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学问是荒江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钱锺书这两句名言,播于人口。但我原先不记得出处,经搜索,始知出自钱先生1988年7月7日致郑朝宗函:
……纷纷诸后生一醉无名,借花饮酒,以拙作为题目,作文章赶热闹,于拙作非有真赏灼见,而为者败之,徒累弟惹人厌耳。……而诸贤过爱,未会吾心,一意效商品之推销,是kill with kindness也。大抵学问是荒江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殷鉴不远,马列主义与《红楼梦》研究便是眼前例证。(见《郑朝宗纪念文集》,鹭江出版社2000年,295页)
《郑朝宗纪念文集》,鹭江出版社2000年版
可知这两句话是针对“钱学热”而发的。
按说此言的内涵,原是不以世俗为然,偏偏世俗传为名言,真成一悖论了。这且不论。只想强调一点,此语并非来自钱锺书正式的文字,只是在给友人的私函中信笔出之,他本人未必特别重视。
我觉得,这话表述得确很经典,但就内涵来说,算不上一种特见,虽为前人笔下所无,却是前人意中所有,故钱先生恐怕也不以为是自己独造的隽语吧。
说得具体些,我以为这两句话很有清言的意味。
清言作为一种小品文体,流行于明清时期。就文字来说,多精简,多对仗,多清辞丽句;就内涵来说,则多意境,多情趣,多感悟,可谓浓缩了古人的“生活的艺术”。而清言也很有一些修辞策略,即很有一些套路。比如偏爱营造一种远离尘嚣的格调,宣示一种远离俗众的品味。而钱锺书这话中的“荒江老屋”和“二三素心人”,正是相当典型的清言意象,其拒斥朝市之俗学,也很契合清言的文化基调。
清言之作,以明末陆绍珩编纂的《醉古堂剑扫》最具代表性(托名陈继儒编纂的《小窗幽记》实际上完全剿袭此书)。试看卷四这一条:
郊居诛茅结屋,云霞栖梁栋之间,竹树在汀洲之外,与二三之同调,望衡对宇,联捷巷陌,风天雪夜,买酒相呼,此时觉曲生气味,十倍市饮。
这是讲喝酒的,不是讲学问的,但“郊居诛茅结屋”的意象,跟“荒江老屋”不是很相像吗?“二三之同调”的指涉,跟“二三素心人”不是很相像吗?
书中突出二三朋辈相与行乐、莫逆于心的表述,随处可见。如卷五:
园中不能办奇花异石,惟一片树阴,半庭藓迹,差可会心忘形。友来或促膝剧论,或鼓掌欢笑,或彼谈我听,或彼默我喧,而宾主两忘。
又卷六:
与衲子辈坐松林石上,谈因果,说公案。久之松际月来,振衣而起,踏树影而归,此日便非虚度。
又卷七:
湖上新荷竞发,香气喷人。每当炎郁时,驾一窗槛玲珑之舟,携茶具,邀僧侣,挟青衣一二人,相与避褦襶,共入烟深处。采青莲啖之,觉种种鲜香,流溢齿牙,沁入肺腑。兴到与衲子辈,啜茗哦诗,或谈小品公案,两耳琅琅,如扣哀玉。倦则拂枕舟中,怡然就梦,醒来都不复记。
以上两条都说到“衲子辈”,“衲子”即出家人,此指方外之友。卷七又有一条:
或夕阳篱落,或明月帘栊,或雨夜联榻,或竹下传觞,或青山当户,或白云可庭。于斯时也,把臂促膝,相知几人,谑语雄谈,快心千古。
《醉古堂剑扫》之外,也不乏其例。如屠隆《婆罗馆清言》卷上:
净几明窗,好香苦茗,有时与高衲谈禅;豆棚菜圃,暖日和风,无事听闲人说鬼。
又陈继儒《岩栖幽事》:
三月茶笋初肥,梅花未困;九月莼鲈正美,秫酒新香。胜客晴窗,出古人法书名画,焚香评赏,无过此事。
又杨梦衮《草玄亭漫语》:
银河清浅,万籁无声,浊酒一壶,素琴一张,愿与幽人共之。
又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三:
竹楼数间,负山临水,疏松修竹,诘屈委蛇,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书万卷其中,长几软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间日过从,坐卧笑谈,随意所适。不营衣食,不问米盐,不叙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极矣。
还有不属于清言的文体。如江之兰《香雪斋乐事》(见《檀几丛书》余集卷上)有这样几条:
以座有博雅知己,娓娓而谈前言往行为乐。
以与静友相对忘言,莫逆于心为乐。
以与逸友,山肴野蔌,尊酒相聚为乐。
以上这些例子,有闲谈,有笑谑,有谈佛,有赏画,有听琴,有论文说诗,有吃茶饮酒,所涉的事项各有不同,但皆强调知己间的相契相知,强调精神上的“关键少数”,与“二三素心人”式的文化理想是异曲同工的。
关于钱锺书此语,蒋寅先生曾有一个看法:
……以钱先生行文之惯例,此语似亦有出典,然未详所本。偶阅方熊《绣屏风馆文集》卷二《蠡陬水榭诗钞序》:“世之人分毫比墨,唱予和汝,方且扬眉吐气,跌荡于酒旗歌扇之间,而君不闻不见也,闻亦如无闻,见亦如无见也。惟于荒江老屋之中,裹头拥鼻,独写襟怀,或二三莫逆,一樽相对,兴往情来,长吟短咏,而要皆磊落光明,自道所得,不作愤时绝俗之语,此真诗人之所为也。”钱语殊近此文。(《金陵生小言续编》卷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52页)
蒋先生拈出方熊此文,甚有价值。这些话是论诗的,但“荒江老屋”的用语与钱锺书完全相同,而“二三莫逆”也跟“二三素心人”甚为接近,确有可比之处。不过我想,钱锺书名言的生成,更应该出于清言的“泛影响性”,可谓袭前人之意,却不可谓袭前人之语,不宜将其出处坐实为某一家某一文。方熊是清朝人,他这段文字,应该说也承受了清言的影响——钱锺书与他的相似性,不如归于清言文体流行的大气候。
事实上,在近代以来的知识人的笔下,清言的影响也不罕见。
周作人在1924年的《喝茶》一文里,有极著名的一段: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这段话,几乎成了苦茶庵的标签,作为名言,殊不下于钱锺书那句话。而这几句,实在是典型的清言格调。“瓦屋纸窗之下”,与《醉古堂剑扫》的“郊居诛茅结屋”、钱锺书的“荒江老屋”是相通的,“二三人”,也与《醉古堂剑扫》的“二三之同调”、钱锺书的“二三素心人”大同小异。还有,所谓“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也让我想到《醉古堂剑扫》卷四里的一则:“古人特爱松风……每闻其响,欣然往其下,曰:此可浣尽十年尘胃。”
此外,罗振玉1916年5月18日致王国维函,末尾有言:
闻公夏间或可来此消夏,至盼至盼。若能于绿阴如幄中,坐盘石,追凉风,谈二千年以上事,赏奇析疑,作半月之谈,岂不乐哉!(《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86页)
罗、王给人的印象,是只会正经、古板地做学问的人,但这不经意的几句,不是很有明清小文人的调调吗?
又,张尔田致李沧萍函(王贵忱先生藏)有这样几句:
尝思得君等数辈,迪先启后,相与扬榷儒墨,商量文史,增炳烛之弱明,慰块处之积惨,荒江老屋,不患沉寂矣。
张尔田致李沧萍函
此处赫然也有“荒江老屋”四字,而所谓“君等数辈”,犹言“你们几个”,实际上也隐含了“二三素心人”的意思。在此,张尔田是自居于“荒江老屋”的境地,而他所希冀的,也正是钱锺书理想中的学问境界。
最后再略为讨论一下“素心人”和“荒江老屋”这两个修词。
“素心人”,最早似来自陶潜诗《移居》的“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古来用例多不胜举。在清言里我见到有两例,一是金圣叹的《快说》:
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
一是清朱锡绶的《幽梦续影》:
为雪朱阑,为花粉墙,为鸟疏枝,为鱼广池,为素心开三径。
“为素心开三径”,也就是为“素心”的友人开三径吧。
至于“荒江老屋”,则据“国学大师”搜得若干例。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七十二述《震川文集》:
……有光独抱唐宋诸家遗集,与二三弟子讲授於荒江老屋之间,毅然与之抗衡。至诋世贞为庸妄巨子。
这是相当有名的话,钱锺书亦有可能不自觉受其暗示。另,近人刘体信《苌楚斋三笔》“论借书事”条即承之:
道德文章如太仆,在当时,虽隐于荒江老屋之中,毅然与王世贞等抗,且诋世贞为庸妄巨子……
又清末恽毓鼎《澄斋日记》亦有云:
每悬想荒江老屋,耕读自娱,不复问人间事,恐生平无此清福也。
在近代史上,恽毓鼎名声并不太好,而亦有此理想,尚何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