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出版界陆续引进了不少当年渡海去台的老辈作家的文字,这实在是令我等书虫大饱眼福的一桩善事,不少作品都颇受坊间追捧。也难怪,六十余年来两岸不同的文化境遇,使得对岸人物的文字,而今读来总是显得更为赏心悦目。也许是身为女性的缘故,在众多台湾一流文学人物的文字中,我更为偏爱女性散文,从聂华苓到林文月,再到齐邦媛,都爱不释手。而知道琦君的名字,自然是始于电视剧《橘子红了》。不过当时也只是知道编剧其名而已,并未特别留意,直到有一天偶然遇见了她的那篇《桂花卤·桂花茶》。一个字一个字地品读完全文,感觉简直是在跟随着作者的笔触,与她一起领略桂花树的沁人芬芳、桂花茶的甘甜回味,连同桂花栗子羹那种“到嘴便化”、“齿颊留芳”的美妙记忆。自此以后,便开始锲而不舍地寻找琦君的散文,每次遇见,都是一个惊喜。待到怀着挺不舍得读完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去念时,总像是品尝着一道可口的“精神小点”。于是便一直好奇此系何方人士,能将文字锤炼得如此清丽雅洁。后来才知,此人早年曾就读于著名的之江大学国文系,是一代词学宗师夏承焘先生十分器重的女弟子。
在新进出版的琦君散文集《母亲的金手表》中,依然能在在感受到这股不绝如缕的“文气”。故乡和母亲,从来都是琦君所擅长的主题。谈到这两个话题,作者似乎永远会有取之不竭的灵感。在中文世界的现代散文中,写故乡的文字很多,但真正写得好却少,而往往容易落入俗套,给读者以千人一面的感觉。而作者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她所描写的故乡,从人到物再到情,其中的细节,既有她以当年那孩童般的视角观察所得,又有她在写作当时,以成年人的眼光写就的有关人情世故的点滴。因而,自然既富于童趣,又常有人生的经验与感悟穿插其中,让人在随着作者回溯童年欢乐的时候,还总能在作者的娓娓道来中有所得。
比如全书的开篇《水是故乡甜》,虽然题目为人所常见,内容也确是叙述乡愁,笔调却是峰回路转,煞是好看。作者由欧游途中所饮的矿泉水起笔,谈到四川乡间的山泉,接着便很自然地忆起双亲喜欢喝的第二故乡杭州有名的龙井茶,又转而描述自己曾经好饮的一种包装设计巧妙的“弹珠汽水”以及台湾的各种茗茶。笔下所叙,自然无不关乎双亲、朋友、故土,而一切读来又都如此亲切自然,毫无“强说愁”的矫揉造作,其文字之至真至纯,的确堪为全书定下基调。
至于琦君写母亲的那一篇又一篇文字,更是可称字字珠玑。作者以精致、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看似平凡的母亲,那总是充满了小惊喜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母亲的手艺”,从绣花、穿花球、编草鞋,到打红豆糕、腌菜干、做春酒,无一不令身为女儿的琦君佩服有加。于是,这每一项手艺,连同关于母亲的其余种种回忆,都被作者写成了文字,作为对这位“生活的艺术大师”的永恒纪念。相信凡读过这些文字的,都会为作者的真挚情感而动容,难怪文坛公认琦君是华文世界里写母亲的第一高手。
《母亲的金手表》一书中还收入了作者的其它一些怀人文字。从剃头师傅到落魄士绅,从家中的男佣到幼年的同学,所写清一色是家乡的普通人。身为学者作家,琦君当然也写过一些别样的人物,比如师长与文友。但在这本书里,编者刻意没有选择那些描述声名显赫人物的篇章。在我想来,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本书主题所限,另一方面也反映出选编者眼光之独到——普通人的故事实在更难写,由此也就更见作者功力。倘若真能写好,很多时候则较之于写名家,是能更为感人、也更为隽永的。
作为有着多年海外生活经验的作家,琦君笔下的异国见闻,既不是惯常所见的走马观花式,也不似许多学者型作家所喜欢的那样,刻意将母国与异国的制度或文化作比较与反思。作者独辟蹊径,通过悉心叙述在异国遭遇的人与事,写出了人之为人的许多共通之处:思乡、怕孤独、怕受歧视、渴望温暖的人际交往……从这些故事中,既可以读出人生的美好,又不时得以窥见人性的某些弱点,由此便会如夏志清评论的那样,“逼使人不得不细细思量了”。
不过,琦君之所以是那个海内外众多读者所喜欢的琦君,无疑还是因为她的文字里那种敦厚温婉的古典味道,因为她对生活中一切美好事物的细腻观察和感受,也因为她那份体现在字里行间的、对东方式人情世故的透彻通晓。而最重要的是:在她的叙述里,不论何时,不论何地,生活中的真善美乃是永远存在的。
读罢全书,捷克诗人赛弗尔特的一句话不由涌上心头:“世界美如斯”。是的,世界美如斯——至少在琦君的文字世界里,真的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