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亦霆
写文字的人读徐皓峰要小心,别被他带跑了。读王朔,读王小波,都是这样。他们是那种脑电波很强的妖怪,既会一层一层生情境,又有着迷人的拟音效果,行文有炸点,过眼必响,走笔如烟花,开了又开。这么说吧,他们就像一支军队里的先头部队,读者大军只要跟着跑就行了,如堕梦中,遂以为真,读者是做梦的人,小说家制造的是一场场睡眠。
《处男葛不垒》徐皓峰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3
但是先头部队也不容易啊。
徐皓峰最爱的是电影,所以小说应该是他的先头部队,在此之前,他学的是美术,算是放出一小股游骑,在不确定的战场上侦察。有的人懂得多,就会劈叉,有的人不怕懂得多,因为他有化尸粉。习武,学佛,学道,下棋,画画,小说,电影,徐皓峰大概也就差学一门乐器了,十几年前我教过他唱一首民歌,发现他五音有点不全,于是放下心来,以后他要跟我聊武术,我就跟他聊音乐。
徐皓峰(右)
电影队伍里我见过的,一支又一支不停抽烟的导演有两位,一个是贾樟柯,一是徐皓峰。后来贾说他戒了烟,偶尔抽点雪茄。徐皓峰没变,见面还是从烟盒里拉出一支烟来,举轻若重地亮在你面前晃晃,好像在告诉你,这是一件暗器,接着吧。
他的烟瘾基本是写小说熬夜养出来的。那时他住宣武,宣武区今天已经消失了。他在消失的宣武写他消逝的武林,每周教一两次课,串串临时演员,编剧挣点钱,可能也挣不了多少,他拉着我一起编过一个剧,所以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他很勤奋地一夜夜都在写些什么样的小说。以前他给我发过电子版的《处男葛不垒》和《流氓家史》,我也犯了一个大家都犯过的错误:不认真读朋友的作品。当时只是觉得他很会写,笔法老到,用句如电,有史家风度。但是我觉得他不必把自己的写作设定在武林志怪之类的东西上,而应当多多尝试。我们在同一个杂志供职,三日一小醉,五日一大醉,互相接了无数回暗器,但对文学交流得并不多。可能真的交流起来就也不知道该说啥了吧。
徐皓峰的《逝去的武林》
徐皓峰知道得真多。就跟他写文章一样,全是段子。这些段子让他一说,全像是他自己编出来的,马龙·白兰度,费里尼,费雯丽,嘉宝,都是他的服务员,叫声来,就能喊到。这是因为他的世界观色彩强烈,一律在偏锋上用人,他挖掘这些人身上可爱又不正经的部分,因为他手里有一把可爱又不正经的武器,一刀下去,就切出一个温婉的流氓世界。当然,天性里我们都对那种一本假正经的家伙没什么兴趣。
一个天真的儿童长大后如果没有毁掉天性,就会是一个温婉的流氓。他在一个不知因何依据制造出来的成人世界里游荡,像爱丽丝漫游奇境一样,到处是不可理喻的现实,但就那么发生着,也没人问个究竟,你必须接招,而不是一味温婉,就像走在街上所有的人都朝你扔东西,你也得用自己的方式拨开或打回去。这是个比喻。处男葛不垒的性与青春就是这种不停地拨开各种暗器的动作,作家与他保持了距离,在街对面远远跟着看,也许有一部分是他自己没有发生的可能性,这个人物形象当然是综合的,而且带有一定的欺骗性,比如对艺术的反讽,只是顺便借壳生蛋,这篇小说就是写男女。男人不懂女人,而女人看似什么都懂。其实女人也不懂男人。但她们懂自己就够了。
然后我读了最后一篇《者名演员郭国林》。同样写的是男女,但这里有一个剧组的包装,故事编得花哨,人情世故丰富又实在,线条缠绵而不乱。郭国林让我想起王朔的《许爷》,那大概是王朔最文学化的一篇小说,也是个悲剧当喜剧写的故事。人物和故事颇有纵深,大约也是朔爷不吐不快的一类北京情结。当然郭国林的故事背景性并不强,徐专门把这个人拎出来痛刷三流演艺圈,好像处男葛不垒又大了几岁,知道社会复杂了,也想混得不比人差,在剧组里翻着跟斗混,世界其实还是那个世界,世界是不会因为葛不垒变成了郭国林就随便改规矩的。到处都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有唐僧、八戒也有白龙马,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其实你挑着担你牵着马你原来是沙悟净。一个想成为孙悟空的沙僧也是大多数普通人的水中投影。
徐皓峰拥有一种给小说人物通电的写作技巧,同时又有着突然拔掉插销的技巧。读者这边电流刚通过,几招晃花眼,啪的点个穴,转身就跑。这招屡试不爽,俗称打一枪换个地方。而在情绪上能触发一种阅读快感:保持新鲜。
这在《红螺障》中几乎用到了九段的水准。也像博尔赫斯一样,他先提供了一个假文件,然后打开这个假文件,就是他写的故事。好多作家都用这手,因为读者就是来上当的,读者与作者有个共谋关系,那就是你可以骗我,我也可以要求你骗得没有破绽,骗好了有掌声,说不定还有笑声,骗得不好就解散。所以作家们就发明了假文件,好像一个盒子,读者盯着盒子的时候,必然以为里头有东西,就忘了上当这回事。
博尔赫斯
这篇小说假托元朝秘史失散的一节,写的是朱元璋,依然是一个温婉的流氓,不过多了些杀机。在小说里杀人,让读者相信那些人其实都没死,是杀着玩的,这是整部小说的调性,别当真,因为它是个假文件。但同时情节流畅,顿挫颠扑都有铺垫和善后,感觉再改改拉笔钱就能拍了。读这样的小说是这样的一种享受,看见草原上漫布着羊群,一片片地向你走来,犹如风吹云动,根本不用你费劲。我想了想,如果是王小波来写这样的故事,他大概会把羊改成马群,马上最好都有骑兵,重甲持枪,往来驰骋,王是喜欢拽着读者一起动起来的导演型作者,而徐是作者型导演,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让角色自己在那儿折腾,不行就换个地方再来一遍。
徐皓峰行动持重,发兼黑白,面带慈容,每一季好像只穿同一件衣服,他的电影课常常爆满,因为他不讲课,而是聊天儿,聊得就跟小说一样,听过他课的人会有这种感觉,他永远都能掏出你期待着又不知道那是些什么的东西。读他的小说效果当然没有面对面强烈,但文字的感染要更持久,看完这本,我还是希望他再多写。
于是当晚就梦到了他。可能是他书中的信息密度的关系。梦中也是徐皓峰小说体,一群糊顶棚的大英雄四方相聚,来拍一部电影,导演自然是皓峰,他从西部坐火车赶来,为什么是西部呢,莫非他刚取经归来?他吃着久违的肉丝炒饼,在给一位大英雄说戏,啊,这,也太,啊……
更多情节消失在睡眠那道门后了。为什么我要让他吃炒饼呢?在印象中,饭桌上他总是很少吃东西,酒也是不当酒地温温拿起杯啜一口,他的任务主要是抽烟,一根接一根地烧着自己的和我发给他的暗器,同时像自己不在场一样想着不知离得多远的一些事情。目光相遇,他就点头、微笑,顺手摸起烟盒,又给我来个一指禅。
在我的一本小说里,他的代号叫大剩人,能像鹤一样倒退着飞走。我们一起秉烛夜游,踩着自己的影子和满地烟屁,世界空荡如海,不知有多少人淹没在其中,兴高采烈,百无聊赖,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