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明代嘉万年间的新安祁门医家徐春甫曾在《花药园记》里写到,士大夫家植花卉时,杂植药品,仓卒可以救人,如葵花可以催生止痢,菊花可以明目清心,罂粟可以止泻宁嗽,芙蓉可以消毒溃坚。所植花药,既可以清玩,亦可以捐疴,济人利物,惠而不费。明代江南士绅及富商置设园林,赏花雅集,蔚然成风。所置花木,不惟梅兰,还常杂植药品,兼及日常用药之需。不少医者亦多有雅致,也栽植花药,或专营药园。
徐春甫还专门绘有《花药园图》一幅:
徐春甫 《花药园图》
图中有杂树凉亭,亭外花卉杂陈。与一般园林图所不同的是,园中的书僮被绘为背药篓的药僮形象,医者则被强调在行医之外,对于林下之乐也不曾稍忘。卧榻、几案陈列有笔、墨、纸、砚,兼以茶具、香炉等生活用品点缀其中。与以往跣脚垢面、赴深山采药的铃医形象不同,亭中主人卧游于几榻,童子采药归来,无需远足,庭中即可。图中所传达的是卧榻凭轩,花竹掩映,清雅怡人的幽居意境。
不过翻检徐春甫著作及相关史料,未见其营建花药园的具体情形。此园是否真实存在,犹须存疑。但是绘图为景的方式,与明代文集中的绘图纪盛的习惯相合。明代中期之后,园林图绘逐渐盛行,重视文人风雅的江南吴派画家,流传了许多值得注意的画迹。明代文集中,直接题写或题跋园林图画的诗文作品超过百部以上。《花药园记》图文并茂,构造出一片理想化的花药园。无论其所绘真实与否,表达书写者对花药园生活空间的钦慕。“药园”是医者达到于日常中培养闲情逸致的方式,心境转化的凭藉。医者对花药草本的种植、清赏,将其雅化、美化,正意味着与品茗、静思等生活情趣一样,皆在于此中营造出的美感氛围。花药园消解了医者拘泥日常医疗的束缚,使其能在花木中徜徉,因想象之驰骋,举目所及,皆可陶然自醉,医者的精神生活自给自足而不假外求,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寻找静谧清雅之处,悠然自适之情油然而生。虽然医者未能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山水之中,正因举目皆妙,才能忙里偷闲,“心远地自偏”。医者虽被视为方技之列,然而因内心富足,乐园则处处皆是,亦不让于儒者。
一、花药园:上符性命之理,下从耳目之玩
草木花药,本出自然,其外观药性,经由历代的择选发现,逐步明晰。或载之诗文,或记于医书。至于花药成园,早期的文献并不多见。范晔《乐游应诏诗》中写道“崇盛归朝阙,虚寂在川岑”,乐游苑在建康(今南京)覆舟山南,晋为药圃,南朝宋时加以整修,改为乐游苑,此诗为范晔游乐苑奉诏命而作。到隋唐后,皇室中设立药园的记载渐增。隋朝皇室专设药园,太常寺统太医署令、丞,专设药园师一职。唐承隋制,在长安择良田三顷置药园,设药园师以时种莳、收采诸药。选取庶人十六以上、二十以下充药园生,业成后,补药园师。宋代皇室亦设药园师,此类药园不是单纯种植花药,而是实用药材,主要是满足皇室之用药,避免市廛之药的真伪难辨。
从隋唐诗文中所见,药园营植不限于皇室,达官显贵也渐流行植药为园、赏花赋诗了。“春园芳已遍,绿蔓杂红英。独有深山客,时来辨药名”,所写正为斯情斯景。花药混植,有药有花,与皇室药园重在实用相比,官宦之家所设似多偏于赏玩。
现存文献中描述较为详致的花药园当为崇文馆李校书的花药园,在寝门之外,环岸种药。观其景,“缥眇霞错,葱笼烟布;密叶层暎,虚根不摇;珠点夕露,金燃晓光;而后花发五色,色带深浅,藂生一香,香有近远,色若锦绣,酷如芝兰,动皆袭人,静则夺目”;得其用,“至若上苗可食,下体兼采;子入菰饭,华杂蒲葅。既甘平而性寒,又辛温而执热;癖除而不为去传,风愈而安知”;游其间,“风生白蘋,日映丹浦,披摇靃霏,则花飞镜中”,“上符性命之理,下从耳目之玩”。既得美景,又可实用,生活其间,修身养性,自得其乐。其叙述中既可见到极丰富的花药物性知识,也体现出一种陶醉自然、脱离俗世的审美意境。
官家药园多规模宏大,品类繁多,更与宫室之美、园林之胜相应。文人雅士自植药园,则不求大观,只求读书赏花之乐,贵在闲适自得。南宋钟璇不溺于名利,放浪渔钓间,筑室梅里,所居多莳香草,自号药圃,隐居闭户者二十年。参知政事范成大等尝荐之于朝,不报,卒年五十二。有药园藁山中录,续孔白帖,秦汉以来钟鼎奇字藏于家。时人读书修身养性之所,也常常“几案图书花药”相陈列,为“幽人逸士之居者”。迨至元末,药园仍然是山人雅致之表征,“东胶山人不出村,南州高士之裔孙。十年曾作蝼蚁梦,四壁祇有莓苔痕。松分女萝补茅屋,磵引乳泉浇药园。别来几度屋梁月,颜色宛然清且温”。此外,药园也为道士修炼,延年益寿之所。泰山药园在岳东南,世传有修真之土,种药于此。药园品赏与日常生活相联结,也体现出药园主人的性格志趣。
文人高士之中,种药最为知名的,莫过于南宋大儒谢伋。谢伋之父谢克家在绍兴年间曾为参知政事。绍兴八年(1138),秦桧复相之后,谢伋辞官隐居浙江台州黄岩。俸入至薄,“居不敢近州县,食不敢饱梁肉”,于是在穷僻处辟地为园,“以为草木诸菓物皆药也,总而名之曰药园”。谢伋显然精通花品药理,称为药学家亦不为过。其园中植有芝、术、黄精、薏苡等药材。药园为其会友唱和提供了一方天地,他仿庐山慧远等结白莲社的模式,与曾惇等士人唱和,“红药高吟须小谢,白莲胜社得遗民”。园不在大,鸿儒往来,名动士林。朱熹年青时曾专为谢伋药园题诗二首,一曰:“谢公种药地,窈窕青山阿。青山固不群,花药亦婆娑。一掇召冲气,三掇散沉疴。先生澹无事,端居味天和。老木百年姿,对立方嵯峨。持此供日夕,不乐复如何?”二曰:“小儒忝师训,迷谬失其方;一为狂瘖病,望道空茫茫。颇闻东山园,芝朮缘高冈;瘖聋百不治,效在一探囊。再拜药园翁,何以起膏肓?”谢伋为程门四先生之一,上蔡学派谢良佐的从孙,朱熹之父朱松也曾得到谢伋父亲谢克家的荐举。谢伋种药自养,澹泊端居,远离官场,但其品性学问,仍远播士林。朱熹在拜见谢伋之后,自觉心中迷谬得方,瘖聋得治。在朱熹追求学问的道路上,谢伋的处世之道,显然对他大有影响。朱熹自称小儒受训,对药园翁的感佩之情,溢于言表。
至明朝,江南经济繁庶,达官显贵、富商大贾、文人墨客竞相造园,“故凡家累千金,垣屋稍治,必营治一园”。水网密集,物产繁茂,优渥的自然条件适宜植物花卉的生长,可供园林选择的物种繁多。士大夫“不置田园,置花园”,才有隙地,便种花竹,别营一院,楼台花木,营植园林,已成为士大夫的一种审美潮流和生活情趣。长洲王穉登(1535-1612)在《寄畅园记》品园林之景,称园之胜“最在泉,其次石,次竹木花药果蔬,又次堂榭楼台池籞”。泉石楼台胜在空间的营造,而园林的鲜活灵动,则在花木果蔬,花药也是园林必不可少的重要元素。太仓王世贞(1526-1590)政坛失意后,晚年近二十多年时间在弇山园中度过,弇山园成为其隐居怡情之所。所著《弇山园记》载竹木卉草香药之类,不可以勾股计,弇山园宜花、宜月、宜雪、宜雨、宜风、宜暑,隐居其中,勿需远游,可欣赏四季之景。苏州文震孟(1574-1636)曾得袁氏醉颖堂,特意改名为药圃,后被姜埰于顺治年间购得,并作《颐圃记》,“地僻柴门静,天寒树色迟,药栏添处处,岸柳插枝枝”。此园后更名为艺圃,至今留存。
园林品赏成为一种明显的社会风尚,发展成一种独具特色的文雅生活形态,演化成为一种特别的社会文化现象。花木果蔬,既是营造园林空间的元素,也是欣赏吟唱的对象。花药为园,虽不是主流,无论杂植还是专营,都体现出独特的生活意境。
二、清玩与捐疴
就现存文献观察,明代以前,药园多为皇室、士绅及文士所设,花药园虽具药用价值,但犹如花园、园林之别类,工于精巧,讲究雅趣。明代江南医者多向儒,在生活及审美上讲究医道与儒风的融会。医者种植药园的记载,渐散见于诗文之中,而营植者之身份,也可窥见解析。
明代太医院医官多出江南,尤其是明初朱震亨的弟子金华戴思恭事明太祖接掌太医院,其再传弟子吴江盛寅受宠任于太宗、宣宗,江南宫廷医者盛极一世。顾颙为宣德年间太医,退仕后,如一般乡绅无异,在家构园,怡养天年。所构建的南园草堂,在和嘉桥西。园中杂植蔬菜药品,春花烂熳,秋实离离。如谢灵运之庐园,置身于南园,既与市喧相远,可疗尘俗之病,又可执袵采药,与贤士笑谈其间。所不同的是,顾颙还贮药草堂,济贫病,喣饥羸,刻医方,修医书,惠济民众。明代朝廷对医学救济和教育的日益漠视,由民间主持的医药救助事业逐渐弥补了这个缺陷,医药上的危机,特别是日益频繁的瘟疫,常由乡贤作为慈善家,为了家乡的利益而工作。顾颙作为退仕太医,应当是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构园,发挥其医者特长,贮药草堂,救饥贫寒。时人为其所作园记中特意强调顾颙儒雅的风范,为人颕悟卓越,猎经史,弹琴写竹,有声于缙绅间。其志向不只是庐园养痾,更是有范仲淹之志,希望“以身之忧乐推于人”。
相似医者药园屡有记载。在黄仲昭(1435-1508)《题冯医士药园幽趣卷和陆修撰鼎仪先生韵》中,描述了冯医士药园的景致:“数亩幽居深复深,逶迤一径入云林。开园特傍青山麓,引水遥从碧涧浔。市远不闻来俗驾,心闲宁复梦朝簪。篱边带雨朝移菊,垄上锄云晚种芩。旧植杏林多结子,新培橘树渐成阴。清香绕舍微风动,翠影翻阶霁月临。功效似能回造化,刀圭亦足已呻吟。但令枯槁阳春转,肯受寻常世利侵。医国不殊秦缓手,济时还契葛洪心。笑予俗病几成癖,欲借仙源一洗襟。”药园不仅有清新自然的景色,还有造化济时的功效。《嘉善县志》所载药圃,在嘉善城南,为明袁仁家居八景之一。袁仁精于医,园中植药草三十余种,有“无穷活人意,带月自耕犁”之句。袁氏药园风景独特,亦引高朋满座。晨夕,则与良朋胜友聚会其中,赋诗唱和,“客至则对酒赋诗,评花咏月,陶然有忘世之趣。”袁氏药圃既具园林之胜,又有药香飘逸,文人雅士聚集,唱和其间。若结合袁氏弃儒行医的家族史,或正是其后辈所求的复兴盛况。袁氏元末时尚家资饶富,“靖难之变”时受牵连而被抄家,袁顺及之后的几代人都被禁止参加科举考试,为了生存,袁家的子孙选择了行医,医虽为“贱业”,但“可以藏身,可以晦名,可以济人,可以养亲”。所谓“择术于诸艺中,惟医近仁,习之可以资生而养家,可以施惠而济众”。袁氏家族不得已由儒入医,谋身安命,沿传四代。至袁黄之时,终于改命成功,重归仕途。袁黄之后,后人基本上弃医归儒,不复有习医者。袁氏以富厚之家资,建园林,种药圃,会佳友,生活意态多有超逸于现实之意味。通过这种带有精英性的赏玩文化,使得袁氏与一般医者相区隔,维系了其文化家族的身份品位。
文中开篇提及的徐春甫对于花药园的设计和臆想,则充分体现了儒医在营植花药园上的雅致品味和文化思考。《花药园记》收于徐春甫编纂的《古今医统大全》之中,此书受到名公巨卿的推崇,“会百家之异同,接轩岐之正脉,虽谓此书之外无医可也。昔仲尼集群圣之大成,朱子集诸儒之大成,若徐君亦可谓集医家之大成矣”。徐春甫幼习儒、攻举子业。二十岁左右,拜邑里名医汪宦学医。嘉靖三十七年(1559)入“太医之官”,始任太医院吏目。这期间陆续编纂《古今医统大全》,同时编集《医学捷径六书》,又成立“一体堂宅仁医会”。《古今医统大全》是一部集医经、方药、本草、科普知识于一体的大型综合性医学全书。全书100卷,其中《通用诸方》记载了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一些经方、验方以及生活常识,《花药园记》则精选介绍了30多种易栽易种的常用家用日常花草植物:紫苏、萱花、玉簪花、葵花、菊花、芙蓉花、罂粟花、百合花、百部、草决明、小茴香、川芎、蕲艾、泽兰叶、虎掌草、慎火草、地肤草、莲花、千瓣石榴花、紫威花、鸡冠花、石菖蒲、芸草、枸杞、白扁豆、黄精、商陆、地黄、生姜、薯蓣、牛膝。这些花类植物既具观赏价值又有药用价值,融庭院经济与养生保健于一体,独具特色。千瓣石榴花“家庭种植,最宜供玩,有明目之祥,五月五日戴之,一岁无暗目之病”,“其花瓣塞鼻中止衂”;萱花“以其根磨醋服,立止心痛,嫩叶可作菜食,利胸膈,消痞闷”;玉簪花“其根捣汁,吞入喉,治骨哽”;芙蓉花“其叶鲜捣,敷金疮肿毒,即时消散”;罂粟花“栗子或壳作散,或入汤用,止久泻久嗽,其效如神”;慎火草“将茎叶烂捣,敷火丹、赤游、火疹极效”;川芎“叶名蘼芜,清香可爱。”《花药园记》还列举了与日用生活密切相关的功用,如:百部“取其汁浣衣,自然洁白,胜用皂角碱水之类,仍不生虱子为佳”;泽兰叶“头发炽结,有此草可解”;地肤草“霜后叶调,枝梗可为扫帚”;芸草“古人用以收书,不生蠹鱼”等等。《花药园记》不仅描述了徐春甫对花药园的设计,还是简明得要的花药种植、制作及使用指南。
一般人家,房前屋后,植药种花,可为点缀。但如药园营建,耗费巨大,非一般平常人家可设。如具规模,药园产出也可入市,才具有较好的经济价值。《红楼梦》大观园里,所植佳木藤萝、奇花异草,种类繁多。但是所费不赀,“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而花园杂植药品,则能稍减轻花园经营之费用。《红楼梦》第56回,李纨忙笑道:“蘅芜苑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二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薛宝钗自幼服用的“冷香丸”由白牡丹、白荷、白芙蓉、白梅等四种名花之蕊合成。不过即使贾府也很难支撑大观园的经营。余英时曾指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对比的世界,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即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柯律格认为园林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没有被限定于单一领域,它们不仅是昂贵的不动产,也是具有建筑学和美学意义的人工产品。徐春圃所绘花药园图,恰好表达了一位儒医交融着理想与现实的想像图景。
三、物性与花品
花药为园,种药品花,是文人雅趣的扩展,也是医者自适的园地。但文人品赏与医者鉴析,既有相关,又有不同。
历来文人诗文,花开花落,是历久弥新的主题。明清文士赏花,多重其花开百样的颜色,错落有致的景观,由景入眼入心,入画入诗。文震亨的《长物志》,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蔬果、香茗十二类。文震亨为文征明(1470-1559)的曾孙,文家世代为造园高手,文征明曾参与设计拙政园、紫芝园。文震亨也曾为自己建造药圃香草垞,其《花木》篇当是其园居生活体验与造园实践的经验之谈。《长物志》所载“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即生活日用中的非必需品,不是为了满足衣食住行等基本生存需求,而是借此表达别具一格的雅趣。“吴中菊盛时,好事家必取数百本,五色相间,高下次列,以供赏玩,此以夸富贵容则可。若真能赏花者,必觅异种,用古盆盎植一枝两枝,茎挺而秀,叶密而肥,至花发时,置几榻间,坐卧把玩,乃为得花之性情。”日常之花木,无不充满了审美的情趣。花木之赏,与文人的器物闲玩相映成趣。晚明时期,赏玩花木清玩的小品文大量涌现,除《长物志》外,还有高濂《遵生八笺》、屠隆(1543-1605)《考槃余事》、袁宏道(1568-1610)《瓶史》等等。
文征明《槐雨亭》
文人赏花,惯以雅、俗区分。张翊在《花经》中对71种花木加以划分等级,从“一品九命”至“九品一命”,共九品九命。九品九命之说将花与世俗的功名相比照,花如人,亦分三六九等。明人高濂著《遵生八笺》则将花分为三品,其说与之相似。上乘高品,若幽兰、建兰、蕙兰、朱兰、白山丹、黄山丹、剪秋罗等三十余种,“色态幽闲,丰标雅淡,可堪盆架高斋,日共琴书清赏者也”。中乘妙品,若百合花、五色戎葵、白鸡冠、矮鸡冠、洒金凤仙花、四面莲、迎春花、金雀、素馨、山矾、红山丹、白花荪等近八十种,“香色间繁,丰采各半。要皆栏槛春风,共逞四时妆点者也”。下乘具品,如金丝桃、鼓子花、秋牡丹、缠枝牡丹、四季小白花等三十余种,“铅华粗具,姿度未闲,置之篱落池头,可填花林疏缺者也”。花品划分,主要是根据颜色、物性与喜好,是极为主观的判断。即使同一种花,依据其颜色、形状,不同类型也位列不同品级。各种药花列入下乘具品,所评不高。
文士赏花,更重观感,医者植花药,更为关注其物性本身。徐春甫《花药园记》中谈及,白扁豆“清明前取水浸豆,将发芽下土种之,白者良。煮食止泻理胃,花煎汤服,解宿酲”;百合花“春取根,大者擘瓣,五寸地一科种之。先掘深五六寸,着鸡粪一层,次加土,然后以瓣安土上,盖之。二三月锄之,灌清粪,逾二年如盏大,煮熟食之,补人”。还专门提出了种菊花的六要:一要向阳;二要高其畦,宽其沟;三要治其苗,用小竹扦立其傍,以草宽缚之,其茎不曲;四要培乾土于久雨,防烂其根;五要削傍枝以植正幹;六要朝灌清水以灌其根,而后用粪浇培以厚本。
《花药园记》所载药花,也部分收录于《长物志》及《高子草花三品》,但大多难列于上品,甚至有些药品的种植在风雅之士视为恶俗。《长物志》论及“豆棚菜圃山家风味,固自不恶,然必辟隙地数顷,别为一区。若扵庭除种植,便非韵事,更有石磉木柱架缚精整者,愈入恶道。”《长物志》对于种菊,也提出六要二防之法:谓胎养、土宜、扶植、雨旸、修葺、灌溉,防虫、及雀作窠时,必来摘叶。但又称此等种植之事,“皆园丁所宜知,又非吾辈事也”。花开百色,物各有用,文士与医者记述各有侧重。
正统士人对其他阶层的附庸风雅之举不以为然。松江士人范濂曾抨击世风:“皂快偶得居止,即整一小憩,以木板装铺,庭蓄盆鱼杂卉,内列细棹拂尘,号称书房,竟不知皂快所读何书也?” 柯律格曾论及:“由物来表达社会区隔,在不同层次的士绅精英中最为严重,因为他们强调要与可能最相近的威胁保持距离的需求最为迫切。”巫仁恕指出晚明以来大量出现的园林建筑,其实是一种社会风尚下的产物,为的是夸示身分、炫耀财富与成就。从《园林记》及有关园林文本的书写可以看到,通过园林所举行的文艺活动,或者园林装饰、收藏与展示,企图构建他们理想的“文人化园林”。然而对于向慕摹仿者而言,实际上寄托着其内心对于文化和社会身份的期待。明中期以来,相随于科举上升的困难,社会上多有积滞于基层的士人,他们以儒入医,但向慕儒者之风雅。在医者画像中,“其貌清癯,心存仁术,志好儒书”已成为其时医者推崇的理想形象。《花药园记》对于医者卧游花药园的想象,实际上传达了医者对于精致优雅、艺术化日常生活方式的向往。
不过明代中后期,日用书籍的大量出版,对各类知识的归类整理,也促进了鉴赏文化与药用知识的合流,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所载花谱,兼具种植、制用、疗冶、典故、丽藻,期“与同志者共焉,相与怡情,相与育物,相与阜财用而厚民生。即不敢谓调二气,冶万有,其于天地之大生广生,未必无小补。”。嘉兴王路所撰《花史左编》分列花之品、花之寄、花之名、花之辨、花之候、花之瑞、花之妖、花之宜、花之情、花之味、花之荣、花之辱、花之忌、花之运、花之梦、花之事、花之人、花之证、花之妒、花之兀、花之药、花之毒、花之似、花之变、花之友、花之尘、花之器。在知识博览风气之下,对于花卉的探讨,也兼及物性与品性。
医者积极参与花药的赏玩,试图分享文人文化,尤其是以儒入医者,更藉此以寄托身心。文人以品第以别雅俗,以区隔其他阶层,然而花药园也为士人提供赏玩之场所。花与药,儒与医,花药园的营建与品赏也体现出儒与医之间微妙的关系。
结语
明代伴随江南园林之盛与造园学的兴起,花卉生产技术、花卉市场得到很大的提升,花卉种植成为重要产业。士大夫及富豪对花卉的品赏与追求兴致达于空前,节序赏花、花会雅集,成为江南上层阶层的重要休闲活动。此种风气亦蔓延于医者群体,有医者不仅种植花药,营设药园,也聚友雅集,绘图纪盛。
花药园以药为花,又以花入药,其物性与花品,既受儒医珍视,也为文人吟咏。士大夫园林植花药,反映药学知识的普及和花药应用的日常化。儒医所设花药园虽在规模、精巧上难与江南名园相较,但更重物性药理,讲求审美与实用融合,别具一番趣味。徐春圃于医书之中专论花药,虽说与其对花药的欣赏态度有关,但也是合于这一趋势的。
医者赏花药,迹同文人赏花木,是其文化身份与职业身份的外在显化。同时,与士大夫园林雅集之风呼应,显示出对于医道儒风的认同和生活意境的营造。花药园静卧,舍去了深山老林、跣足劳碌的粗粝风气,显出了医者儒雅清正、超凡脱俗的独有风骨。种花植药,一则清玩,次则捐疴,惠而不费,济人利物。医者品玩花药与儒者焚香煮茗、临帖作画、赏鉴摹古等文人闲赏生活项目并列,成为医者美感生活经营的要项。花药园的方寸世界里,医者既有儒者的雅趣,又维持了医者的身份,不仅带来了心灵的愉悦,还可以帮助辨别药理,有助生计。花药入市,也是一种兼具药理与审美的日常商品。花之为花难免有别,花之为药则物尽其用。较之文人的花品雅俗之鉴,又更显实用与公道。
池上英子在研究德川时代的日本时,指出成熟的市场网络和蓬勃的出版业的产物,促成了跨阶级和跨地域的人际网络所形成的社会空间,提出了所谓“审美的网络”(aesthetic networks)的概念,而这种网络的维系在于能否能遵循既定的、优雅的礼仪,同时能否欣赏优美的诗文与艺术。在16-18世纪,不独明清中国,在亚洲乃至欧洲,商品交流的极大丰富,社会风雅的审美情趣,也促使了花卉本草药园的兴盛。在花药知识的构建与传播中,儒医发挥着重要作用。儒医通过花药的著述及植园绘图等行为,充实了花药审美的时尚和药用价值。儒医的花药园,不仅给自己一方别样天地,还融合了实用药理、药香美感和诗文意境,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医药审美的社会化、日常化意义。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明清江南儒医研究”(16BZS052)阶段性成果。论文首发于《史林》2020年第6期,作者对原文做了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