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杨福东新书《无限的山峰》近日出版。以2020年的个展为核心,书中收录了包括艺术家自述及展览评论在内的多篇文章,通过大量文献图像重现展览作品之间的多重叙事关系。
本文节选自书中的评论,从电影《陌生天堂》《竹林七贤》,到最近的《无限的山峰》,探讨了杨福东镜头下“知识分子”状态的变化与发展,以及艺术家自身内部的某种演变。
对知识分子的探讨是杨福东作品非常重要的主题之一。他自己对知识分子是有身份认同的。可以说,对这一主题的探讨,也许就是他对自身存在的探讨。从最初《陌生天堂》的小文人电影,到之后《竹林七贤》的抽象电影,再到现在《无限的山峰》这种意会电影,我们从中能够感受到他镜头下知识分子状态的某种变化与发展,也能体会到他自身内部的某种变化与发展。
杨福东将《陌生天堂》称为小文人电影。所谓小文人,或许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前知识分子的状态,也就是刚刚有了知识分子的意识,但却尚未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那种状态。在电影中,我们能够感受到男主角柱子不论对感情还是对周遭世界都充满了疑惑和不确定,他的对内思考造成了意识上的错位,因此他会觉得自己有病。影片中的三段感情与其说是现实中真正发生的事件,不如说是三段梦境,是他对感情和世界的懵懂想象,既好奇又畏惧,既骄傲又自卑,既癫狂又愤懑。在这种状态下,谈论任何的把握、理解、秩序、控制都是不可能的,更罔论未来的发展方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屈服于日常世界的压力,而是努力地在对外试探对内回望,在反复摇摆、徘徊中一点一点地去摸索自己的命运。
《陌生天堂》 1997–2002 35毫米黑白胶片 76' 截帧
由五个部分组成的《竹林七贤》在表现方式上基本上抛弃了明确的叙事,让这七位的贤者(知识分子)没有具体明确的所指,从而象征性地组建出一个庞大的人物群像。这些身份不明之人不断地在杨福东的许多电影中出现,时而个性鲜明遗世而独立,时而胸怀大志却不断遭遇各种艰难险阻,时而幻化出多重身份、扮演不同角色……这些角色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他们身上窥见某个时期某种状态下的自己。与《陌生天堂》里的柱子不同,这些人物从一开始就已经形成了相对明确的身份认同,有着相应的理想和动力,他们似乎从一个精神乌托邦中出来,落入人世间,希望通过一系列的行为来实现自我。他们或许并不了解这个世界,但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对世界、城市、情感、性、农村、乌托邦有着丰富的知识和预期。不过,这些人顺应了自己内心之中那种“应然”的呼声,却并没有做好接受外部世界所造就的“实然”。他们希望用自己的努力重新建构(或者回归)一个真实的乌托邦,但似乎总是碰壁、落空,成了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存在。第五部的结尾部分,这群重新回到城市的知识分子在酒店里或跳舞、或斗殴、或狂笑,宛若癫狂,而一大群劳动者(厨师)则整齐地列队围观、鼓掌。让人一览自尊自爱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错位与冲撞,并深刻体会到某种理性主义的悖论。
《竹林七贤》 第一部 2003 单屏电影 35 毫米黑白胶片 29'32''
若干年后,这群踌躇满志却失意落魄的知识分子走入了《愚公移山》的那座大山之中。这一次他们面对那座悍然挺立的大山没有贸贸然地撸起袖子放手干,而是再一次陷入迷茫怅惘的状态,他们大概已经充分认识到了现实世界的严峻与复杂,不断地在山中彷徨,小心翼翼地观察试探,幻想种种情境。经过内心剧烈地挣扎之后,他们才决绝地承担起“移山”这一沉重的社会责任。看到《愚公移山》这个名字,我们往往会直接联想到《列子·汤问》中的那个寓言故事,不过在这里杨福东所承接的是徐悲鸿在1940年左右抗战时期创作的同名画作,可以说是对《愚公移山》的转译之转译。徐悲鸿的画作意在鼓舞人们积极承担起救亡重任,去争取最后的胜利,这就让这则寓言在近代历史语境里失去了其神秘主义的成分,而落实在实际的家国情怀上,并让“智叟(知识分子)”这个角色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在现在的现实语境下,杨福东作品中的愚公、大山、智叟、母亲及孩子这些角色的意义则变得更为抽象,可以转化为任何人面对的生活中任何一种重大困难时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状态。在这里,知识分子的意识转变过程也成为了一个异常关键的要素。或许这也是杨福东在影片中着力表现知识分子认知转变的一个原因吧。最终,在电影结尾部分,知识分子们脱下了身上西装,换上了开山的服装,成为力士开始移山。而愚公与母亲则换下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农村服装换成了古代服装。这场意味深长的转换可谓是某种精神性的传承——现代人主动接续上了古人的精神传统,并在现实生活中继续践行。如果说《竹林七贤》中那些知识分子更多带上独善其身、追求自我实现的道家精神的话,那么在《愚公移山》中,他们所体现出来的则是一种儒家式的精神。只不过,这样的精神之后在《明日早朝》这个作品同样遭遇了另一种形式的理性主义悖论——知识与权力之间的错位。
愚公移山 2016 黑白单屏电影 5.1 声道,音乐:金望 46'30''
明日早朝?美术馆新电影计划 2018 拍摄现场 龙美术馆,上海
《无限的山峰》在我看来是杨福东对知识分子状态的一次全新诠释。这次出场的不再是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手提皮包的读书人,而是身穿僧衣、剃发修行的修行者——罗汉。这些人丝毫没有《竹林七贤》中知识分子的那种踌躇满志、肆意癫狂,也没有《愚公移山》里那种从迷惘怅惘到矢志前行的转变。他们的行为与目光始终饱含着温存与笃定。他们在山间行走,在天台遥望,在农田劳作,顺应自然,从心所欲,就像是一群有灵性的山水画家,正在践行着“墨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笔操于人,勾皴烘染随之”的理念,所有的一切都浑然天成。这些没有神秘感、日常而平静、平和而单纯的人物在天地之间之所以非常和谐,是因为他们不仰赖所谓的知识、理性去把握、控制现实世界,不需要通过改变世界才成就自己,也不打算为自己的行为赋予如家国大义之类的价值标准,而仅仅如其所是地存在着,让自己的理性跟随感性,根据自然与内心的变化而做出相应的行为。
《无限的山峰-依靠》
这不由地让我想到赵州禅师的那个著名公案。
师问南泉:“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师云,“还可趣向否?”泉云:“拟向即乖。”师云:“不拟争知是道?”泉云:“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虚豁,岂可强是非也!”师于言下,顿悟玄旨,心如朗月。
在很多时候,人们总是执着于“知”,执着于可见的、可言说的事物,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可靠的确定的,并将这种可见可言说的“知”、“法”强加在世界之上。然而,正如南泉所言,“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人与现实世界相处的状态不在于可知或不可知的范畴,因为所谓的“知”不过是断章取义式的虚妄之念,而不知则是非善非恶、万物平等的意识与自觉。在瞬息万变的现实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先在的“知”能给人以方便法门,让人去强辩是非,而只能在“不知”的状态里根据现实的变化来加以应对。《无限的山峰》这部绘画电影中的这些僧人所做的不过是秉持着那份该有的平常心,“要眠则眠,要坐则坐”,“热则取凉,寒则向火”。这并非我们表面上所理解的消极避世,而是所有人与内外两个世界共处所应该有的基本状态。在这个作品中,知识分子终于能够获得了力学上的平衡,达到“无限的山峰”这种境界。
(节选自图书《杨福东:无限的山峰》中的《至人无法:进入这个视觉公案》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