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乔伊斯小说《尤利西斯》自1922年在巴黎莎士比亚书店出版后,流传着多个版本。和一般作品不同,《尤利西斯》并不是越晚近的版本越准确,究竟哪个版本最为准确、权威,在学术界是一个问题。本文编辑自《尤利西斯》巴黎莎士比亚书店初版影印本序言,该书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1993年,德里达在书中意味深长地写下了“马克思的幽灵”一词,既怀着对共产主义的戒惧,同时也深刻地指出了马克思在当代世界思想领域留下的不容否认的痕迹,以及对未来社会发展的无法忽视的影响。因此“幽灵”一词虽然在西方语境下多少含着威胁和危险之意,其中包含的“haunting”之意却准确描绘出了马克思虽已离去,他的思想却如空气一般,丝丝缕缕渗入到现代生活的每个角落,可能无知无觉,意识不到,却已经成为现代思想不可否认的组成因素。
乔伊斯在当代文学界的存在同样如此。虽然乔伊斯所引领的意识流小说已经成为了历史,今天几乎没有人再会把创作意识流小说作为文学写作的主要目标了,但是曾经在意识流小说中撑起大梁的叙述视角、叙述句式、叙述结构,却早已如幽灵般渗入到当代小说的创作之中。哪怕在萨特这样完全不以文学叙述手法来吸引读者的作家这里,读者在被其小说中的哲学思想深深吸引的同时,所感受到的那股丝丝入骨的情绪,那种与伏尔泰的哲学小说完全不同的阅读感受,其实正来自萨特小说中萦绕于文本各处、并不引人注意的意识流小说叙述手法。
不过,乔伊斯的幽灵并不止于意识流叙述,他被当代众多且各不相同的作家所吸收和运用,在很多当代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乔伊斯的影子,就像幽灵,无影无形却无处不在。且不说美国当代著名作家德里罗的《大都会》明显模仿《尤利西斯》,写一位富翁一天里在曼哈顿的漫游,很多当代欧美极有影响力的作家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乔伊斯的一鳞半爪:比如爱尔兰作家约翰·班维尔的《海》中神话与现实的并存,与艾略特称为“平行结构的”《尤利西斯》的神话与现实结构模式遥相呼应;美国作家费德曼的《要就要,不要拉倒》的叙述方式清晰见出《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精髓;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作品更是常被人拿来与乔伊斯的加以比较……
事实上乔伊斯还在世时,他的作品就被不少作家模仿、借鉴乃至有意克服,而这些人后来也成了现代主义的领军人物:比如被称为现代主义诗歌里程碑的T .S.艾略特的《荒原》就被视为诗歌界的《尤利西斯》,现代主义代表戏剧家贝克特出道前就跟着乔伊斯学习……
就评论而言,对许多当代名著不屑一顾的纳博科夫却酷爱《尤利西斯》,还曾专门开课给学生讲解这本书;晦涩却改变了当代批评的德里达是乔伊斯的拥趸,专门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铺陈过他的理论。乔伊斯无所不在的影响让美国学者理查德·勒翰感叹说,事实上是乔伊斯创造了我们所谓的现代主义,他既创造了又消解了现代小说。
《尤利西斯》的令人畏惧之处在于它的难读,《尤利西斯》的令人跃跃欲试之处也在于它的难读。那些声称读者如何需要穿过层层象征的迷雾和神秘的典故才能一窥堂奥的评论早已成了老生常谈,甚至有些人阅读《尤利西斯》不是为了文学,而就是为了向这一众所周知的困难挑战,凡此种种,此处已无须赘述。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尤利西斯》创作之初,书中那些包括意识流技巧在内的文学手法由于与传统的叙述手法差异较大,确实可能造成阅读上的很大障碍,但是在近一百年之后,仅英文版的《尤利西斯》就以每年10万册的销量在世界各地销售,如果仅仅因为学者的偏爱而没有大众读者的喜爱,《尤利西斯》不可能如此畅销。当然话说回来,如果《尤利西斯》仅仅畅销不衰却没有能够让学者们青睐之处,它也不可能高居经典文学的殿堂。一部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而畅销不衰的经典文学,无疑是值得反复阅读的。
事实上,这样一部深奥难读的经典文学作品却可以畅销,往往因为它可以有不同的读法。常有人抱怨自己没有把它读完,甚至有人怀疑多少人把它读完了。但是,如果这是一本不必急着从头到尾读完的书呢?如果这是一本可以随处翻开,细细吟哦的书呢?如今在爱尔兰,在美国,在很多地方的“乔伊斯小组”那里,《尤利西斯》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被阅读着。或许可以说,这是一本像生活一样可以随时打开,也需要慢慢品读的书。
1922年初版本的《尤利西斯》
虽然乔伊斯很早就开始了创作,但被大众所周知也要等到1922年《尤利西斯》出版的时候。乔伊斯名声鹊起的一个重要事件是1921年连续刊登《尤利西斯》的《小评论》杂志被纽约防范罪恶学会(New York Society for the Prevention of Vice)查扣,《小评论》的两位编辑珍妮·希普和玛格丽特·安德森出庭受审,并被课以罚金。《小评论》是在庞德介绍下开始在1918年刊载《尤利西斯》章节的,此前乔伊斯虽然凭借《都柏林人》和《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得到庞德、叶芝等不少当代作家的激赏,但还主要局限于文学和文学爱好者的圈子里,《小评论》的这一受审可以说反而给《尤利西斯》做了绝佳的广告,当年这些审查者也就是这样给劳伦斯做了绝佳的广告,因为正是色情小说这个标签让它们的读者群从先锋文学的少数拥趸扩大到喜欢猎奇的各色人群。
不过淫秽当然只是乔伊斯作品的外表,甚至可以说是广告,《尤利西斯》是用它丰富内涵赢得专业读者的赞赏的。1998年《尤利西斯》高居兰登书屋的现代图书出版社组织评选的“20世纪百部最佳小说”的榜首,这也让《尤利西斯》的销量直线攀升,在那年8月亚马逊的销量榜上排名第二,用现代图书出版社的话说,名单公布后的两三天,《尤利西斯》的销量已经达到过去四个月的销量之和。
《尤利西斯》还在《小评论》上连载的时候,就引起了广泛关注,当然最后以《小评论》被查禁而告终,《尤利西斯》只在《小评论》上完整刊登了前13章,以及第14章的部分内容。这一查禁也让《尤利西斯》完稿后遭到一家又一家的英国印刷厂的拒绝。最后,乔伊斯的守护人韦弗女士决定放弃在英国出版的希望,由韦弗的朋友,法国莎士比亚书店的比奇女士勇敢地接下了出版的重任,而正是这一决定,让莎士比亚书店永远成为了书籍出版史上的一个传奇,也成了如今一批又一批文学爱好者到巴黎朝拜的一个圣地。
《尤利西斯》在出版前就得到庞德、叶芝、萧伯纳、艾略特、拉尔博等人的高度赞扬,因此还没出版就收到包括安德烈·纪德、海明威,甚至丘吉尔等人的订单。2月2日《尤利西斯》正式出版的那一天,莎士比亚书店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乔伊斯也和朋友们一直庆祝到咖啡馆关门,据说来买《尤利西斯》的人有的坐着马车来,始终没有摘下面纱,大概怕被公众发现自己与这本“淫秽”书籍有联系吧。
像乔伊斯的所有作品一样,《尤利西斯》刚出版的时候也遭到不少文章的攻击。由于这本书不同于传统的情节性小说,初读之下根本无法读出足够的含义,因此有的人抱怨这本书“是对人的智力的侮辱”,是“用来愚弄读者乃至批评者”的,有人甚至断言“这本书肯定永远无法卒读,一般来说,这本书肯定永远无人愿意引用”,当然今天再看,这些断言肯定错了。1993年,乔伊斯的头像被印在了爱尔兰的十英镑纸钞上,虽然这套纸钞现在已经不用了,但是已经敲定了乔伊斯在爱尔兰历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
译林与人民文学版《尤利西斯》
由于乔伊斯要求在2月2日他生日那天出版《尤利西斯》,因此那天实际上运到书店的只有五十多本,其余的是陆续运来的。在这种特殊的出版情况下,1922年的版本难免存在着编辑上的若干错误。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后来出版的版本的错误会更少。事实上,正是后面的一系列版本让《尤利西斯》变得更加没有定本,或者也可以说,正是《尤利西斯》的版本之争将改变我们对于版本和文本的传统看法。
由于1922年正式出版的《尤利西斯》在爱尔兰、英国和美国都被查禁,这反而引起更多人一睹为快的好奇心,几乎可以说在当时拥有一本《尤利西斯》已经成为了文学修养的一个标志,于是盗版很快出现。在纽约,塞缪尔·罗斯也开始在《两个世界》月刊上盗版登载《尤利西斯》。这些盗版里面都出现了更多的错误。1933年伍尔西法官宣布《尤利西斯》在美国解禁后,兰登书屋在1934年立刻出版美国最早的《尤利西斯》,但兰登书屋依据的不是1922年的莎士比亚书店版,而是盗版。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后,1940年兰登书屋又在1934年版的基础上加入纠错页。
在英国,1936年包利海出版社(The Bodley Head)出版了《尤利西斯》,并在1941年、1947年和1949年三次重印,在1961年又重新校订出版了新版。
1961年兰登书屋也出版了全部重新排版的《尤利西斯》,而且1961年这个版本号称是“严格校对修正”的正确版。
1984年,汉斯·沃尔特·加布勒(Hans Walter Gabler)借助电脑,依据乔伊斯的手稿而不是已经出版的版本,出版了《尤利西斯》的“评点本”,1986年正式广泛发行,并且很快成为当时美国市面上的唯一版本。此外还有一些特殊的版本,比如1988年亚里安出版社(Arion Press)就出版了一个《尤利西斯》限量绘图本,总共150本,每本7500美元。
1997年,牛津大学出版社的“世界经典丛书”出版了《尤利西斯》1922年版的注释本。同年,达尼斯·基德(Danis Kidd)也推出了《尤利西斯》的“普及版”(Reader’s Edition)。
1961年的兰登书屋校对版出版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美国学者普遍采用的版本,直到1966年杰克·达尔顿(Jack Dalton)在康奈尔大学做了一场题为“文本批评与詹姆斯·乔伊斯”的讲座,在讲座中,达尔顿比较了现有的若干版本及手稿,找出了1961年版本中存在的4000个左右的错误,其中有2000个左右是由于手稿上的模糊等问题造成的,从来就未被正确印刷,还有1700个左右是在不断的再版中产生的错误。达尔顿通过分析指出,这些再版错误很多源于1936年英国的包利海出版社的版本。因为之前的版本在印刷前大多会做大量的清样校对和修正的工作,但是由于1936年的版本字体更大,更便于阅读,这让很多人都接受了这个版本,不再去做校对的工作。因此达尔顿指出,《尤利西斯》印刷上的错误不仅源自1922年版本出版时困难的出版环境,也来自再版时新出现的错误。
这一发现意味着《尤利西斯》并不是版本越晚越正确,而且更具有深刻意义的是,《尤利西斯》的版本问题迫使乔学者们不得不认识到,文学作品很多时候有各种不同的文本形态,事实上作为一个单一稳定的文本的《尤利西斯》并不存在。《尤利西斯》复杂的出版和版本情况正迫使读者放弃对权威不变的版本的期待,承认一部文学作品有可能有不同的文本形式。这在媒体和媒介众多的当下社会,尤其具有冲击性,甚至有可能改变人们对文本的根本观念,即是否有神圣的文本以及作为神圣文本起源的神圣作者,以及作品是一个成品还是一个过程。
事实上,《尤利西斯》的手稿显示乔伊斯经常在出版已经进入校样的阶段,又加入新的内容,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内容都是这样加进来的;同时乔伊斯也常常认可打字员和排版员造成的改动,艾尔曼就记载过贝克特在记录乔伊斯口述的《芬尼根的守灵夜》时,误把乔伊斯对敲门者说的“进来”记录在作品中,乔伊斯却不让他删去。在这种情况下,手稿也不再是最终的依据,打印稿倒成了原稿。但另一方面,乔伊斯有时又会抱怨这些错误,这又使得这些最早的打印稿又不能被认为代表着作者的意图。正是由于这样复杂的关系,让乔伊斯版本之间的纷争甚至在乔学界被称为“乔伊斯之战”(The Joyce Wars)。
中文版《芬尼根的守灵夜》(戴从容 译)
汉斯·沃尔特·加布勒的1984年版之所以得到比较更广泛的称赞,其与之前各版本的一个重要不同就是计算机被引进编辑工作,因此在一些人看来也更加准确。乔伊斯的传记家艾尔曼就在《纽约书评》上肯定了这本书,加拿大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休·肯纳也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称赞这个版本,《纽约时报》则在头条上称这个版本“修正了《尤利西斯》中的5000处错误”。加布勒的做法是根据现存的手稿,或者手稿缺失时从打字稿或印刷稿中推断出的手稿可能内容,整理得出一个理想的版本。但是即便这样也存在着问题,比如有些地方印刷稿与所有现存的手稿都不同,却未必是印刷稿的错误,因为乔伊斯很可能口头给打字员一些修改的指示,或者随意写下修改的内容但写下的字条没有被保存下来。此外这个版本同样遭到一些乔学家的批评,比如美国维吉尼亚大学的约翰·基德就批评加布勒把乔伊斯删掉的一段关于爱的描写又重新收了进来。
《尤利西斯》总共有40万字左右,加布勒版号称修正了5000处错误,其实修订的也不过1.25%,更何况其中不少错误不过是标点和拼写的错误。不过,想到《圣经》的阐释者对《新约》的从未停止的版本之争,乔学者对《尤利西斯》中的标点和词语的争论不休也就没有那么可笑了,当然这也从一方面折射出《尤利西斯》在研究者心目中的神圣性。不过毕竟这是现代商业社会,《尤利西斯》的出版同样摆脱不了商业因素的影响,加布勒就说他的版本的副标题“修正本”是乔伊斯基金会与出版社之间达成的主意,目的只是进行商业宣传,并不是他自己认为这是一个完全正确的版本。
目前乔伊斯的权威期刊《詹姆斯·乔伊斯季刊》(James Joyce Quarterly)承认的是兰登出版社的1961年重印版和1984年的加布勒版,包括这个版的1986年商业版,以及加兰书店、兰登书屋、包利海出版社、企鹅书店出版的这个版本的纸质版。不过,由于这些版本也不断受到投稿者和读者的质疑,这让《詹姆斯·乔伊斯季刊》编辑部去年开始广泛征询乔学者们的意见,商议是否有必要提供指定的版本,还是应该让读者自行选定。编辑部也承认,指定版本的主要作用其实是为了编辑审核页码的方便,因为如果不指定版本,编辑部就需要耗费较多的人力去核定投稿论文中引文的准确性。《詹姆斯·乔伊斯季刊》出现的波动是当代新的文本观的必然结果,毕竟,文本不再是一个固定的权威成品,而更是一个过程。
乔伊斯如果依然在世,被问及哪个版本更准确,他一定会带着他那优雅而神秘的微笑回答说,“每个版本都是我的《尤利西斯》。”与此同时,读者也似乎并没有受到《尤利西斯》的版本之争的多大影响,学者和编辑们对某个标点的争论在很多人眼里不过无聊之举。或许就像乔伊斯一样,同样存在着学者的《尤利西斯》和普通读者的《尤利西斯》吧。
就像《红楼梦》有专门的红学一样,乔伊斯也有专门的“乔学”(The Joyce Industry),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乔界”,因为这里不仅有研究乔伊斯的学者,还有对乔伊斯做出各种解读的作家、画家、漫画家、音乐人、电影人、戏剧家、旅游专家、行为艺术家、酒吧老板……《尤利西斯》早已不只是一个文学文本,而是当代都柏林、爱尔兰乃至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乔伊斯早已分化为学术的乔伊斯和大众的乔伊斯两种不同的类型,而后者在《尤利西斯》灿若繁星的细节之外,又用自己想象再衍生出一条条灿烂的星河,让《尤利西斯》更加丰富博大。
《尤利西斯》上海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