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女儿卡特琳娜回忆父亲:他或许从未融入巴黎文化界

“人终有一死,而他们活得并不幸福”。1944年,25岁的法国作家加缪在《卡利古拉》中写道。

作为天才型作家,加缪29岁时出版《局外人》,并因此在法国文坛声名鹊起。44岁时,他凭借《西西弗斯神话》《鼠疫》《反抗者》等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写作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第一人》时,不幸因为车祸离开人世,当时他年仅47岁。生前,加缪曾在纸上列出一组词语:世界、痛苦、大地、母亲、人类、沙漠、荣誉、苦难、夏日、大海。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大半生的关键词。

加缪的作品在中国读者中拥有广泛的知名度,而新冠疫情的突然爆发,也一度让人们重新审视和阅读加缪(其中以《鼠疫》为最)。在加缪笔下,暂时结束的鼠疫依旧如同西西弗斯背负的巨石,随时会再一次从山顶落下,反抗者也依然在承担着巨石的重负,但每一次他们都竭尽全力把石块打得粉碎。在这些反抗者身上,涌动着经过痛苦与勇气磨砺的强劲生命力。

加缪的故事,在他生前与身后都具有传奇色彩——生前,他因政治立场与萨特决裂,并受到巴黎知识分子界的孤立,直到柏林墙倒塌后才被承认价值;除文学作品之外,他的出众外表和风流的私人生活也让这位作家在读者中拥有极高的关注度。对此,加缪的女儿、也是他文学遗产监护人卡特琳娜?加缪坦言:“我并不担心将父亲的脆弱一面展现出来:他作品中的力量正是来源于此,他总是承认自己的弱点。”

最近,随着《西西弗神话》在中国再版,澎湃新闻记者以书信的形式对话了卡特琳娜。在新书扉页中,她这样寄语中国读者:“我父亲的著作是为全人类所写的,他将所有人看作平等的,并为他们发声。虽然他出生于北非的阿尔及利亚,但也深受东方文化影响。”在她看来,“推石上山这场搏斗本身,就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对中国读者来说有更深的意义。

她也表示:“生命是变化,我爱我自由的父亲。我并不拥有关于加缪的真理。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活着,仅仅是因为他们对着别人说话,我尊重所有那些对人和作品感兴趣的女人和男人的观点。”

卡特琳娜?加缪

卡特琳娜?加缪

澎湃新闻:你提到加缪虽然生于北非的阿尔及利亚,但是他也深受东方文化影响。是否能向我们介绍一下加缪是如何受东方文化影响的,这一点是否有在他的作品中体现?

卡特琳娜:在一封1934年给朋友(Claude de Fréminville)的信件中,父亲写道:欧洲人想要创造时代,但东方人是时代造就的。我觉得父亲应该读过奥义书,他以前跟我们讲,当一个人无法改变环境时,应该试着去适应环境。

澎湃新闻:2020年爆发的新冠疫情让很多人又开始读起了加缪的《鼠疫》。疫情在法国也非常严重。在与疫情抗击的过程中,我们会对加缪有新的理解吗,他的作品是如何启发我们的?

卡特琳娜:我觉得大家对父亲的作品没有新的理解。但说实话,我不知道。每个读者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将他自己的情感和体验带入一个作品。但是,通过我收到的信件,以及我在世界各地认识的人,我知道我父亲的作品活在读者的心中。

澎湃新闻:加缪多次否认自己是存在主义者,但是他依然被归于存在主义范畴。你认为这是人们对他的误解吗?

卡特琳娜:是的,确实是对他的误解。所有以“主义”结尾的词对父亲来说都很模糊,因为它们是浓缩的概念。

澎湃新闻:《西西弗神话》是加缪非常重要的一本书,他在其中表达了自己的思想。你是否了解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创作《西西弗神话》的,又是如何构建起自己的“荒诞”哲学观的?在创作《西西弗神话》的时候,他是被朋友影响,还是受当时文化环境影响呢?

卡特琳娜:父亲很早就在构思三个主题的写作,每个主题都要写一本小说、一本剧本和一本散文:“荒诞”主题:《局外人》《卡里古拉》和《西西弗神话》;“反抗”主题:《鼠疫》《正义者》和《反抗者》;“爱”主题,小说《第一人》、关于复仇女神涅墨西斯的散文,还有关于浮士德的剧本。《西西弗神话》属于荒诞三部曲,是在1938到1941年间写成的,地理上也跨越了阿尔及尔、巴黎和奥兰这三个地方。

在写作《西西弗神话》的时候,父亲还不属于巴黎文化界。事实上,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正融入过那个圈子。

《西西弗神话》

《西西弗神话》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加缪与萨特之间的关系?我们都知道,他们曾经非常亲近,但后来因观念不和而决裂了,你认为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的决裂?有学者提到萨特不是加缪的灵魂伴侣,他真正的灵魂伴侣是热内·夏尔(Rene Charles),对此你是如何看待的?

卡特琳娜:据我所知,他们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亲近,而他们的友谊是在《反抗者》一书出版后破灭的。父亲认为结果不能决定手段,如果在某些时候暴力是必要的,也绝对不应该是正确的,但萨特持有相反的观点。如果说热内·夏尔是父亲非常好的一个朋友的话,我觉得他在文人圈里最亲密的朋友应该是路易·吉洛(Louis Guilloux)

澎湃新闻:你提到过“加缪在永远是法国的局外人”。在当时的法国文坛,他非常孤单。你认为,学界是什么时候开始重新审视并认可加缪的成就的?

卡特琳娜:我认为《第一人》出版,以及柏林墙倒塌之后,他的境遇得到了一些改变。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确定学界是否认可了他的成就。在今天的法国,人们会强制性给人贴标签,但是这在我父亲身上是不可能实现的,你没办法将他归类。无论如何,一个作家的价值并不基于学界的认可,而是基于读者的内心。

澎湃新闻:加缪已出版的作品仅仅是他想表达的一小部分。他的最后一部小说《第一人》经由你编辑后出版。你认为在车祸之后,还有什么是他想要表达但未能表达的?从《局外人》到《第一人》,你认为加缪在创作的不同阶段中,是否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卡特琳娜:《第一人》是父亲的新系列的第一部作品,这个系列的主题是“爱”。这本应是一部很长的小说,是他的《战争与和平》,这话是他自己说的,因为托尔斯泰是他非常崇敬的一位作家。

在上世纪30年代,很早期的时候,在他的笔记里,他就描述过自己的写作计划。让人震惊的是,他后来的写作与这个计划非常贴近。对于他想要表达的和想要写作的东西,他有着非常清晰的计划。不过虽然如此,他还是对自己的作品和艺术作品常常抱有自我怀疑。

澎湃新闻:读者们不仅关注到了加缪的作品,也关注到他的长相。有些人甚至将他称为“最帅的男作家”,你认为加缪出众的外表会影响人们对他作品的理解吗?我有点好奇加缪本人私下是否也谈论过这个问题。

卡特琳娜:他有一次在一篇访谈中开玩笑称,自己是法国演员费南戴尔(Fernandel)、美国演员亨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和日本武士的混杂。但他是开玩笑的。因为我认为,仅仅是活着已经很难了,因此,一个人的外表是非常次要的东西。

澎湃新闻:加缪有过许多情人,他和情人玛利亚之间的信件也是由你编辑后出版的。你在读这些信件的时候,是否会认为这是对你母亲的不忠?你认为出版这些信件是否会将你父亲的脆弱一面展现出来?

卡特琳娜:我母亲是知道父亲与玛利亚之间的关系的,他确实没有对我母亲一人忠诚。母亲绝对从中受到过伤害,但父亲总是带玛利亚融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我并不担心将父亲的脆弱一面展现出来:他作品中的力量正是来源于此,他总是承认自己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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