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石上人生》:出土墓志与传记文学研究的新视野

一代有代之学术,近四十年来唐代墓志的发现呈现出几何式的增长,保守估计总量已超过了一万七千种,如此巨大的墓志文献,为唐代文史研究带来了无数的可能,使相关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得到了极大地拓展。墓志文献的史料价值在唐史研究中得到了充分的重视,其文学价值亦日益受到唐代文学研究者的关注,产生了大量丰硕的成果。纵观近年来以墓志为核心材料的唐代文学研究,学者倾注较多热情的领域有:1.文学家的生平事迹考证;2.文学家族和家族文学之研究;3.唐代亡佚文学作品的补充和辑证;4.墓志撰书义例的考察;5.文章学视野下的墓志铭研究;6.传记文学理论下的墓志文本探讨;7.丧挽文学中的墓志文化。在傅璇琮、陈尚君师、戴伟华、胡可先、李浩等诸多前辈学者的努力和垂范下,出现了大批以墓志为研究对象的年青学人,他们的视野更为开阔,理论修养更为完善,除了大力汲取不同学科和海内外的学术成果之外,更把重心投入到对墓志本体的文学研究方面,产生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论著,孟国栋的《石上人生:传记文学视域下的唐代墓志铭研究》无论在材料运用、学术理念还是在研究方法上皆具新识,值得向大家推荐。

《石上人生:传记文学视域下的唐代墓志铭研究》于2020年12月正式出版,全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六章为综合研究,下编四章为个案研究,整体与局部相结合,宏观与微观相印证,前后相得益彰,层次突出。上编六章可分为三个层次。

前两章重在论证墓志铭的传记文学价值。第一章集中阐释了全书所使用的传记文学视角和研究起点,主要对墓志铭所具有的传记文学属性进行了分析,在新史料的框架下丰富了我们对传记文学的认识,从而为进一步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同时指出了墓志铭与其他传记文学作品的差异性,彰显了墓志铭作为传记文学重要载体的独特性和本书的学术价值,丰富了传记文学的研究对象和领域。第二章集中对墓志铭所具有的真实性进行了探析。墓志铭的写作具有谀墓的特性,尤其是“私”的层面较为突出,但从其文本的来源及其撰写内容来看,基本的史实还是可以保证的,一般来讲志主的仕宦经历多出自行状类的文本或亲属提供的材料,即便有书写时的虚笔和隐恶之举,但牵涉史实的因素当可信不疑,展现的个人形象和历史叙事接近历史的真实。对于唐人来讲,谱牒知识是士人知识体系中的重要一环,而墓志文中的世系记载属于传记文学研究中的重要内容,利用唐代墓志铭来补正传世文献中的家族世系,已经出现了赵超《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集校》和吴炯炯《新刊唐代墓志所见世系考订及相关专题研究》的专著与博士论文,均证明墓志文本中关于志主三代内的世系书写基本可靠。

三四两章重在对传主生前的形象和亲属间的情感表达进行分析。墓志文体从初创到定型,其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有唐近三百年的历史中受其文学风尚的影响,尤其是精英作家群体的实践下散文化的倾向越来越强,文学创作的思想表现的极为突出,比如在韩愈的墓志文写作中,他就把自己的文学好尚和时评观念投射到了志主的身上,突破了墓志铭本身撰写的模式。在书中讨论了墓志铭叙事功能的加强,传记文学的写作方式在中晚唐时期的志文中成为了主流,如李商隐在《王翊元暨妻李氏墓志》中写道:“元和初,镇州反。天子命取之。贼牢未动,诸侯兵进退将望,立牙不定。公曰:‘是可以有为。’始起于潞,及卢从史有谋,公因持奏入,谒上曰:‘潞有平原可战,有积谷可守,其土种马而原蠺,其人利斗而尚决,耐寒而廉食,真赵魏屏也。陛下何至尽其地为卢氏□携子耶。’上曰:‘取之若何。’公密陈如此如此。上悦,曰:‘汝之先以一箭射杀邢超然,后又射杀袁晁,蹙萧庭兰众,夺取李灵曜信旗,佐韩滉修理职贡,故孝文立龙武使为将军。汝免之。’公辞出至潞,以乌重胤深重可付事。因出上意,重胤曰:‘健兵皆不在牙下,奈何。’公曰:‘第无虑,承漼且至,有兵。’既而承漼至,会从史。前五日转得枭,使不胜者出负酒,且大哥舞。公掌樽居中,约承漼。食时伪醉,重胤自外入,立缚从史,事定。历左龙武、左羽林将军。”在这篇墓志铭中既有人物之间的对话,也有传奇小说写作方法的使用,传主的形象活灵活现立体饱满的呈现在了读者面前。在墓志中记载的个人关系网络是文学史和社会史研究的重要内容,其中墓志撰书者的选择在官方原因之外,更是丧家情感关系的集中映现,尤其是亲人撰书的墓志中蕴含着浓厚的情感与思念,如韦应物为其妻元苹撰书的墓志中,诗人这样写道:“昧然其安,忽焉祸至,方将携手以偕老,不知中路之云诀。相视之际,奄无一言。母尝居远,永绝□恨,遗稚绕席,顾不得留。况长未适人,幼方索乳。又可悲者,有小女年始五岁,以其惠淑,偏所恩爱,尝手教书札,口授《千文》。见余哀泣,亦复涕咽。试问知有所失,益不能胜。天乎忍此,夺去如弃。余年过强仕,晚而易伤。每望昏入门,寒席无主,手泽衣腻,尚识平生,香奁粉囊,犹置故处。器用百物,不忍复视。又况生处贫约,殁无第宅,永以为负。”墓志铭记载的志主友朋,更为文学史研究提供了新鲜的史料,如柳宗元在《独孤申叔墓志》中有如下文字:“君之寿,廿有七,行道之日未久,故其道信于其友,而未信于天下。今记其知君者于墓:左司员外郎李君直方贞白,陇西人;韩泰安平,南阳人;李行纯元固,其弟行敏中明,赵郡赞皇人;柳宗元子厚,河东解人;韩愈退之,昌黎人;王涯广津,太原人;吕温和叔,东平人;刘禹锡梦得,中山人;李景俭致用,陇西人;韦词默用,京兆杜陵人。”独孤申叔的朋友圈,为诗人交游和文学网络的探讨打开了全新的视角。

五六两章将研究视野集中在传主的疾病医疗和身后事宜的安排上。个人生命史和医疗史研究是历史学研究中的前沿话题,对于文学研究而言,文本书写是深入分析唐人传记文学体例的重要素材。书中从多个角度对墓志铭中的医疗疾病问题进行了讨论,考察对象以男性志主为主,不过在医疗条件较为落后的唐代社会,女性因为生育生养等生理因素,会比男性更多的面对一些特殊的医疗问题。这方面的研究,陈昊《疾之成殇:秦宋之间的疾病名义与历史叙事中的存在》、姚平《唐代妇女的生命历程》、万军杰《唐代女性的生前与卒后:围绕墓志资料展开的若开探讨》等论著均从历史学的视野进行了精彩的讨论,正可与本书基于文学角度的研究相表里。死亡关怀是文学世界里的永恒主题,墓志铭作为亡者个人生命史的最后总结,在传记文学研究中具有特别的意义。不管是志主在弥留之时的或薄葬或分葬的叮嘱,还是子孙为了彰显孝道所营造的盛大葬礼,实际含义都是安慰亡者而昭示生者的,具有强烈的时代性。墓志铭本质上乃墓葬礼制的有机组成部分,支撑着现实社会秩序的实施和表达,在墓志铭的撰写过程中,亡者与生者观念的不一致是如何在墓志文字中进行协调解决的,都是需要注意的方面。在第三节讨论归祔祖茔时,除了书中集中论述的多方墓志铭外,最令人注意的还有误掘他人坟莹的情况,从而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和法律问题,《太平广记》引《通幽记》就记载了兰陵萧遇迁移母亲墓穴误掘了卢会昌的坟茔,这个事迹在出土的萧遇墓志中有着详细的记载,集本石本相互参照可以给后人提供理解唐人祔葬礼制的传奇个案。

下编四章,作者选取了王洛客墓志、何昌浩墓志、于汝锡夫妻墓志和皇甫鉟墓志,分别从个人生平、士人交游、家族网络和谱系建构四个角度进行了个案化的研究。这四个个案考察,可以分别对应上编章节中所讨论的综合面貌,是在传记文学理论下的专题深化。上下编的设置,体现出了作者宏大的研究视野,点面结合互为补充,完整勾勒出了传记文学视域下的唐代墓志铭图景。诚然,这四方墓志的志主还是属于传统文人的精英范畴,而唐代墓志铭志主涵盖了各个阶层的人群,容纳了胡汉不同的族群,今后如有条件能从传记文学角度对各民族、各阶层代表性人物的墓志都进行一番探讨,方能全面反映唐代社会的真实面貌。

作者一直在唐代文学研究领域耕耘,其在浙江大学的博士论文《新出石刻与唐文创作研究》,综合探讨了唐代墓志铭的义例和文章学问题。本书作为博士论文的延续之作,理论性更加突出,学术关怀更为宏阔。在现代学术划分尤为细致的条件下,全书对于史学领域研究的最新成果吸收还稍有不足,不过瑕不掩瑜,作为从传记文学角度研究唐代墓志铭的开创之作,角度新颖,问题意识突出,可称之为是一部预流视野下的唐代文学研究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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