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一个“反抗的人”对抗和批判一个“荒诞的世界”

1935年5月,阿尔贝·加缪参与《阿斯杜里起义》的创作,时年二十二岁;1960年1月,加缪在前往巴黎的时候殒命于车祸,时年四十七岁。二十五年间,从初入文坛到猝然弃笔,加缪以近似笔记的形式写下了日记、思考,内容包括文学、哲学、政治、关于人类命运的观点、写作计划、构思、提纲、读书随想、花草树木、风景、游记、交往、偶尔听到的别人的对话、故事以及对本人作品评论的反应等,共写了九本学生用的练习簿,其中有些条目,例如第七本,还打印成册。这九本笔记本中的文字真实生动地表现了作为作家的加缪的创作经历、思想演变和精神历程,看似随手而记,实则精心结撰,何况事后还有修改、补充和删减等。伽利玛出版社于1962年、1964年和1989年分别出版了这九本笔记,分为三卷,总名曰《加缪笔记》(Carnets)。九本笔记,分别称为“笔记本Ⅰ”“笔记本Ⅱ”……直至“笔记本Ⅸ”,两千五百余个条目,短则一个词,长则两千字,有一段竟达三千字,可说是洋洋大观。本书选择了近一半的条目,舍弃了引文、提示性的词语以及因为不明就里而无从猜测的文字等,意在精彩也。

阿尔贝·加缪

阿尔贝·加缪

九本笔记本,加缪将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行所为通过简明扼要、澄澈如水的文字表现了出来,读来似清流样沁人肺腑,似雕刻般印上脑际。他是一个小说家、剧作家和随笔作家,然而他往往以艺术家自称,作家当然是艺术家,可是一位作家坚持称自己是艺术家,就不那么当然了。在笔记中,加缪说:“要写作,在表达上永远应该稍稍不及(与过相比)。反正勿饶舌。”“真正的艺术品是说得少的作品。”一个人写作时应该做到的“是学会自我控制”。这是加缪对自己提出的要求,也是他对文学写作提出的要求,往更远些说,是对人类文字表达提出的要求。加缪是一位“相信文字”的作家,是一位自觉追求风格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是古典主义的大手笔,他的风格是一种“高贵的风格”,是一种“恰到好处”“含而不露”的风格。他谈及自己的写作时,经常见诸笔端的是“限制”“堤坝”“秩序”“适度”“栅栏”等表示“不过分”的词汇,总之是“勿饶舌”。这种对于“度”的自觉意识,使加缪为文有一种挺拔瘦硬、冲淡清奇的风采。《加缪笔记》就是一个明证。

《加缪笔记》内页

《加缪笔记》内页

“饶舌”,加缪用的是“bavardage”,即为喋喋不休的闲话,译为“饶舌”,可谓恰当。文坛上确有一部分人,下笔如同呼吸,滔滔不绝,一泻千里,但是言不及义,难免产生一堆文字垃圾。加缪以为不可。笔记一类的文体,本来就要求简明扼要,开门见山,一击便中,但是加缪写作笔记,不单单是遵循为文的规矩,而且还有意简单,不说废话,言简而意赅。作为一个中国人,译者虽不才,但是与加缪不免心有戚戚焉。老子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孔子说:“敏于事而慎于言。”这都是每一个中国人应牢记在心的古训。就为文而言,清人刘大櫆的主张就更与加缪跨越时空相视而笑了。他说:“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露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他把为文的“老”“意”“辞”“理”“味”“气”“品”“神”诸般一一说到,最后归结为“文章尽境”,可以说是对“简”字的鞭辟入里、全面深刻的理解。可见无论古今中外,作文的道理是一致的,即“勿饶舌”。

如果说笔记体的文字要求当日事当日记,勿饶舌是其固有的品格,《加缪笔记》还不足以印证加缪的主张的话,那么试举小说《局外人》为例,以说明之。“勿饶舌”的主张是加缪在1938年8月(?)提出的,那时他已开始创作《局外人》了。实际上,远在1935年,加缪就有了写作一部关于“自由的人”作品的念头,到了1938年,《局外人》的大量的细节就出现了,1940年5月,书完成了,名之曰《局外人》,1942年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这本书至今仍居畅销书之列,虽然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畅销书。从孕育到呱呱坠地,一件作品经过了七年的酝酿和磨炼,译成中文仅仅五万余字,可谓精练到了极致。《局外人》具有古典主义的澄澈,文笔老到,意图真诚,词语恳切,道理恰当,滋味清淡,气势蕴藉,品格高贵,精神深远而含蓄不露,无一废词缀句,所以甫一问世,即好评如潮,历七十五年而不衰,可以说是“勿饶舌”之典范。“真实的艺术品是说得少的作品。”《局外人》是一件真实的艺术品,它说得少,可它含义隽永,对它的解说连篇累牍,至今似乎还没有穷尽。

1957年10月,诺贝尔文学奖落在了加缪的头上,在此之前,他一直是贫穷的,但是他从不抱怨,不追求也不羡慕有钱人的生活,而是尽情享受大自然的不费分文的馈赠:阳光和大海,坚信“地上的火焰抵得上天上的芬芳”。他蔑视的是富人的炫耀,捍卫的是穷人的尊严。他在《笔记本Ⅶ》中写道:“我最喜欢的十个词,答案:世界,痛苦,土地,母亲,人,荒原,荣誉,贫穷,夏天,大海。”“贫穷”赫然位列其中。这可以说是从根本上概括了加缪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加缪对世人发出了这样的警告:“宁可贫穷而自由,不要富有而为奴。当然人人都愿意富有而自由,这就是有时候使他们既贫穷又为奴的原因。”他不想空洞地颂扬贫穷,只想自由地生活而甘愿贫穷,以保持精神上的独立。“贫穷是一种以慷慨为美德的状态。”慷慨者,不吝啬之谓也。这不禁让人想起了“箪食瓢饮居陋巷,回也不改其乐”的故事。这故事在过去是一桩美谈,不知今日变成了什么。现代人为什么不幸福?司汤达说,是因为我们“虚荣”。虚荣导致贪婪,贪婪引发逐利,逐利形成了灵与肉的分裂。信矣!

加缪从不攀附权贵,正相反,他以此为耻。1953年4月,他的妻子接受了法国总统奥里奥尔的午餐邀请,加缪得知后很生气,并在一次旅行中向母亲讲了这件事。母亲问他吃了什么,他说什么也没吃,因为他们拒绝了邀请。加缪的母亲说:“这很好,儿子,这些人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说得多好!加缪一向不理解巴黎有钱人的生活,他不习惯上流社会甚至知识界的生活,他只在印刷和排字工人中间感到自在,视他们为朋友。他在笔记的第七本中写道:“在阿尔及尔,别墅区内的高墙上开满鲜花。这是另一个世界,我在那里感到被流放。”“另一个世界”,说得多好!这与他拒绝法国总统的午餐邀请出于同一机杼。加缪出身贫寒,但是他认为他的家庭“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身处有钱人的世界无异于一种流放。以一种平常心看待财富与地位,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甚至有些以“民主”为标榜的人以见到废帝为荣,口称“皇上”,说不定还沾沾自喜呢。“巴黎是一座丛林,那里的野兽很难看。”所以,他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在普罗旺斯的卢尔马兰买了房子。加缪是一位艺术家,坚信“是艺术和艺术家重建了这个世界,但永远是怀着一种抗议的背后意图”,所谓“背后意图”乃是一个“反抗的人”对抗和批判一个“荒诞的世界”,最后达到“博爱”和“幸福”,而这种对抗和批判不能直接地说出来,因为“艺术的活动有其廉耻。它不能直接地把事情说出来”。所以加缪才说:“我为什么是一个艺术家而非哲学家?因为我根据词句而非概念来思考。”他从具体的事物出发,也就是说他从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出发来进行有血有肉的思考。在他的眼中,艺术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它(艺术)是我们这个无序的种族产生的有序的产物。这是千百个哨兵的呐喊,千百座迷宫的回声,这是人们无法遮盖的灯塔,这是我们可以对我们的尊严给出的最好的见证”。《加缪笔记》是否一种见证?我想起码加缪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写出了攀登艺术高峰过程中的艰难的行走与攀爬。《加缪笔记》止于加缪刚过四十六岁的时候,所记录的正是这样的一种充满了痛苦与欢乐的旅途。令人扼腕的是,一个绚烂之后渐趋平淡的人竟然折戟于盛年,岂非荒诞乎?

……

瑞士阿尔卑斯山间的路旁常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停一下吧,欣赏啊!”立牌子的人深谙旅游者的心理,他希望那些乘车的、骑马的、徒步的人,都暂时停下自己的脚步,喘一口气,好好观赏这雄浑而绮丽的风景:山间的湖泊,倒挂的瀑布,峰顶的积雪,碧绿的草场,绚烂的野花,挺拔的松柏,悠闲的牛羊……我很希望能有这样一块牌子,写上这句话,让你在这一部《加缪笔记》的选本面前,“停一下吧,欣赏啊!”在你一生的旅途上,或是一马平川,或是崎岖山路,的确需要喘一口气啊!当然,我愿意再加上一句:“理解啊!”

本文为翻译家郭宏安所译《加缪笔记:1935-1959》(精选集)的译后记。

《加缪笔记:1935-1959》(精选集),【法】阿尔贝·加缪/著 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5月版

《加缪笔记:1935-1959》(精选集),【法】阿尔贝·加缪/著 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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