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的哲学小说

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七则是读毛姆《总结》(The Summing-up)的札记,其中说:

曩读Creatures of Circumstances中‘Appearance & Reality’一篇,又The Gentleman in the Parlour第三十章,知其曾读F. H. Bradley。今观此书第六十三章、六十四章,恍然识其博览古今哲学家著作,亦难能可贵矣。

毛姆

毛姆

这里提到的几本毛姆作品都有中译本,而英国哲学家布莱德雷(F. H. Bradley,1846-1924),现在的读者知道这个名字的已不多,但钱先生对他是不陌生的。早在1933年,钱先生在清华读书时就写过一篇《作者五人》,介绍了“五个近代最智慧的人”,“他们都写着顶有特殊风格的散文,虽然他们的姓名不常在《英美散文选》那一类书里见过”,其中第二位就是他,“卜赖德雷”。钱先生这样评论他的文字:

至于他的文笔,我想只有一个形容词——英文(不是法文)的farouche,一种虚怯的勇。极紧张,又极充实,好比弯满未发的弓弦,雷雨欲来时忽然寂静的空气,悲痛极了还没有下泪前一刹那的心境,更像遇见敌人时,弓起了背脊的猫。一切都预备好了,“磨厉以须”,只等动员令——永远不发出的动员令。从他的敛抑里,我们看得出他感情的丰富。(原刊1933年10月5日《大公报·世界思潮》,转引自《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三联书店,2001年1月版,114页)

钱先生在这篇文章中又说:“我觉得卜赖德雷的是近代英国哲学家中顶精炼、质地最厚、最不易蒸发的文章。把一节压成一句,把一句挤成一个字,他从来不肯费着唇舌来解释,所以时常有人嫌他晦涩。”在后面谈论山谭野衲(Santayana)时,又说这两个人的文笔的纤维组织“都很厚,很密;他们的文笔都不是明白晓畅的,都带些女性,阴沉、细腻,充满了夜色和憧憧的黑影(shade)”。毛姆就觉得布莱德雷的书难读。

布莱德雷

布莱德雷

《客厅里的绅士》(The Gentleman in the Parlour)是毛姆在缅甸、泰国等地的旅行记,第三十章中说:“眼下,我带到路上读的一本书正好是布拉德利的《表象与实在》。我以前读过,但发觉很难,想再读。”毛姆这样评论布莱德雷的这本书:

这书读来有益,虽然它几乎说服不了你,但常常很尖刻,作者有着令人愉快的讽刺才能。他从不装腔作势。他以轻松笔触处理抽象问题。但是,它就像展览会上那些立体派房屋一样,虽然明亮整齐通风,可是线条太严整,陈设太简朴,你不能设想自己在炉火旁烘着脚趾,手握一本闲书躺卧安乐椅中。(周成林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1月版,135页)

当然,旅行记中谈论哲学书,只能点到为止:“当我偶然读到他对罪恶问题的论述,我发觉自己就像罗马教皇见到一位年轻女子匀称的小腿那样,真的觉得震惊。”

毛姆在《总结》第六十八章里专门介绍了《表象与现实》(Appearance and Reality)一书有关罪恶的论述:“它留给你这样的印象:为罪恶赋予任何大重要性都是相当失礼的,尽管你必须承认它的存在,但为它而大惊小怪就不近情理了。无论如何罪恶都被过度夸大了,很明显其中也有大量好的成分。”(孙戈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7月版,242页)大概就是这段让毛姆在缅甸读了感觉好像“罗马教皇见到一位年轻女子匀称的小腿那样”震惊。

瑞·蒙克在《罗素传:孤独的精神1872-1921》一书中认为,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布莱德雷已经得到广泛认可,被视为当时在世的最伟大的英国哲学家”(严忠志、欧阳亚利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版,233页),罗素无疑受了他的影响:“罗素接受的严谨的哲学一元论摒弃具有联系的实在。那一做法无疑受到F. H. 布莱德雷的启发,具体说受到他影响巨大的著作《表象与实在》的启发。1897年夏天,罗素重读了那本著作。”(同上,134页)另一位受他很大影响的是诗人T. S. 艾略特。

1913年,艾略特购买了布拉德雷的《表象与实在》(Appearance and Reality),并大概在暑假读完了全书。他发现这本书单刀直入地讨论了横亘于日常经验和其中闪烁的终极真理间的鸿沟。布拉德雷承认常识并不足够,换言之,宗教视角因此是必要的。对艾略特来说,布拉德雷似乎焕发着“中世纪经院哲学家的亲切与启迪”(〔英〕林德尔·戈登著《T. S. 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许小凡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版,75页)。

1913至1916年间,艾略特完成了博士论文《F. H. 布拉德雷的经验与知识的对象》,论文基于《表象与实在》,并超越了布拉德雷本人研究的边界。(同上,77页)

钱锺书在《作者五人》中也提到了艾略特对布莱德雷的推崇:“他的文章是经名诗人爱理恶德(T. S. Eliot)先生在For Lancelot Andrewes论文集中品题过的,至少崇拜爱理恶德先生的文人们应该知道有一个会写文章的他。”钱先生对艾略特的论述并不满意,认为“写得不甚好”。《艾略特传》也说“艾略特迂回的行文风格让这篇论文几乎不可读解”(同上)。

在《作者五人》中,钱先生还提到布莱德雷的遗作《格言》(Aphorisms)刚出版,《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三十二册中有一页半此书的摘录,其中的一则(第七十则)出现在《管锥编》中:

一哲学家曰:“人至年长,其生涯中每一纪程亦正为其志墓碑,而度余生不过如亲送己身之葬尔”(After a certain age every milestone on our road is a gravestone, and the rest of life seems a continuance of our own funeral procession),语尤新警。(中华书局,1986年6月第二版,第二册,1441-1442页)

《容安馆札记》中多处引及这本《格言》,《管锥编》中提及布莱德雷的有四处,《表象与实在》只在1135页的注释中提了一下可参考的书名。

布莱德雷的书似乎只有一本中译本,何兆武、张丽艳合译的《批判历史学的前提假设》(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版)。这本《表象与实在》,洪谦主编的《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商务印书馆,1964年8月第一版)中,由王太庆选译了其中第十三、十四章,还没有全译本。

但是毛姆有一篇同名的短篇小说,就是钱先生在《容安馆札记》中提到的收在《环境的产物》(Creatures of Circumstances)一书中的那篇,中译本收入毛姆短篇小说全集第一卷《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篇名译作“表象与现实”)。毛姆在小说中说:

我把这个故事命名为“表象和现实”。这本来是个书名,在我看来,后人会把那部作品看做是我们国家十九世纪最重要的哲学论述(暂且不论这个判断的正误)。此书并不好读,但颇能启发思想。作者不但文笔极佳,而且很是幽默,虽然一个没有入门的读者会很难确解其中一些精妙的论证,但他至少能体会在哲学深渊之上走心灵钢索的刺激,而且掩卷之时有种欣慰之感,因为你明白这世上没有一件要紧事。借用如此著名的一部作品的书名,没有其他借口,只因为它和这个故事太过相称。(陈以侃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年10月版,241页)

《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

《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

故事说的是有个法国已婚参议员,看上了巴黎一家时装店里的姑娘,为她租了一个小公寓,每天过去待两个小时。这样开开心心过了两年,有一天参议员出差提前回来,发现姑娘在和一个小伙子亲密地吃早餐,问是谁,姑娘承认是她的男朋友。参议员大怒,赶走小伙,又打了姑娘两巴掌。姑娘问参议员:“如果他是我的丈夫而你是我的情人的话,你会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参议员说:“那是自然。因为那时被骗的是他,我的面子就安全了。”姑娘提出让她和小伙子结婚,然后继续当参议员的情人。参议员觉得这样更体面更合适,于是张罗了他们的婚礼……

维特根斯坦曾说,“一部严肃的好的哲学著作,可以写得完全由笑料(不流于油滑)组成。”(诺尔曼·马尔康姆:《回忆维特根斯坦》,李步楼、贺绍甲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7月版,24页)或许也同样可以用小说的形式写出来。读了毛姆的同名小说,读不读布莱德雷的哲学原著也就无所谓了。况且连毛姆都说难读的书,不读也罢。

(旧作扩充而成。本栏所引《容安馆札记》文字,均转引自“视昔犹今”在新浪博客上连载的整理本,并参照商务版手迹本,特此说明,并感谢这位隐姓埋名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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