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乐琴(1914-2010),字浪吟、草野、经德,广东省大埔县人。中山大学教授。1932年,就读于苏州美术专科学校,是该校首届唯一的广东籍学生。1941年,已回广东任教的邓乐琴赴湖北宜昌参加抗战,还在战地画了许多名山大川的画稿。
本文为邓乐琴之女邓爱莲的追忆文章。
邓乐琴(1914—2010)
出版画集是父亲长久以来的心愿,由于种种原因无奈搁置,今日终于完成,我亦放下心头大石。整理资料的过程中,我不禁感慨,父亲除了动荡年代丢失的作品和资料外,这一张张画作,不仅是他用一生对艺术刻苦追求的答卷,更是他“我笔画我心”的人生总结。
父亲自幼就是画痴,6岁开始涂写,家境不富裕就捡人家用过的残毛笔,洗干净当作画笔,色碟则用捡来的破碗脚把它打整齐,颜料用“土产”的办法自制(黄色用黄栀子、红色用红色香袋纸浸湿榨、赤色用赤石子磨、绿色摘红茨叶子榨汁、青色用青色香袋纸浸湿榨),画纸利用曾祖母烧给佛爷前的粗纸,墨砚就拿祖父用过的。就这样“万事俱备”,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长期不断地印画、临摹抄画,见纸就画,再加上经常琢磨邻居家中收藏的名人书画和《芥子园画谱》,父亲认识到“只要有毅力、有恒心,穷年不断地学习就可以由小成就累积为大成就”。上美术专科学校学习、被名师指导的愿望从此在心里生根发芽。
颜文樑先生赠送邓乐琴的照片、书刊及贺卡
颜文樑先生赠送邓乐琴的油画
通过向在上海读书的朋友打听当时全国美术专科学校的基本情况,父亲认为最适合自己的是位于苏州沧浪亭畔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当时考试的科目为:1.素描;2.党义;3.英文;4.国文;5.美术理论,还要面试问答等。1932年秋,父亲被顺利录取,成为苏州美专立案伊始首届唯一的广东籍学生。父亲在苏州美专学习阶段,正是该校鼎盛时期,名师荟萃,其设备、规模为全国美术学校之首,尤其是那500多件由颜文樑爷爷留法期间亲手购置的希腊、罗马及文艺复兴诸时代的著名石膏像。父亲说,放置石膏像的教室则是他在校园中停留最多的地方。父亲在该校师承颜文樑、朱士杰、胡粹中、黄觉寺、蒋吟秋、孙文林、徐悲鸿等先生,他们的爱国情怀、为人和画艺对父亲影响深远,也为他的艺术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这里,父亲还结识了他的一生挚友——同班同学钱家骏叔叔。而苏州美专制定的校训“忍、仁、诚”三个字则深深地影响了父亲随后的人生。
苏州美术专科学校西画实习
苏州美术专科学校课外运动
1937年,正是全国抗日战争时期,父亲回到广东,始终心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一边在家乡虎山中学进行美术教学,一边以画笔作千万人的喉舌,号召民众团结抗战,誓死保卫祖国,不做亡国奴!校内外的墙上都可看见父亲绘制的大幅抗日宣传画作。至今,父亲的学生谈起那段历史还历历在目。让我万分惊讶的是,1941年,父亲竟弃教从戎,奔赴湖北宜昌抗战前线,这是何等热烈的爱国情怀!父亲甚少提及他在抗日前线的详细经历,在家有时会听他唱《大刀进行曲》。抗日战争胜利后,1946年,父亲在长沙、武汉举办了画展,展示了他在前线目睹同胞遭受战火颠沛流离、极其惨烈景况的速写和这一时期创作的山水风景画作。此后,父亲的生活终于回归到他的艺术创作中。1948年—1951年,先后在广州、香港、汕头、梅州等地及新加坡举办画展。
邓乐琴 《百虎图》(局部)1991-1993
邓乐琴《瓜果》1958
“一切以国家需要为重”。1951年夏,父亲受邀到中山大学当美术教员,为大学生、进修生、教师和教授讲授绘画基本知识和技法,培养绘画人才。期间,医学院需要他为医学科学绘画,对于出身美院却不懂医学的父亲来说,是多么不容易。但他认为自己有素描、写生和油画基础,在干中学,定能战胜困难。1958年,父亲绘制的《显微镜下的胬肉切片精细胞色彩图》在国际会议上被誉为超国际水平的佳作;1961年、1963年绘制的由新华出版社出版的两册医学图谱成为全国通用教材;1968年,父亲作为核心作者与全国十多个院校合作的电教动画片圆满成功……父亲用实际行动在践行:“一切服从祖国的需要,为祖国的强大而努力工作。”
父亲一方面尽责做好本职工作,另一方面亦从未停歇美术创作。他意识到,自己虽出身名校,但必须“业精于勤”,要有坚韧不拔的精神在创作中学,把专业向前推进、提高;要有虚心求学的态度,不要去道人家之短,道己之长。每逢画展,父亲必抽空去看,从不过问作者是否名家,他道:
“看画如同读书,每个画人的思维都有其独特的地方,有其聪明才智,他们的作品优点在哪方面,自己应该虚心吸其精华补自己的不足,这是一个画家应有的思想意识。不要满足,不要主观看自己,不要有人赞一句自己的好话就沾沾自喜。”“应学到老、画到老,群众是我的老师,大自然是我的老师。”
邓乐琴《饮马图》20世纪50年代初期
他主张流派纷呈,追求各异,不必定于一尊。他强调“功夫在画外”,如果仅追求技巧,艺术生命则很难长久。他认为“学好祖国东方艺术传统不是一步可登天,小时候要打好基础,不妨将《芥子园画谱》临摹一番,练习山水笔法,什么解索皴、披麻皴、荷叶皴、斧劈皴等,湿、枯线条,用于山石画出轮廓,着色深浅,一支宜雅;还要注意章法、构图,不要把纸画满,密不透气,要有舒畅感、美感;其次,内容要有情趣,不会乏味,要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画不但要画好,文学也要下苦功夫,写出好诗来;最后书法也要配上去,书法写不好,也是美中不足,最好也来苦练金石,这样写画才算圆满告成。一切从研究出发,蓄意创新,作品要有新意,不断在画纸上耕耘,期望自己的画作更上一层楼步步高”。
在我的记忆里,生活中的父亲为子孝、为父慈、对人忠、对己严,始终艰苦朴素、踏实做事、平易近人、喜做善事,无论经历多少风风雨雨,仍然笑对人生。熟悉他的人都说父亲是个好人,受过他帮助的学生,有些已成为名画家,见到我还亲切地问起这位“邓伯伯”。
小时候的“家庭演唱会”,会拉二胡、弹钢琴的父亲是伴奏者;饭桌上,父亲告诫我们爱惜粮食,农民伯伯种田不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每到周末家中加菜时,叮嘱我们要懂得感恩;学习上,他要求我们好好学习、掌握本领,日后为人民服务;记得父亲每天5点多起床,在厨房搞卫生,还经常给母亲讲国家大事、讲新闻,在母亲病重期间,每日为母亲洗脸;清晨,宿舍从四楼到一楼,总能看到父亲打扫卫生的身影;父亲很重视写生,在烈士陵园、越秀公园、文化公园花卉展览上、动物公园里,父亲总是痴迷地观察每一朵花卉、每一只动物,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吃饭时间到了,饭菜凉了,他仍在画中神游,如痴如醉,直至把画景表现好为止;父亲对从事公务员工作的儿女说“宁可饿死,不能失节”;当组织把带电梯的专家楼钥匙交给他时,他婉言谢绝,说“学院的知识分子就像公社一样多,很多人还没解决住房”,还嘱咐母亲不要将此事告诉我们,生怕我们向组织伸手;对特殊年代伤害过父亲及我家的人,父亲抱着“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态度对之,并要求我们也这样做;1987年父亲退休后,他把不少精力放在家乡山区的“旧貌换新颜”上,路、桥、过渡船、学校建设、蜜柚的试点及推广种植等都留下他的足迹……此次为画册重新整理父亲的遗物,竟又发现1951年初父亲为家乡学校筹募经费时举办画展的票据。至今,我仍深深被父亲的人格魅力所震撼!父亲啊,您还默默地奉献了多少呢?
1951年2月,邓乐琴为培英学校筹募经费而办画展,此为他携七十余幅作品的通行证。
在那动荡的年代,我向父亲疑惑过我的名字,父亲道出我的名字取自周敦颐的《爱莲说》,我就明白了他对我的期望;我还曾迷惑于父亲的谦虚与低调,直至1982年受父亲之托和1987年父亲退休陪同他探望颜文樑爷爷时,亲见了颜爷爷待人的诚恳、质朴、正直与谦虚,让我惊叹父亲与颜爷爷的品性是如此相似,甚至连在家门口迎客、送客的细节都同出一辙。由此我便明白,当年在苏州美专的学习经历、与颜爷爷相处点滴对我父亲的影响,绝不仅在画艺上,更是精神的传承。
家境清贫阻挡不了父亲对绘画艺术的高远追求,人生的酸甜苦辣化为他画中的鲜活灵魂,父亲的每个人生选择及画作内涵始终与精神世界高度统一,他为画而生,人生亦如画。父亲的一生,不为名利,而是以行动、以作品、以生命画出了他对祖国、对同胞的满腔热爱,以及对苏州美专校训“忍、仁、诚”这三个字最真挚的诠释。
《邓乐琴作品集》人民美术出版社
最后,我想用父亲1993年在广州文化公园画展的一番肺腑之言作为这篇后记的结语:“这些年,我积累了不少作品,应拿出来展现在广大群众面前,冀以抛砖引玉,予自己在艺术道路上追求再追求,不断吸取精华,提高再提高,谢谢大家!”愿这本画册留下的,不单是我父亲的毕生心血,还有苏州美专、岭南及祖国大地文人血脉中流淌的境界。
(本文选自人民美术出版社《邓乐琴作品集》后记,刊发时有删节。标题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