《日俄战争的起源》《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源:欧洲战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源:亚洲太平洋战场》《朝鲜战争的起源》《阿以战争的起源》《越南战争的起源》等,是一套很好的丛书。这套丛书中的大部分书目都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得以不断再版。乔尔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1992年出版了第二版。1994年乔尔去世,2007年,另一位同样十分出色的国际史研究者戈登·马特尔将这本书更新到第三版。我大致对比了一下,新版与老版相比,基本框架没变,叙述顺序略有调整,参考文献更新到了2006年前后。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个中文版是根据乔尔和马特尔共著的第三版翻译的。
北京大学出版社几年前曾翻译出版过另一本探讨一战爆发原因的书,这就是戴维·史蒂文森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回首1914》。该书翻译成中文后只有不到10万字的样子,写得也相当好,可谓更为简洁。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除了第二章“七月危机”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展开叙述之外,其他章节都是按照作为一战爆发之原因的联盟体系与旧式外交,军国主义、军备与战略,国内政治,国际经济,帝国主义,以及1914年大战爆发前夕各国的社会心态等国际政治论题来展开的。从章节安排来看,这更像是一部国际关系领域的著作。
这样一种写法,对我们搞国际关系的人来说感觉比较亲切。国际关系学者和历史学者一样关注一战,除了因其所造成的巨大损失以及给世界政治和世界历史所带来的诸多颠覆性后果之外,“国际关系”这个学科的诞生也跟第一次世界大战有着直接的关系。以前大学中是没有国际关系这门专业的,正是因为一战的爆发和大战所带来的惨烈后果,有关人士痛定思痛,1919年才在英国威尔士大学设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国际关系讲座教授的职位,国际关系学才在大学中慢慢发展成为一个学科。
第二点感受比较深的是,同样是在研究一战的起源,历史学家与政治学家的关注点和方法论还是有所不同。作为一战爆发的原因,如果说军备竞赛、同盟等方面的因素还可以做一些政治学的博弈论分析和模拟推演的话,那么1914年的社会心态因素则基本上没法用定量方法加以计算和测量。
在本书的结论部分,乔尔还是回到了历史学家的本色,指出政治学家“企图对1914年之前形势中的各种因素进行量化分析,以便能够衡量它们的相对重要性,而且通过客观地评估力量均势来准确地显示是什么情况导致了这场大战”,但历史学家通常认为这是非分之想,是无法做到的,政治学家对一战起源问题的讨论可能会给历史学家提供一些帮助,如提醒历史学家“关注一些他们可能低估的重要因素”,但是历史学家还是觉得,关于一战起源问题的研究主要还是历史学家的事。观察该研究领域的一些较为晚近的研究成果,如对施里芬计划,以及对小毛奇、贝特曼、威廉二世、格雷等决策者的研究,其发展趋势似乎确如乔尔在书中所提示的,“对第一次世界大战起因的解释最终将仍然存在于对欧洲统治者及其臣民心态的考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