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依之地》:一场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左右互搏

由2015年的长片处女作《哥哥教我唱的歌》(Songs My Brothers Taught Me)到《骑士》(The Rider,2017)及至斩获2020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无依之地》(Nomadland),似乎可以将赵婷的前三部电影命名为“漂泊三部曲”。从圣丹斯电影节/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起步的她,也借由这几部浸淫于自然主义的作品,一跃从美国独立电影跨入世界电影产业的中心——好莱坞。而这种我们暂称为自然主义的电影风格,在赵婷的创作序列中逐步演进发展直至进退维谷,《无依之地》正是最好的范例,也就是说,它最大的优点,也许正是它最大的缺陷。

《无依之地》剧照。

《无依之地》剧照。


改编自或者说启发于同名非虚构文学作品的电影是一部典型的公路片:经济萧条导致工厂关闭、市镇败落,弗朗西丝·麦克道曼(Frances McDormand)饰演的弗恩不得不告别与亡夫生活、工作了几乎一辈子但现已成鬼镇的“帝国”恩派尔(Empire),房车上路。靠着短工,尤其是在亚马逊分拣的季节工维生的她遇到了一群与自己境况相似的现代游牧民(nomad),他们组成松散的部落,互助生活,其中不乏一种现代乌托邦的气质,正如原著作品的副标题所言:“幸存于二十一世纪的美国”(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谁提到公路片,那里就有相遇:她们是琳达·梅,金融海啸后发现自己工作一生社保福利只剩550美元,一度想到自杀;或是斯万祺,癌症复发后继续上路,寻找记忆中最美好的存在;又或者弗恩从疏离到逐渐接近的戴夫,最终决意离开重新上路的她为这段本有可能的恋情划上了(暂时的)终点符;当然还有那个长的像是圣诞老人的营地计划发起者鲍勃……通过这群多是“夕阳追梦人”的交谈和口述,电影的社会、经济背景得以被带出和展现——她们与弗恩因不同而相同;而这幅可称为栩栩如生的当代美国众生相,经由一众非职业演员甚或本色的出演,再嵌入弗朗西丝·麦克道曼极为专业和精彩的演出,虽没有发生什么令人咋舌的“化学反应”,却也达成了某种和谐和同调,这已然不易。这种拍摄方法或者具体说“演员指导”方法,赵婷已经在前两部作品中进行了充分的发挥和练习,看过前作的观众不会感到陌生。

《无依之地》剧照。

《无依之地》剧照。


谁说到在路上,远方可能是梦想:《无依之地》的变奏在于,这是一群被“美国梦”抛弃,不得不上路的人(影片最后一个字幕卡亦点明作品即是题献给这群人)。然而这恰恰也是电影的主要问题所在,也许从创作之始这一点就是混沌和含糊的,以致于创作者给观众造成了一种印象,她不断地用这群实际上被边缘、被遗忘和被损害的人的“梦想”来美化和矫饰他们实则苦涩的现实,自己的视角也在其间摇摆游移,即所谓视角的缺失。并不是说“凄苦者”无权梦想,事实恰恰相反,然而如若创作者亦随着启发自己的现实人物或事件萧规曹随,不加辨析和审慎透视,其实有真诚欠奉的嫌疑,观众也难以找到准确的共情点。整部电影最让人动容的地方是弗恩背诵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十八首的时候,让我们感动的,更多的还是抽象的诗意而非具象的人物,是为一例。

令人熟悉的,还有导演镜头下的人物以及通过她对人物的选择,我们可以感知到她作为创作者所感兴趣的主题:边缘的人群和破碎的家庭、自然之博大与生命力之坚韧。前两者映射作品的社会性基调和关怀,通常亦以现实主义打底;后两者则是自然主义式的抒情,佐以慢调性的风景如画。此番结合,再辅以简洁、克制的场面调度,便是一派(美国)独立电影的法宝。成功的案例绝不罕见,赵婷便是其中的翘楚。但同质、单调、重复的感受往往随之而来,面对这样的电影,批评者往往难以下“口”,原因很简单,其情也真,其事可信,其理也顺。《无依之地》便是这样的一部电影,在经历了前三十分钟的精彩之后,一切都变得可以预见,我们的任务随即变成跟随着主人公按部就班地走到黑暗隧道尽头那可见的一束“光”。而上文所言的含糊和此处的重复,在电影中以一句颇为精妙的台词“结晶”:“我不是无家可归,我只是无房可归”。在很多人眼中,这句话也许就是电影的韵味所在,然而这其实也是让人无法认同的,对最真实甚至赤裸现实的回避。

《无依之地》剧照。

《无依之地》剧照。


上文所诉独立电影的通病也往往在此,它们的论调似乎都是在说,“尽管有我所孜孜不倦一一呈现的这一切,他们的生活还是美好可期的”(或者套用电影中的一句台词:“我的生命是完整的,这很好”)。究其根本的原因,其实可能是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之间的“打架”,或者说不可媾和性:前者是“诘问”式的,事出皆有因,问底需刨根;而后者则更向内,具有某种超然性。调性本就不和,强扭在一起必然尴尬。《无依之地》以开头和片尾的字幕奠定现实主义的基调,却整片浮荡在光影自然和人生小哲理(作为出口)的层面上,弗恩“在路上”有三个维度的原因,即他人眼中的原因、她的现实原因、她的内心必需之原因,这三者在电影里并没有找到一个平衡点。现代游牧部落的人说“在路上”是一种找到答案的方式,但广博浩瀚伟大的自然却不是所有事关“人”之问题的解决方式和出路。又或者说这两者之间的强行并置,就像是用泰伦斯·马力克(Terrence Malick)的方法完成一部肯·洛奇(Ken Loach)主题的电影。感情逾真,真实逾少;感受越多,事件越弱。冲突即起,消弭的方式便是整段整段的串场抒情音乐。过度依赖音乐在《哥哥教我唱的歌》中已然出现,在《无依之地》则到了近乎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也许并不是出于懒惰,而是因无计可施而得过且过。笔者并不是反对配乐的电影原教旨派,但确实某些时刻,对于某种电影而言,环境音恰恰是最好的配乐。

相比较前两部电影而言,《无依之地》中起用专业演员(明星)弗朗西丝·麦克道曼某种程度上正是试图消弭两种风格之间的隔阂。赵婷的每一部电影也都可以看出明显的进步,毕竟,电影不(仅)是记录的艺术(《哥哥教我唱的歌》),更是虚构的艺术(《骑士》);电影不仅是人物的艺术(《骑士》),更也是演员的艺术。电影不仅是对生命的歌颂和对生活的向往,更是理解生活、发现生活的最有力工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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