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哈姆雷特》是最适合环球巡演的莎剧?

这趟环球巡演的征程起航时,最常被问到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是《哈姆雷特》?”我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其他剧目,但如同冥冥之中的安排,我们在兜兜转转之后仍然还会回到《哈姆雷特》上来。在2011年和2012年,我们已完成了两次小规模的《哈姆雷特》巡演,因此我们对这次大规模巡演的成功也颇有信心,尽管我们考虑的因素并不局限于此。《仲夏夜之梦》在节奏和美感上无与伦比,但要一年到头把自己塞进破烂的精灵戏服里四处巡演不免会让我们的演员想打退堂鼓;《第十二夜》的基调不够深沉有力,不足以应付巡演全程;而《李尔王》又实在太黑暗。《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其偶像级的地位,必然也是一个候选剧目,但可惜的是这部戏在结构上并不够完整。虽然它是一个不乏美丽诗句和热烈情感的故事,但在罗密欧的好友莫丘提奥死后,故事的叙事就迷失了方向,直到最后才找回了一开始的节奏。把这样的第四幕带到全世界巡演恐怕并不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另外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便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含义稍加研究就足以贯通。巡演不出半年,剧组怕是已经将剧本的个中秘密都挖掘殆尽了。他们彼时将对表演内容了如指掌,而这之于演出的活力来讲是致命的。要想使这次巡演对于剧组本身,以及通过剧组传达至观众时都保有吸引力和价值,它必须保持难以捉摸的神秘感,《哈姆雷特》能保证做到这一点。《哈姆雷特》语言优美,这是一个必需条件;它丰富的经典戏剧时刻在不同的文化间也能产生回响,这是另一个必需;但最重要的莫过于它的神秘,这才是最必不可少的要素。

《哈姆雷特》环球巡演中

《哈姆雷特》环球巡演中

与剧本的神秘感同等重要的,是文本本身的多样性。巡演期间,我们将接触到各种不同的文化,面向的观众拥有迥然不同的政治历史背景。《哈姆雷特》的丰富多样能激起万千观众各式各样的反响,能够适应节奏变化快、覆盖范围广的巡演要求。《哈姆雷特》既能激发灵感,又能挑战思维;既能发人深省,又能安抚人心;既能指责批判,也能给人慰藉。我们需要带上旅程的,就是这样一个能和大家用以上所有方式对话的故事。而且,这样的对话也需要具备目的性,但它的目的不是为了传达某个信息,而是自其脉搏深处发出一种有力而坚定的声音。维多利亚时期的悲剧理念给《哈姆雷特》套上了故弄玄虚的氛围,它沉痛的基调以其自命不凡的阴郁像鹅毛枕头一样让剧本窒息。但在环球剧院,我们拒绝阴郁——单是剧场里的欢乐气氛就不允许它的侵入。《哈姆雷特》的力量是闪耀的,它凭借其主人公光芒四射的魅力,直达未来的彼岸。

而且,该文本不仅具备了多样性与目的性,最重要的是,《哈姆雷特》是以开放的姿态发言的。它不支支吾吾、不颐指气使,也不隐瞒欺骗。它在本质上是开放坦诚的,它通过那些支撑全剧的独白直抒胸臆。在开诚布公的同时保持神秘的矛盾是一种莎士比亚式的矛盾。一个在派对角落里躲着、阴郁沉默满怀心事的男人,十有八九并不真的是什么神秘角色,他可能是个没有故事的人,反而是那些喋喋不休的人很可能有深藏不露的一面。《哈姆雷特》就成功做到了在一览无余的同时又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个矛盾也蕴含在了开篇的那三个字里:“谁在那?”

确定了剧目之后,我们接下来需要落实的是巡演的具体运作。因此,“谁在那”这个问题就多了一层新的含义:“谁在那能帮助我们呢?”

为凝聚各方力量,我们跟2012年戏剧节时一样用聚餐的方式开始了筹备工作:为驻伦敦的各国大使举办了一次盛大的早餐会。这个启动仪式是标志性的,它是一个有效的组织方式,同时也有助于建立合作联系。早餐会的议程是向大家介绍环球剧院,阐述我们的《哈姆雷特》环球巡演计划,并寻求合作帮助。一百来号各国大使在早上九点齐聚一堂也算是奇景一个。也许是因为与会的国家代表太多、时间也太早,每位大使都夸大了各自的文化特性,夸张地展现出了公认的固有民族形象。一位南美洲国家的大使大肆散发着他的拉丁式魅力;法国代表一脸不以为然;几位斯堪的纳维亚人顶着一头闪亮的金发,圣母般地关照着角落里羞于言谈的嘉宾;俄罗斯代表看上去对一切都心怀戒备;来自东亚的代表则以其惊人的效率震惊了我们。整个场面开始变得像是一场汇集各式民族偏见的大型情景喜剧。

汤姆·伯德,我们脾气温和、不修边幅的执行制片人做了精彩的发言,其后引导各位大使离开餐厅,前往剧院,并参观我们的舞台。这是我们蓄意准备的惊喜:站上环球剧院的橡木舞台是一项特殊待遇,总是能让人心情激动。我站在世界地图前为大使们详细宣讲我们的计划,伸长指头,在这张用木质画架支起来的精美地图上勾勒出我们的计划路线:从欧洲开始,途经北美洲,再到中美洲、加勒比地区和南美洲,从西非一路南下,然后穿越澳大拉西亚,之后沿着太平洋岛屿绕回远东,最后在东非收官后返航。除了为躲避战争和传染病而临时绕路,我们最终基本按计划路线完成了巡演。不得不说,对着世界地图挥斥方遒,计划着远航,这很有古典大航海时代的感觉。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画面未免有些好笑,但我们都乐意如此。

那次早餐活动非常成功。尽管它建立起来的官方联系最终在我们所有合作关系中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但它使我们得以凝聚起来开始行动。政府平台虽然有效,但也会成为负担。从头到尾,我们都不得不竭力反复声明,这次巡演不是外交宴会的娱乐项目,它的受众不是地区的政府高官。我们真正想做的,是广泛接触当地人,为普通人演出。就这个目的来说,我们基本成功了。巡演途中,有非常多国家的演出完全免费且受众相当广泛,这是此次环球项目最令人欣慰的地方之一。仅有少数几次,我们感受到了来自政府方面的利用和操控,在这种时候我们会争辩或回绝;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迎接我们的是淳朴与热情。总之,早餐会卓有成效,为我们的环球巡演敲定了好几站。之后,我们收到了数目可观的商业名片,丁零零的电话铃声也开始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如何向媒体公布巡演计划是我们面临的下一项挑战。这件事需要技巧,毕竟这可能会出现两种后果:一是被彻底无视,二是被尽情嘲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媒体的第一反应都是这样,但没办法,这是计划实践这样一个疯狂的想法时必须承受的压力。因此,我们特别需要引用具有公信力的支持为宣传助力,这个评价最好来源于某个无法质疑的权威。我们征集到了很多天花乱坠的评论,我们知道这些评论都不痛不痒、收效甚微,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正当我们准备把通稿发给媒体的时候,我们收到了一封邮件:

“生存还是毁灭”(to be or not to be)是英语语言中最简单的六个单词。这句话已经被翻译成各种语言传播到了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即便不懂英文的人看到这六个英语单词,也能认出这几个音节,并兴奋地喊出“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是莎剧中最包罗万象的。每一个人,无论老少,至今仍能与剧中的人物产生共鸣,分享他们的痛苦和对生命的质问。把原汁原味的《哈姆雷特》带到世界各地是一个大胆而充满活力的项目,它定能带领更多新观众一同踏上一趟收获颇丰的发现之旅。

在此,我对巡演项目献上最真挚的祝福。

你们永远的朋友:

彼得

这封邮件如同雪中送炭。彼得·布鲁克——这样一位有着国际视野的大导演——就是我们要找的权威。他是一位睿智的贤者,一直以来备受国际社会尊重。于是,我们把他的邮件加进了新闻通稿,宣传季一炮打响。

在我们决定走向全球之前,《哈姆雷特》的首次巡演始于2011年,地点在马盖特。我们作为制作方非常享受这次巡演,观众对该剧也是如痴如狂、欲罢不能。因此,我们在次年进行了第二轮巡演,还特别加入了不少美国城市。我们当时没有给巡演贴上特别的标签,只认为那是适时之举。由于档期安排,我在第二轮巡演期间无法担任导演,我就邀请了从演员转型当导演的比尔·巴克赫斯特来执导。我把自己锤炼出的编排模板(包括布景、台词和音乐)一并交给他,并期待他能够将它进一步完善。他吸收了首次巡演版本的明朗节奏和活力,又赋予整部戏更强烈的倾诉冲动和需求。为了这次环球巡演的成功,我再度邀请比尔加盟以结合两次巡演版本的优势,他欣然同意。

我和设计师乔纳森·范森决定在服装上借鉴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巡演剧团风格,比如琼·利特尔伍德和尤安·麦科尔的“行动剧场”。披上几件斗篷,戴上几顶帽子,在戏服的剪裁和样式上能与伊丽莎白时期的服装有几分神似。在之前的两次巡演中,我们与劳拉·福里斯特-海和比尔·巴克利这两位作曲家合作,将一系列歌曲和配乐组合打造成了独具风格的演出配乐。温暖的民谣歌曲能缓和氛围,也消除了观众们对莎士比亚和哈姆雷特这两个名字的敬畏。为了让多才多艺的演员、歌唱家都能大展拳脚,我们在配乐上加入了更多的音乐元素:响亮的喇叭吹奏、鬼魂现身时营造氛围的刮擦声、用于场景过渡的尖利小提琴声、伴随奥菲利娅出场的柔和管风琴旋律,还有渲染紧张气氛的鼓点。这些配乐全都是现场演奏,且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环球剧院的舞台上没有秘密:秀就要秀出全部。

最后,就像所有环球剧院的演出一样,演出以一套热烈欢快的吉格舞[1]结束,这套表演是由吉格舞大师沙恩·威廉斯编排的。从环球剧院的第一场戏开始——悲剧也不例外——每一场戏都以全体演职人员的集体吉格舞谢幕。在莎士比亚时期,吉格舞环节会被打断,剧组里的喜剧演员会来个“单口相声”。虽然我们并没有玩到这个程度,但我们坚持尊重神圣的“吉格精神”。它能消除笼罩着全场的沉重情绪,摆脱残留的痛苦,欢快地转换氛围。在《哈姆雷特》最后的吉格舞里,葛特露、克劳狄斯、雷欧提斯和哈姆雷特这些横躺在舞台上的尸体随着音乐一个个复活、被邀请起来跳舞,他们便起身站进舞队中去。很多人把这解读成是让亡者死而复生的隐喻,但这不过是为了解决“死尸如何下场”的千古难题而已。舞蹈的节奏由缓而疾,大家疯了一样又拍大腿又拍手,总是惹得观众大笑着叫好。整场演出的框架大概就是如此简单直接。在上半场的末尾,我们安排了剧本中的哑剧表演[2]。为哑剧搭台时,两名演员各自放下一块木板,拼接起来的长板上写着“两块木板,一份热情”。这是一句讲演戏的古老俗语,它道出了戏剧艺术的本质。这些就是我们这个排演版本所遵循的精神,现在该由演员来为它填充血肉了。

注释:

[1]吉格舞:源于爱尔兰和苏格兰的民间舞蹈,16世纪期间在欧洲境内发展流传。在伊丽莎白时期的英国,“吉格”也指戏剧演出结束后谢幕时演员跳舞的娱乐环节。

[2]指《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的哑剧,哑剧中暗讽国王谋杀手足的阴谋。

本文选自《带莎士比亚走遍世界:<哈姆雷特>的环球之旅》([英]多米尼克·德罗姆古尔/著, 刘虹/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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